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三日后,桃若又一次披起嫁衣,回到严府小宅。
小别一年,小宅依旧精致,严佩瑞依旧清冷,没有任何改变。
“夫人,我回来了。”
“来书房不要穿的这么姹紫嫣红,这里全是古圣先贤留下得经史子集,需恭敬也要清净。”
严佩瑞正专心致志的将一副刚写好的“不以规矩,不成方圆”八个字装裱成轴,对桃若的到来,头也不抬一下。
“夫人教训得极是。可今天是若若回家的日子,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盛装的桃若毕恭毕敬的行了个礼,通体大红的站在严佩瑞身前,脸上的桃花特别描成了金色,熠熠生辉。一阵秋风临窗而入,喜服在斜洒进的艳阳里蹁跹舞动,仿佛一朵镀了金的花。
严佩瑞缓缓抬起头,淡淡的道:“清瘦了些许,这一年过的可好?”
“在外飘荡一年,方知夫人最好。若若,想家了。”
“哦。罢了,回来就好。”
严佩瑞随手把裁纸刀和压尺推了过去。桃若默契的拿起工具,像当年的若若,熟练的对字轴做起了最后的修整。
咔嚓!一个翘出来的纸边被严桃若利落的裁了下来,他仔细打量了打量整齐的字幅,道:“夫人,整齐吗,可还满意?”
“不错,齐整了很多。这才像个样子,有规矩才有方圆。一年不见,若若做事越发沉稳仔细了。”
“哼哼,伪君子!你有何底气写出这八个字!”桃若深藏着自己的鄙夷,谦恭的道:“全仰仗夫人栽培。”
“罢了。饿了吗?小几上有若若最爱的桃花酥。我尝了尝,味道果然不一样。”严佩瑞不动声色的修整着字卷,道:“没想到街上还有这等手艺精湛的点心师傅,若若喜欢,以后唤她进府可好?”
小几上赫然摆着一盘淡粉色的桃花酥和一盏花参茶。桃若沉默的看着专属于自己的点心和可以要自己命的茶,心里非常清楚,严佩瑞又在让他做选择题。
五年的时光,桃若不知道做了多少严佩瑞出的选择题,每次都战战兢兢前思后虑,生怕选错会失宠于严大人。如今,他已经做好了决定,也准备按照自己的心意做出选择。
“谢谢夫人疼惜。”
桃若温润浅笑,小心的捧起一块桃花酥仔细端详。琉璃色的眼睛通透干净,像极了从前的小桃。
“味道还是这么清甜,和我家乡的一模一样。”
一整块桃花酥下肚,桃若面色微红,道:“这一年,桃若全靠这些点心支撑才熬过来。”
“哦,那有没有好好谢谢人家。”笑容徐徐凝固在了严佩瑞的脸上。
“没有。没有机会也没有能力。”
“为何?”
“因为我是若若,必须整整齐齐规规矩矩活在夫人的画框里。”
桃若冷冷的盯着严佩瑞,眼睛渐渐红了起来。
“若若若是觉得委屈,我不强留你。”严佩瑞一点点卷起字轴,深邃的眼睛愈发清冷。
“委屈?”桃若凄然一笑,道:“我不过是个代替泓若公子慰籍夫人的娃娃。雷霆雨露都是荣宠,谈何委屈。可桃若愚笨,五年时光,怎么也学不像他,还缕缕犯错,触怒夫人。如今,我终于明白了如何才能真正成为若若。”
“哦?如何呢?”
“就是像他一样,把命给你!”
74
刹时,桃若抄起裁纸刀,狠狠向自己的颈上划去。
血瞬间喷涌而出,溅到严佩瑞的脸上,身上。
一直让严佩若饱受诛心之痛的一幕,活生生在她眼前重现。一席嫁衣的“若若”,在绝望中血如泉涌。
“夫,夫人。若若不要三千繁华,只要一壶清酒,一,一树桃花……”
“闭嘴!你闭嘴!!”
