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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您讲述一群小人物的故事

上部1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蓁蓁从未见过自己的娘亲,生活全靠爹爹一手家传的点心手艺艰难维持,她的童年是在点心的香甜和家徒四壁的赤贫中度过。

蓁蓁的爹爹并不想蓁蓁贫穷平庸的过一生,他倾其所有的把女儿送去学堂,哪怕最终结果只是让蓁蓁多识几个字,只要能改变她的生活,都是值得,为此蓁蓁的爹爹为衣食和学费昼夜忙碌操劳,终于在蓁蓁及笄之年时睡在面案上再也没有醒来,只留给蓁蓁一手家传的点心手艺和一副点心车子。

眼泪哭干后,蓁蓁推起了爹爹的车子,白天走街串巷的卖点心,晚上则翻书寻字的搜集前人留下的各种糕点制作秘籍,反复研习创新,十年过去了,花信年华的蓁蓁已经成为京城中小有名气的点心师傅,尤其她独创的“桃花酥”,芬芳清甜誉满京城,因为这款点心,大家甚至忘记了她的名字,而直接唤她为“桃师傅”。正如爹爹所期许的,蓁蓁的人生轨迹正在一点点的改变着,可她却推掉所有酒楼饭庄和官宦大宅的邀请,执著的推着家传的点心车子在城中叫卖,倔强的坚守着贫穷和平庸。众人不解其中缘由,只有蓁蓁自己知道,她所做的一切只为能每天看见那个如桃花般艳丽的男人。

如意馆是京城最有名的艳坊,每当夜幕降临,全京城的高官巨富,千金嫡女带着大把的钱财银两汇集于此,夜夜笙歌,纸醉金迷。

桃若是如意馆中身价最高的公子,他本名小桃,幼学之年被送进艳坊,不知是否有些许胡人血统,容貌俊美,身材高挑欣长,尤其是蜜色的肌肤和琉璃色的眼睛给他平添了几分野性,很快便在那些孱弱晃白的艳坊公子们中脱颖而出,未及弱冠,便红透京城。后因喜欢在右脸颊上画朵桃花而得名桃若。桃若不仅人魅惑妖娆,个性也是嚣张跋扈,野性难驯,如意馆的花厅都不知被他砸了几个来回,可他恩客如云,且个个根基深厚,赁谁也拿他没有办法。

如今的桃若貌似依旧如日中天,可他心知肚明,自己盛期将尽,因为他已年过而立,身为艳坊公子,老了。

艳坊的公子们都是昼伏夜出,桃若也不例外,每日哺时起身,懒懒倚在如意馆二楼临街长廊的鹅颈椅上,叼着一只纤细小巧的铜烟斗,在一片暖阳下发呆到日落黄昏,直到贴身小侍灼灼带着邀贴回事,他才肯动动眼皮。

“公子,许府的老家主今晚邀您赏月,礼物已经被爹爹收下了。”

“其他呢?”

“赵府嫡小姐……”

“带着阿然走了对吗。”

“嗯。”

“哼哼,罢了,倒也清净!”

桃若的恩客在一个个的离他而去,他知道自己失宠了。很快会被更年轻俊美的公子取代,这是艳坊的规则,他再红再艳也跳不出这个轮回,对此他无能为力,只攥着一份孤傲苦苦支撑:“我桃若,不稀罕!”

良久,桃若长长的伸了个懒腰,倔强的盯着天边如火似焰的晚霞,发狠的道:“更衣!”

“是。”

小侍灼灼,强垂着头,极力压制着报复的笑意退进内室:“活该!”

2

自小在风月之地求生的桃若,早早就学会了逢场作戏,虚情假意,自始至终都不知道情为何物,所以他自始至终也不知道,有一位名唤蓁蓁的姑娘带着“桃花酥”,苦守在在如意馆对面的街头,只为每天能见他一面,

蓁蓁不知道自己喜欢桃若什么,只是在看见他的那一刻起便沉溺其中。就像戏文中写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

她谢绝所有重金邀贴,在街头推车叫卖点心,默默地等待着街对面的桃若,看他慵懒的晒太阳,看他百无聊赖的发呆吸烟,直到整个身形溶进夕阳里,变成一个模糊的剪影。只因从不知哪里听来一句“桃若公子”不爱太甜腻的果子,她费尽心力的制出清雅淡甜的“桃花酥”。

