公元前627年春,阴霾还未消散,新的乌云又笼罩在晋国的上空。
议事大厅气氛凝重,新继位的襄公正召集大臣议事。
中军元帅先轸首先发话:“秦君不听蹇叔劝谏,不顾国内大臣反对,乘我国丧,欲要偷袭我盟国。逆天命,背人伦,必败。必伐秦师,彰我实力。”
上军佐栾枝却不以为然:“秦有大恩于先君,未报其德,而伐其师,如何面对先君?”
“讨伐秦师,正是继承先君遗志。秦晋交好,我国君新丧,秦本应忙于吊唁体恤,而不是不加哀悯。”先轸面色凝重,语气也愈加严厉,“郑国与我国同为姬姓,又都新丧国君,秦君却大兵越境,是他们无礼在先!如果文公在世,亦含恨于九泉,又有何德可报?”
“当初两国结盟,早已约定共同进退。如今秦抛开我国,独自进攻郑国,秦对我们这个盟国的诚信何在?他们不信在先,我们又怎么能顾及所谓‘知恩图报’?” 说完,先轸看向众人。
栾枝若有所思,想了想还是摇头:“秦并未犯我境,这样贸然出手,恐怕理不在我方啊。”
先轸正色道:“秦之所以出兵相助先君立于晋,并非诚心与我国友好,而是方便壮大己方势力。先君称霸诸侯,秦虽表面不说,暗地里一定十分忌恨。如今乘丧用兵,就是料定我国不能庇护郑国,我军更是不得不出!倘若秦军袭郑得胜,必将袭晋,谚云:‘一日纵敌,数世之患。’若不击秦,何以自立?”
老成持重的执政大夫赵衰,沉默片刻之后,也表达了自己的想法:“秦虽可击,国君仍在服丧,大兴兵革,恐非居丧之礼。”
先轸看向赵衰,辩驳道:“礼,人子居丧,草荐为席,土块为枕,以尽孝也。去强敌以安社稷,不也是尽孝?诸位若都认为不可,臣请独往!”曲高和寡,先轸有些懊恼,不禁赌起气来。
襄公端坐上座,一身玄衣,脸色严肃,略带苍白。
自继位以来,不足三月。丧父之痛未及收敛,丧礼的繁文缛节仍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突然接将士来报,秦军将出兵郑国。对他这个位置刚刚坐稳的新君而言,无疑是晴天霹雳!
满朝大臣,个个功勋卓著。陪伴先君流亡十九年的“五贤士”,除了舅公狐偃过世之外,其余全部赫然在列。众人讨论得热烈激昂,他则选择静默一旁,并未直接表态。
素来多闻善察的胥臣察觉到襄公异常沉默,他站了出来。“新丧本不应出战,可是秦国欺人太甚,不可纵容,不知君主以为如何?”
“众位爱卿所说,皆有几份道理。依理当迎敌,依情则应以和为贵。”襄公环视四周,“这样吧,在座各位都表明立场,然后再做区处。”
结果,以先轸为首的主战派得到大多数人的支持。于是达成共识——襄公丧服治兵,先轸为帅。
既已决定出战,紧接着就要考虑战略部署。
襄公问:“元帅欲在何处与秦兵对决?”
先轸对着地图指点几下说道:“臣料秦兵必不能克郑,远行疲惫,势不可久。总计往返之期,初夏必过渑池。渑池乃秦、晋之界,其西有崤山两座。自东崤至于西崤相去三十五里,此乃秦归必经之路。彼处地势复杂,树木丛生,山石嶙峋,有数处无法行车,只能下马步行。在此伏兵,出其不意,可使秦之兵将尽为俘虏。”
襄公听后频频点头,起身说道:“此事已定,一切全凭元帅调度。”
既得国君首肯,先轸便退下,着手调兵遣将事宜。
赵府。
仲春时节,暖律潜催,幽谷暄和,黄鹂翩翩,此刻的赵家庭院,一派春意融融。
赵衰刚进门,提前收到小厮来报的夫人赵姬马上迎了上来。
只见她一袭青绿色曳地长裙,脚着浅履,头上玉簪摇坠,娉娉婷婷,笑意盈盈道:“老爷,您回来了。”
见到夫人,赵衰紧锁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是啊,家中一切可好?”