桃若用最后的气力扮演着若若,高冷强悍的严佩瑞在桃若的精湛演绎下徐徐崩溃。
“呵呵,夫,夫人。我像,像不像你的若若?夏小姐告诉我,若若是你心底永远也无法愈合的疤。呵呵,哈哈哈哈哈”
桃若大笑着,倒在一片血波中。不断喷涌的血水在地上迅速蔓延开来,就一条河。当年,若若公子如这般倒下,再也没有醒来。
严佩瑞怔怔的看着浸在血波中的“若若”一动不动。眼睛里又一次浮现出多年前的恐惧和无助。
“不,不!若若!回来!不许走!回来!!”
良久,回过神的严佩瑞癫狂的抓着她的“若若”嘶喊着,眼睁睁的看着“韩泓若”又一次离她而去,她彻底坍塌。
这便是桃若对严佩瑞和夏恒媛最致命的报复,成功重现了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严大人的生离死别,完美离间了夏小姐这头大鳄。把二人之间本就脆弱的关系又狠狠撕开个口子。
作为一只麻雀,桃若用自己做筹码,在一群猛禽中打出了一把王炸。他终于自由了。可惜,依旧是输家,倔强是需要资本的,他没有。有的,仅仅是倔强。
在严佩瑞空洞的目光中,桃若依恋的看着窗外绿叶蓁蓁的桃树,渐渐没了气息,
一阵秋风卷过,苍翠欲滴的枝叶沙沙作响。很快,树上就会结出果子,就像蓁蓁说的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这一切,都定格在了桃若没闭上的眼睛中。
75
艳冠京城的桃花公子终于首的云开见月明,要在八月桂香时,风风光光嫁进夏府,从如意馆的公子桃若变成夏府小爷夏小桃。
听到这个消息,蓁蓁的心空了。整整一夜,她什么也不想,全神贯注的做出了一大包桃花酥,等待着明日小桃出嫁时送给他。
“罢了,也算是个去处。至少吃喝不愁,不挨欺负。”
蓁蓁看着桌上的点心,自欺欺人的开心着。可终是忍不住,掩面抽泣起来。
夏恒媛依旧是那么张扬,纳个小爷也弄的人尽皆知。
吉日,迎亲的队伍把长街占的满满当当。桃若被嫁衣包的严严实实,由夏家的家丁扶进大轿。直奔船坞而去。
夏恒媛要把夏小爷接回祖宅拜堂成亲,祭祀扫洒。
这简直成了笑话!纳个小爷弄这么大排场本就有僭越之嫌,还要带个妓子回去见祖宗,这是嫌弃先祖日子过得清闲吗?罢了,夏恒媛本就逾闲荡检,何必与她较真。
长街上,众人看戏般目送着桃若出嫁。蓁蓁则捧着一大包桃花酥扶着花轿一路小跑。
“夏小爷,新鲜的桃花酥!讨个吉利呀!”
夏府阮玉几步跟过来,一把把蓁蓁拦在一旁,道:“知道姑娘与我家小爷有些交情,可今儿要赶长路,别让姑娘耽误了,回吧!”
言罢,夺下点心,塞给蓁蓁枚碎银,行色匆匆的押着花轿走远了。
蓁蓁望着远去的花轿,心生疑惑,总觉的那里不对,可又说不清到底哪里不对。
几天过去了,蓁蓁呆呆的看着如意馆,脑袋一片空白。
“这个时候,小桃该下船了吧。”
突然一股熟悉的香甜味把魂游九州的蓁蓁拉了回来,小桃!
蓁蓁唰的从椅子上弹起来,左右张望。这是小桃才有的桃花香薰!他又回来了?
蓁蓁顺着香味找到如意馆的背阴墙角,一堆不要的杂物乱哄哄的堆在那里。香味就是从这里来的。
蓁蓁拨开杂物,她送与小桃的礼物箱子豁然映入眼帘!里面但凡稍微像点样的东西都没了,只剩几个不值钱的坠子和一小罐香薰。
蓁蓁的心一阵抽搐!这款家乡之物被小桃视若珍宝,怎么可能扔掉!
瞬间,蓁蓁明白了轿中的小桃到底哪里不对!他没涂香薰!
轿子里的人,根本就不是小桃!