日子再艰难,也会在每个节日为桃若备下礼物,银簪,折扇,碎玉小坠等已经积攒了满满一箱,但不知何时才能送出去。

不善言辞的蓁蓁笨拙的讨好着桃若的小侍灼灼,只为能多捕捉些桃若的片缕信息,哪怕被刁钻刻薄的灼灼嘲笑叫骂。蓁蓁从灼灼那里得知了桃若的生辰,每年这一天,蓁蓁的点心糕饼全部用红纸包裹售卖,只为心中的他求安祈福,然后静静地看着街对面灯火通明的如意馆里,桃若的恩客用金银珠宝把这位艳若桃花的公子染成金色。

这日,如意坊里又传出了霹雳吧啦的打砸声,不用问,听这动静就知道又是桃若。

早就习以为常的蓁蓁挑挑眼皮,然后随手拿出一份包的整整齐齐的桃花酥,并且在封口处认真的盖了个腊封。

按照惯例,灼灼马上就会过来为桃若买桃花酥当夜点,而这个腊封是蓁蓁专门为桃若盖的。

为什么?就因为混账小厮灼灼!蓁蓁不止一次的看见灼灼在为桃若买夜点时偷吃偷喝。这都不算什么,最可气的是往里吐口水,洒脏土!

桃若确实脾气暴躁,对灼灼刻薄冷漠,但!一个舞勺之年的男孩子怎么可以这么下作!有了这个腊封,看他怎么使坏!

“桃师傅!来份酸糕!”灼灼拉着一身火气冲到蓁蓁面前,单薄瘦小的胸脯因为愤怒剧烈的起伏着。

“酸糕?”

“瞅我做什么!来份酸糕!”灼灼大声呵嚷着,满肚子的邪火一股脑的甩给蓁蓁。

蓁蓁瞅瞅灼灼红肿的右脸,一个完整的巴掌印结结实实的铺在了上面,便不做声的把酸糕放在小案上,顺手拿出一块乳饼塞进了灼灼的嘴里,轻声道:“单给你留的,吃完再过去。”

灼灼终于忍不住,委屈的哭了起来。然后又似从前般连珠炮般的发起牢骚。

“那个泼货!一受点子闲气就拿我当出气筒!他活该落单!一把年纪还把自己当凤凰,有本事跟爹爹闹去!我——”

灼灼本想狠狠的“呸”上一“呸”,可又怕把嘴里香甜的乳饼喷出去实在可惜,只得重重一“哼!”,屌炸天的把一嘴点心吞进肚里,小爷也是个有脾气的!。

3

“到底还是个娃娃,多年前的桃若也是这般倔强吧,估计也没少被教训。”

蓁蓁心底一阵酸楚,心疼的抹去灼灼脸上的泪痕,把一枚煮蛋放进他腰间的小荷包里,道:“拿回去敷敷脸,夜里饿了再吃。”

紧跟着又神秘兮兮的问灼灼:“桃若公子,落单了?”

“可不!”灼灼又仔细的塞了塞荷包里的煮蛋,仿佛生跑它跑了似的。

然后煞有介事的道:“赵府长女把那泼货甩了,楠园的家主,就是家里屯着金丝楠老料的方家家主,也有小几月没给他下邀贴。哼!大凡那些有根基又年轻的家主、嫡小姐们都不怎么睬他!也是,就他那把年纪,谁会花大把的银子会个小爹呢!呵呵呵”

“噫!不可以这样,小小年纪满嘴小爹小娘的多轻浮,男儿要持重沉稳,不然连家里娘亲爹爹都会被人笑话。”

“哦。晓得了”灼灼不大明白什么是持重沉稳,更不知道为啥会累及爹娘,反正如意馆里的公子们都是这般摆高踩低,落井下石,从他被送进这里那一刻起,就是这般过活的,看在珍贵的煮蛋份上,姑且服个软吧。

灼灼不做声了,用手指沾着小案上散落的糖渣往嘴里送。

蓁蓁随手又把一块杏仁糕塞进他嘴里,追问到:“桃若公子失宠了吗?”

“怎么会,宠他的人多着呢!做皮草的张家主,卖珠宝的夏小家主,哦对了,还有许府的老家主!都疼他疼的什么似的,无非就是年纪大点嘛!呵呵,那泼货要是有造化,赶在老几位入土前被赎出去也算是善果,不然,照这样下去,早晚会被爹爹赶下二楼,出来站门口。那时正好和你脸对脸,桃师傅不是总好奇他脸上的桃花吗,这下让你瞧个清楚!以前看他是要花钱的,等他滚到门口来,你随便看,赚到了呢!”