夫人撇撇嘴:“都好,就是几个孩子太闹腾。”
正说话间,三个男孩从院子左侧奔出来,口中都大喊:“爹爹。”赵衰和夫人相视一笑,无奈又宠溺的说道:“好了,好了,都见过了,那么调皮,累着你们的母亲了。”最小的一个,大约三岁,红扑扑的脸。他急吼吼的冲到爹娘面前,只嚷着要抱。
一上身,小胖手立刻搂住父亲脖子,蹭他脸颊。转头对着母亲,软软的童音缓缓道:“我最乖,是不是,娘?”两个大人一脸难以置信,拼命摇头。
这个家中最小的孩子,最爱的就是乱扔东西。除此之外,他还热衷追逐家中猫狗满院子疯跑,气得狗都发誓不理,猫见也发愁的。此时,竟大言不惭的标榜‘乖’?做父母的能怎么样?只当童言无忌了。
忽见侍候书房的仆人匆匆而过。截住一问,才知是屋中竹简用罄,正急着补足。赵姬吩咐侍女奶娘带走三个孩子,走时还不忘叮嘱要仔细看护,小心池塘和假山利石,然后随老爷一起走向书房。
脚还没迈进门槛,里面的人已经站到门边恭候。
走在前的是一位青年,身材瘦高,面色白皙,气质儒雅。他恭敬的说道:“爹,您回来了。”紧随其后的是一名少年,脸孔青涩,眉宇之间的英气却丝毫不逊。他上前作揖,毕恭毕敬的说:“老爷好,夫人好。”
赵衰说道:“听说这屋中竹简布帛都用尽了,看来你二人是勤奋功课了。”说完,赵衰笑笑,眼睛在两人身上游走。
青年微笑着看着少年,“我正教厥弟习字,写到‘太’字,总是差一点,所以多练了几次。”又调头看向父亲,“这才没有来得及去门口迎爹。”
赵衰为孩子的勤奋用功高兴,笑着说道:“嗯,不错,盾儿是兄长,理应多帮助弟弟才是。”他走上前,用手摸摸少年的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要好好读书,珍惜时光。”
少年似乎很紧张,脸色涨得通红,一听老爷发话,忙不迭的应道:“谨遵教诲。”
到家之后经过孩子的闹腾也累了,赵衰随便说点家常,勉励了几句就离开书房。一路上还对夫人说:“厥儿这孩子太拘谨了,盾儿要好好提点才是。”夫人深有同感,连连称是。
屋内的两人目送二人出门之后都松了口气,坐下又继续习字。
夫妻两人回到里屋,赵衰接过夫人亲自烹煮的花茶,小酌一口,顿觉浑身舒畅,通体解乏。
夫人一边拿捏老爷肩膀,一边说道:“自打老爷进门就愁眉不展,想必朝中定有大事发生。”
赵衰本是闭目养神,闻言睁开眼,“知我者,夫人也。”再抿上一口茶,徐徐道来:“秦君欲加兵郑国,主上决定援郑攻秦,用兵之日就在眼前。”
夫人动作停顿,显然没反应过来,“为何如此突然?什么时候动身?”
拍拍夫人的手,略作安抚,赵衰接着说道:“今日朝堂之上,众人几经商议,最后决定用兵。出兵之日,旬月之内。形势逼人,不得不如此啊!”说罢,二人都沉默了。
对于追随先君流亡19年的赵衰而言,苦难、白眼、生命危在旦夕,甚至战争,统统已经不新鲜。当年离开绛城,决定追随文公流亡那一刻起,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苦尽甘来,文公归来接掌大位,君臣戮力同心,终于成就一番霸业。赵衰已值暮年,眼看孩子成群,正要享天伦之乐,不料霸业始成,文公却早早逝去。
少主刚继位便风云突变。秦国执意挑衅,身为执政大臣,又岂能因祸避趋之?一旦开打,此战就只能赢不能输。只有赢,晋国的上下人心才能稳,少主的执政才能稳如泰山,晋国在中原的号召力才能一如继往。
如果输呢?赵衰不敢想。战场上变幻莫测,没有百分百的事。输了一战不会伤筋动骨,可是少主的权威必定受到削弱,这是赵衰不愿意看到的。
先府。
春意枝头闹,中军元帅先轸家的院子也是百花争艳。不时传来孩子的嬉戏声,好不热闹。
同在朝堂议事的先且居提前归家,早已在门口恭迎父亲大人。“爹,您可回来了,听说您要出战,娘急得跟什么似的。”身材魁梧、面容黝黑的他,站在门口像个门神般卓立人群。
“哎,武将出征本是家常便饭,可怜你娘这么多年还不习惯。”拍拍儿子的肩膀,先轸大步迈进屋子。夫人自是一番絮叨,老生常谈。
天色渐渐昏暗,在院子玩耍的孩子齐齐往屋子里窜。
年纪最长的男孩,约摸十一二岁,浓眉方脸,面庞跟先且居颇有几份相似,一双眼睛骨碌碌的很是灵活。他举着一把剑,直直就闯了进来,大叫:“爷爷和爹爹去打仗,我也要去,骑马驾驾。”跑得气喘吁吁,还不忘挥舞手中的剑比划姿势。
先且居朝他用力一瞪,目光仿佛两把弯刀,锋利锃亮。少年的剑顷刻化为无形。步伐受阻,悬崖勒马般,脚步立马收住,脑袋耷拉,视线低垂。“不好好用功读书,做弟妹榜样,一天到晚净忙着舞剑弄枪,成何体统?”先且居语气十分严厉。
先轸捋了捋胡须,哈哈一笑,走近孩子,说道:“好男儿志在四方,将来跟爷爷征战南北,依我看,不错!”