蓁蓁急忙又翻了翻箱子,在最底处翻出一个不起眼的小锦囊,她打开一看,是一支琉璃花簪,和自己头上的那枚一模一样。
灼灼没有说谎,小桃也有这样一支花簪,和自己的一样。
“小桃!你到底在哪儿?”
蓁蓁揣起香薰和花簪一路跑到大河边。空无一人,水天茫茫。蓁蓁眼前一黑,失魂落魄的跌坐在地上。
“小桃———”
一群白鸟在蓁蓁的高呼中惊慌飞走,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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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师傅大病一场,一头黑发变的花白。
病愈后,她依旧在如意馆对面卖点心,话比从前更少了。还有,再也不做桃花酥。
长街的桃花开了败,败了开。蓁蓁静静坐在桃树下,任由韶华漫过,见证时光变迁。
如意馆里,鸾莺公子也学着桃若的样子在脸上描起桃花,被人戏称“小桃若”有人笑他东施效颦,也有人说是李代桃僵。在众口纷纭中,鸾莺成为又一位身价千金的红公子。
灼灼已为人夫为人父。他早已没了从前的顽皮,如蓁蓁所教诲那般,持重沉稳宜室宜家。还有,他真如小桃所说嫁了个厨子,那厨子隔三差五就会带着各色吃食款待蓁蓁。
“桃姐姐,想吃什么只管于我说,只想跟您学做桃花酥,我家灼灼最爱吃。”
“好。”
蓁蓁把配方送给了厨子,道:“多放点糖,灼灼吃的甜些。”
厨子感激的走了,蓁蓁淡然一笑,自语道:“小桃,灼灼这小吃货,到底找到了个给他做糖糕的人。”
每逢初一十五,唐润雨师傅都会过来买些素点心,与夫人唐二姐一同去寺庙礼佛上香,拜求子嗣。
“虚岁都四十好几了,还非要求什么子嗣,真佩服我家先生这份魄力!”唐二姐不满的嘟囔着:“求个平安不好吗?咱们健健康康的多就几年伴儿!”
“无女无子我们老了怎么办,谁打帆儿谁扶棺!”
“我就是点灯耗油的吞着最后一口气,也绝不走在你前头!给你风风光光的送终总行了吧!别再折腾啦!”
“呸呸!大十五的说这些,晦气!菩萨一定会护佑我们赐个半儿一女的!再说,老蚌还生珠呢。”
“你怎么不问问那生珠的老蚌年方几何呀!人家过四十了吗!”
“你这分明就是嫌弃我!”
“罢了罢了!再多说又要吵起来。桃师傅再包块酸糕,我家先生爱吃!”
润雨羞涩一笑,悄声对蓁蓁道:“是呢,真的很好吃。我就说菩萨特别灵验。”
“切!”唐二姐无语的翻翻眼皮,一路嘟囔着把润雨拽走:“赶紧走,快别丢人了!”
“你进庙自己拜就好,我个捡破烂儿的就不进去凑热闹了,省的菩萨嫌弃。”
“你就是嫌我一把年纪拜求子嗣丢人!”
“我没有!”
“切!”
蓁蓁欣慰的目送着这对老夫老妻远去,自语道:“你也会是这般任性的吧,小桃。”
焕儿还是一如既往的精明,早早搭上开粮铺的赵夫人。早几年便跳出如意馆,但直到现在也未等来花轿,只安置在赵家小宅,至今没有子嗣。人们都说焕儿太过能算计折了福报,但也有人说,赵府大爷的本家虽已没落,但也是出自官家,焕儿就算有女有子,也未必能敲开赵府大门。
焕儿偶尔会回长街买蓁蓁的点心,但已没从前精神,未进而立便显出些许老相。
“桃师傅,来份栗子糕。”
焕儿把碎银推过去。
蓁蓁包好点心,把碎银一并推回去,道:“先生钱付多了。”
“……谢了”
焕儿无奈的笑笑,装好碎银,拉着一身落寞消失于长街尽头。
如意馆的爹爹已经老的不成样子,总是莫名其妙尿裤子,更不要说算账了。如今更糊涂的连自己是谁都记不清楚。他总是隔三差五的跑到蓁蓁车前蹭点心,不管不问的拿起就吃。蓁蓁不急不恼。
“垂暮老矣,由他去吧。这把年纪还能吃几口呢?”