灼灼幸灾乐祸,蓁蓁怅然若失。

“桃若,这是落魄了?”

“落魄?他怎么会甘心!那泼货可是一等一的会算计呢!”

灼灼狠狠剜了一眼如意馆,压低声音道:“他已经把自己豁出去了,死活也要挂住一个金主把自己赎出去,应该珠宝商夏家小家主!”

“夏家小家主?那个出了名的浪荡姐儿!要怎么个挂法?”

“嗯……”灼灼欲言又止,一脸为难,摸摸小荷包里的煮蛋,罢了,都是自己人!然后郑重的叮嘱蓁蓁道:“我只讲给你一人听!可千万别传出去!”

“皇天在上,我蓁蓁若传出半个字,定叫我肠穿肚烂,天打雷劈!击掌!”

“啪!”一记重击后,灼灼谨慎的瞅瞅四周,拉过蓁蓁咬起耳朵。“什么?”蓁蓁盯着稚气未脱的灼灼,一个冷颤,呆住了。

4

“有什么好奇怪的,不少艳坊里的头牌公子有了点年纪都会冒险走这条路,虽凶险点,可也有走出去的,现在都入宅做了小爷。”

“走不出去的呢!”

“那就多了,金主不理不睬,等爹爹发觉了直接拉到外面野郎中那里去!”

“那可是会死人的!”

“不然怎么办,总比慢慢烂在这里强吧,好歹也搏一搏!那泼货每天偷偷的大碗吃药,吃的比饭还多,一身苦味!再好的香薰都盖不过去。如今呕的昏天黑地,爹爹已经起了疑心,他非疑心是我搬弄是非,没来由的就甩我一巴掌!明明是他自己做贼心虚好吧!亏我还好心替他瞒着,打上个月我就瞄到他偷偷用黑布把腰肚缠了个严实,我什么都没说!”

“小孩子家家胡沁什么!什么黑布缠腰,那是你睡迷了做梦罢了!”

“才没有!我亲眼看见的!”

咔嚓!又一块桂花糖把灼灼的嘴巴堵了个严实。

蓁蓁狠狠瞪着灼灼压低声音的呵斥道:“那就让馆里的爹爹把桃若拉出去!他若倒了你怎么办,如意馆里是粒米都不给人白吃,看你怎么撑到娘亲来赎你!这话还与其他人说过没!”

“没!”

“想好好活命就闭嘴!把这事烂在肚子里,听见没!”“嗯。”灼灼从未见过如此严厉的蓁蓁,一下子被吓住了。

“灼灼,你是死在街里了吗!公子的夜点买回来没!”

“来啦!”

一声长喝让灼灼回过神来,他抄起酸糕调头就跑,却被蓁蓁一把拉住。

“桃,桃师傅。”

“我今与你说的话记下没!”

“记下了,我睡迷了在做梦。”

“孺子可教!”

灼灼被吓跑了,蓁蓁更是胆战心惊!她不安的盯着灯火通明的如意馆,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一连十几日蓁蓁都神情恍惚,她紧紧盯着路过如意坊的每一辆马车每一顶小轿,生怕桃若像灼灼说的那般被带到外面。

灼灼还是隔三差五的来买酸糕,但安静了许多,没有了往日的呱噪和顽皮,也许是蓁蓁的话把他吓到了,也许是真的感觉到了危险。

二楼的桃若依旧每日会到临街的长廊上,只是没了从前的懒散,也不似从前般妖艳,一身朴素的伫立于长廊之上,面无表情的盯着楼下长街上来来往往的车马轿辇,冷若冰霜。只有蓁蓁知道,桃若等待的是,一次重生的机会!

这一日,蓁蓁因为筹备砂糖蜜饯等点心材料,日上三竿才赶到长街街口,发觉街口上站一位衣着素雅,温润如玉的公子,带着浅浅笑意注视着她,桃若?

是他!一身青衣不染纤尘,琉璃色的眼睛平静温和,脸上那朵妖艳的桃花也不见了踪迹,整齐的发髻上插着一根木簪,古朴雅致,宛若新嫁不久的夫郎,虽清瘦憔悴些,但亲切温暖。

5

桃若走到蓁蓁面前,温声道:“是桃师傅嘛,我一直在这里等您!”

“等……我?”