得到爷爷首肯,少年这才抬起头,怯怯的看看父亲,再望回爷爷,徐徐开口:“孩儿上午读了书,觉得有些乏,这才和弟妹们去院子练功。”
先且居这才放缓口气,走上一步,对着儿子说道:“是要出战不假,这是军情,千万不可泄密,否则是要砍头的。”一边说还做个刀抹脖子的动作,眼神凌厉。
包括少年在内的几个孩子都不约而同的用力点了点头。出身在武将世家,这点自觉他们从小便被培养。虽然不清楚个中原因,却是整齐划一严格遵守的。
两个大人相视而笑。例行问过孩子的功课武艺之后,孩子们便被吩咐去洗手更衣,剩下父子俩讨论出征的事情。
“出兵就在眼前,具体调兵如下:你和屠击引兵五千,伏于崤山之左;胥臣之子胥婴和狐毛之子狐鞫居引兵五千,伏于崤山之右;待秦兵到时,二队左右夹击。”
“狐偃之子狐射姑同韩子舆引兵五千,伏于西崤山,预先砍伐树木,阻塞秦军退路;使梁繇靡之子梁弘同莱驹引兵五千,伏于东崤山;待秦兵尽过,二队汇合以兵追之。”
“我同赵衰、栾枝、胥臣、阳处父、先蔑一班宿将会跟随君主,在离崤山二十里下寨,到时各支队伍准备四下接应。”父子俩各执地图一端,先轸四处指点,还不时提醒儿子注意重点位置的布防。
约摸半小时,先轸已将战略意图和基本要领告知儿子。经过多年实战磨练和父亲从旁提点,先且居已非昔日初上战场的毛头小子。而今他位居中军佐,辅助父亲执掌晋国军机。
部署接近尾声时,先且居问道:“怎么,这次赵家只去赵老爷?”
先轸低下头,沉吟片刻,“是啊,听说赵盾要留守照看家中大小。”
自从当家主母赵姬主张迎回流落翟国的赵盾,并将他立为赵家继承人之后,这个赵家长子除了完成例行的任职事务之外,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协调家中上下,看顾弟弟,辅助功课,鞭策学习之上。这是一向行事低调、处事谨慎的赵衰的刻意安排,旁人难以理解,却也无可置喙。
先且居与赵盾不同。他出身行伍之家,家中进出往来的净是身着戎装的叔叔伯伯,所谈皆是调兵遣将,防卫设伏之事。父亲更是晋国最高军事将领,生长在这样的家庭,荣誉感似乎与生俱来。
他小小年纪便渴望出征,以为国出力为荣。但凡涉及战事,总是义无反顾。父亲身为军中***,更是身先士卒,父亲既是军中表率,更是他的榜样。蒙主上隆恩,先家父子也从未让军队蒙羞。所到之处,无往而不利。二人并肩作战,配合无间,真正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当年,赵衰极力向文公推荐先轸,称其为‘有谋略之大才’。正所谓‘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先家对赵家,有感激有钦佩,第二代更是交往甚密。
方案已定,剩下筹划准备的琐屑之事不少,怕到时抽不开身,先且居想着出发前要跟赵盾见上一面,于是拱手向父亲告辞。
赵府在先府的东面,步行几分钟即到。见过赵老爷,先且居来到书房。
先且居身穿宽袍大袖,带钩随意一搭,还不忘挂个母亲大人死活要放的平安符。虽然一身随性,却是止不住的豪爽恣意。
“见过先兄,请坐。”先且居此刻到访,赵盾颇感意外。
“赵弟客气了。”拱了拱手,先且居坐下来。