现在,如意馆由梦庭打理,有人暗传,他如当年的桃若,后面也有座看不见的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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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过着,蓁蓁已年将不惑。每天除了卖点心,就是如看戏般看着身边的人和事,记下来,晚上回去说于小桃。
“小桃,今儿卖肉的和卖刀的又吵起来了。卖肉的说刀钝,卖刀的说肉老。看热闹的人呜呜嚷嚷挤了半条街,差点把咱家车挤翻。说起来刀跟肉算是一家,本是唇齿相依,非要两败俱伤,真不知道这是吵个什么,诶。”
蓁蓁对着一个布娃娃喃喃低语着。那娃娃长头发,大眼睛,一席青衣,干净可爱,酷似当年的小桃。
蓁蓁怜爱的把娃娃拥入怀中,黯然自语道:“小桃,你到底去哪了,几时才会回来?再不回来,长街上的街坊邻居都快把你忘了。”
“罢了,就算所有人都忘了你也没关系。我会等!会替你等到该等的结果!”
蓁蓁抱着心爱的娃娃,深沉的望着窗外的月亮,又一次从入夜坐到天明。没人知道她到底在等什么。这个所谓的结果,只有她自己知道。
多年后,京城巨变。夏恒媛被定7条大罪,斩立决。随着夏家的崩塌,以颜氏为主的数个簪缨世族也随之被牵连查抄。引的京城整个官阶重新洗牌。
夏恒媛的人头被悬挂城门,严佩瑞等一众被锁进囚车充军发配。
这次巨变明说是凤帝要整顿朝纲。可很多人都知道,这是因为严夏斗法引来的恶果。她们二人本就貌合神离,后来严佩瑞不知为何非要置夏恒媛于死地。十几年一直明争暗斗终于走到了现在的两败俱伤,导致整个严党沦陷坍塌。
蓁蓁怀抱着布娃娃安静的坐在房里,微笑的听着长街上隐隐传来的喧嚣,如释重负的道:“小桃,我替你等来结果了,欺负你的人被挂在城门。你该回来了吧。”
蓁蓁早就知道桃若的失踪与夏恒媛脱不了干系。可她太渺小了,什么也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恶人遭天谴,为桃若见证恶有恶报。如今,她终于等到了。
一阵风卷着桃花的清香凭窗而入,撩起了蓁蓁早已白透的头发。她整了整发髻,从怀中的小锦囊里拿出另一只琉璃花簪,紧挨着自己的这支插在头上。
“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小桃,桃花又开了,今年开的比往年更艳。我觉你快回来了。回来教我做家乡的香薰可好。”
蓁蓁淡淡的笑着,在灼灼桃花中依着窗框睡着了,十几年的思虑等待,她几乎夜夜不眠,如今可以睡个好觉了。
“夫人,夫人。你还要睡到几时?”
“小桃?小桃!”
桃林里一片芳菲。一席青衣的小桃把蓁蓁摇醒,道:“夫人,醒醒啦。我和囡囡等你很久了。”
蓁蓁怔怔的看着小桃,是他!琉璃色的眼睛清灵透澈,俊美的面容如玉如琢。
“娘亲,我是囡囡,一直在等你回来做糖糕。”
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团在蓁蓁的腿上,模样像极了小桃。眯着一双琉璃色的大眼睛,委屈巴巴的望着蓁蓁道:“娘亲,我想吃桃花酥。”
“囡囡?是我的囡囡!”蓁蓁一把将囡囡抱入怀中哭了起来。
“囡囡,娘亲再也不会让你和爹爹离开我,再也不会!”
当初蓁蓁凭借一己之力把囡囡保了下了,可小小她还是玉坠花折。蓁蓁不知自责了多少年,总觉的是自己把桃若和囡囡推进了火坑。如今他们回来了,蓁蓁不会再离开半步。
“夫人,桃花开了,又到该做香薰的时候了。”
“好,我们一起去。”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漫天芳菲中,蓁蓁与夫君女儿一起走进桃林,回到故乡。
后记
暖春,蓁蓁逝于家中,时年42岁,孑然一身。葬于城南桃林。
—桃夭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