多年来,蓁蓁追逐的桃若,仅是有一街之隔的影子,单薄缥缈,咫尺天涯,公子突然的翩然而至,让她不知所措。

“您做的酸糕太好吃了,想想都垂涎三尺,今天一早就来这里等您,只想尝尝您做的点心。”

“还,还有桃花酥。”蓁蓁局促不安。

“更喜欢,不仅好吃,还很好看。”桃若浅笑安然。

一片艳阳下,二人面面相望,蓁蓁第一次看清了桃若的模样。他的眼睛好美,通透晶亮,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直白的看着蓁蓁,里面盛满了感激和欣喜。

一阵风裹着些许凉意掠过,桃若脱下披风,扬手披在了蓁蓁身上,顺势贴在她耳边呢喃道:“谢谢小姐为我保守秘密,灼灼什么都告诉我了,那孩子嘴快,小姐多熬点糖糕替我把他的嘴巴糊起来,呵呵。”

桃若坏坏一笑,蓁蓁彻底沦陷其中。又一阵风卷过,桃若与蓁蓁深深的行了个礼,道:

“谢谢小姐成全,我要走了。”

“这,就走了吗”

“嗯。她,在等我。”

如蓁蓁所愿,桃若逃出生天,要带着希望开始另一段人生。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蓁蓁裹了裹身上的披风,像从前那样安静的看着她的公子渐渐远去,消失在一片明媚绚丽中。蓁蓁的心静了,也空了。

“桃师傅。”蓁蓁一回头,是灼灼。他塞给蓁蓁一个小锦盒,道:“这个是那家伙让我给你的,聊表谢意。”

蓁蓁打开盒子,是一只琉璃花簪,如桃若的眼睛般晶莹剔透。她把花簪轻挽进发髻,再一次裹紧桃若的披风,伫立在乍泄的春光里,与她的公子做着最后的道别。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公子,一路走好。

“那泼货可算走了!”灼灼嫉妒的看着空空的长街,声音渐渐哽咽,道:“最多再有两年,只两年!我娘亲也会把我赎回去!”

蓁蓁看了看楚楚可怜的灼灼,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一直在街口,吃不饱就过来找我。”

6

桃若走了已快半年,蓁蓁的世界就剩一架点心车子,她的点心越做越精致,话越来越少。她依旧每天去街口叫卖,戴着心爱的琉璃花簪。不忙的时候,坐在街口,看着熙熙攘攘的街市发呆,就像从前的桃若,仿佛这个喧嚣纷杂的世界与她无关。桃若走后,灼灼很难见到踪影,偶尔偷跑过来,依然会像从前一样跟蓁蓁聊着桃若,只是不似从前颐指气使、牢骚满腹,变得逢迎、驯服。

“桃姐姐,知道吗,今儿有个旧熟人说起桃若了。”

“都说了些什么?说来听听不!”

“知道不,他可受宠了!据说他家家主要单给他备个小院儿呢!”

“喔!公子真是好本事呢!”“可不,他从前可是如意馆的招牌,手段不晓得多厉害!”

“桃姐姐,知道我前儿采买瞄见谁了?”

“桃若公子嘛?”

“嗯,他去进香,胖了好多好多“公子日子舒心了,自然发福咯!呵呵!”

灼灼绘声绘色的讲着桃若的零零总总,蓁蓁一如往昔的开心聆听随声附和,然后把各色点心零食塞进他的嘴里,尽管她心知肚明,这些全是灼灼编出来的谎话,却从不说破。离开了桃若,灼灼被赶去做了杂役,每日被圈在如意馆后院,干着最苦最累的活计,吃的是残羹剩饭,连跑到街对面找她蹭快糖糕的机会都极其难得,更不要说出去采买这等肥差。他比从前更瘦了,也不似从前干净,浑身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儿。如蓁蓁锁说,没了桃若,灼灼举步维艰,如意馆里没有一粒米是给人白吃的。残酷的生存环境把小小的灼灼打磨的世故油滑。

“灼灼,如今你都帮如意馆办采买了?”

“嗯……嗯!就,就是偶尔一两次的充个人手。”

“那也了不得呢,以后坊里的公子要吃点心,灼灼尽管带他们过来拿。”

“放心桃姐姐!咱们没得说!就算后年娘亲把赎我回去,我也一定会嘱咐焕儿他们照顾你,大家都不是外人!”