此时屋中只剩下二人。先且居坐定之后问道:“听说最近赵弟忙于辅助弟弟功课,想来习字作画的功夫定是日渐精进。”
听出先且居的调侃之意,赵盾也不介意,笑着说道:“是啊,今天教厥儿习字,写了一天也累了,让他歇息去了。”
“说的是韩家寄养在此的韩厥?”先且居时常来赵家,却很少看到韩厥,印象也不太深。
“正是。如今已是知书识礼的少年,读书用功,更难得的是很懂事,将来定然有一番作为。”赵盾年长韩厥十来岁,想起韩厥初到赵家时还是个天天嚷着吃喝玩耍的孩童,不由感慨时光如梭,自己也将近而立了。
“贵府一门豪杰,连收养的孩子都是人中之龙,真是羡煞旁人啊。”
“先兄见笑了。”赵盾用力摆摆手,习惯了彼此无伤大雅的玩笑。
闲话聊完,先且居决心把心中的疑问说出来,“此次对秦一战,事关重大,你真的不参战?”
赵衰已对赵盾简单说起今天议事的决定,赵盾心中有数。“兄长应该知道,我爹出个门,我娘都舍不得,况且现在同辈只我一个成年,弟弟们都还年幼,实在不能走开。”赵盾尽量说得轻描淡写。
自打认识先且居的第一天起,赵盾就对这个兄长满心仰慕。他光明磊落,气宇不凡,浑身是胆,敢想敢做,他是赵盾异常向往却无法企及的世界的代言人。反观自己,孤陋寡闻,优柔绵决,处事瞻前顾后,总是信心不足,难免自惭形秽。
但是赵盾更清楚,自己能够回到这个家,跟爹爹重新生活在一起,是托当家主母赵姬的器量和风度。以他的出身,竟能成为赵家继承人,这是他一辈子必须铭记的恩情,他不能忘也不敢忘。所以只要是对赵家好的事情,他绝对全力以赴,甚至以生命为代价都在所不惜。
“记得上一次跟你并肩作战已是几年前,之后大小战场再也不见你的身影。”先且居的口气充满遗憾。
同为重臣后代,先且居和胥臣的儿子胥婴、胥甲,狐偃的儿子狐射姑都不甚投契,仅是点头之交。与赵盾却莫名的格外投缘。先且居也是家中长子,身负不可推卸的家族责任。跟赵盾的方向不一样,他走的是戎马之路。至于弟妹和妻儿,更多的是母亲和妻子在分担。
“你我兄弟二人,一文一武,将来扬名诸侯,不也是喜人景象?”赵盾语气温和,面容淡定,笑笑而答。
身为执政大臣的儿子,赵盾的前途事业与先且居大相径庭。这几年,他开始入朝做事,接触的都是钱粮府库、财货积蓄和人事废黜遴选的事宜,基本不参与任何军务活动。
一方面是出于整个家庭环境的需要;另一方面,也是父亲赵衰的有意为之。经历过颠沛流离的逃亡,政治的风云变幻、凶险莫测,至今仍令赵衰有劫后余生的彷徨。天命之年,他只想减少纷争,平稳过渡。
赵家如此安排的用意,先且居与赵盾闲谈中也略知一二。虽替赵盾不值,想想赵盾既已欣然接受,自己又何必执着?于是点头称是。“正是!赵弟饱读经书,蛰伏待机,将来必有一番作为。哥哥只能命付边关,听天由命了。”
“兄长忒谦,你是我的榜样!兄长艺高人大胆,到了战场,必定杀敌立功,旗开得胜。”赵盾说罢,以茶代酒,趋步向前。
先且居起身,端过茶杯,碰杯后,两人仰头一饮而尽。日渐下沉,暮色四合,先且居向赵盾告辞。赵盾极力挽留兄长用饭再走,仍是留不住,只得作罢。
白天的煦暖已随太阳的下坠渐渐远去,微风送来阵阵凉意,好一个春寒料峭,乍暖还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