“灼灼真是长大了,以后该改口称小灼公子了。”

蓁蓁投入的陪着灼灼吹牛编故事,用精湛的演技鼓励着艰难成长的小小男儿,用各种各样的吃食呵护扶植着弱如残灯的朋友,除了香甜的点心还有烧饼,馒头,煮蛋,因为这些东西才能填饱肚子。多年前的桃若也是这般在煎熬中长大的吧,有没有人去扶他一把呢?罢了,希望桃若真能像故事里那般平安幸福。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公子,现在,一切可都还安好……

7

桃姐姐!桃姐姐!”

这日,蓁蓁刚忙过一阵子,还没来得及坐下,灼灼便鬼吹火般的呼啸而来,把蓁蓁吓了一跳,道:“这是疯跑什么,野马似的!”

灼灼呼呼的喘着粗气,大大的眼睛几乎瞪圆,惊恐万分张着嘴吧,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觉告诉蓁蓁,桃若也许不大好。

“桃,桃若回来了!被金主退回来了!”

“什么!”蓁蓁眼前一黑,脱口而出道:“什么叫退回来!不是已经赎出去了吗!”

“金主根本就没赎他,只是接出去了。”

“娃娃呢!”

“没了。”

蓁蓁耳朵一片嗡鸣,瞪着灯火渐起的如意馆呆若木鸡。灼灼随后的七言八语,她一个字也没听见。

“桃姐姐,这,这也没啥好奇怪的,以桃若的身价,金主不会轻易放出那么大一笔银子,现在又没了筹码。”蓁蓁沉默不语,灼灼无所适从。

良久,蓁蓁拿出一包新鲜的桃花酥放在灼灼手上,黯然低语道:“新做好的,拿给他。”一阵晚风掠过,蓁蓁的眼泪夺眶而出。

桃若千机算尽,最终还是被扔了回来,艳坊的头牌早被崛起的新秀摘走,情深义重的恩客们也已另寻新欢,下剩的即便身旁没有其他人,也会对他退避三舍,何必去捡个弃物惹人嘲笑。他又回到原点,就像一个赌徒,想剑走偏锋的逆天改命,一把牌输了个通透。正如灼灼所言,桃若被赶去如意馆门口,这只傲慢的凤凰落地了,蓁蓁的心碎了。

隆冬,蓁蓁再次见到了他的公子桃若。一夜大雪后,午后的阳光把满是积雪的长街映的一片冷白,桃若一身大红锦袍,托着精致的小烟斗,傲睨自若的坐在如意馆门口的长凳上,给灰败寒冷的街道抹上了一道桀骜的辣红。他依旧一身奢华和傲慢,考究的衣衫,精致的装扮,尤其是右脸颊上那朵招牌式的桃花比从前开的更加妖艳!

桃若始终也学不会示弱,可病痛加落魄,让他越来越无力支撑。寒冬腊月,点心糕饼冻的比石头还硬,可在蓁蓁的棉袄里,每天都会温着一份桃花酥,任凭天寒地冻,它们甜软依旧。每到傍晚时分,盛装的桃若独自穿街而过,来到蓁蓁面前,放下一枚碎银,道:

“桃师傅,要份桃花酥。”

虽然疏离的就像素未谋面,视线却总会在蓁蓁的琉璃花簪上多停留一会儿。

蓁蓁拘谨的把温热的桃花酥连同小碎银一并推到过去,低声道:

“公子,钱付多了。”

桃若怔了怔,犹豫片刻后,甩下一句“谢了”带着点心和碎银转身就走,穿过漆黑的长街,淹没在如意馆的一片灯红酒绿中,只留下一片浓重的香薰和药味。躲在桃若背影里的蓁蓁心如刀割,我该怎么帮你?公子!

整个冬天,蓁蓁看着跌入谷底的桃若不得不放下身段,从一身锦绣到粗布麻衣,从拒人千里到欲拒还迎,从孤芳自赏到形骸放浪。为了生存,重拾香艳,倔强的在风月场中争着一席之地,凤凰也是要吃饭的。而蓁蓁则用碎银做陷,包出一款份量十足的桃花酥默默支撑着桃若,直到他走出困境。自始至终,两人没有任何交流,形同路人却又默契十足。

经过一冬的隐忍煎熬,桃若彻底蜕变。华灯初上,春潮暗涌,满城飞花,一身大红的桃若公子撩人的斜靠在如意馆门口,叼着细长的小烟斗侯着他的恩客们,就像一朵招蜂引蝶的花儿,风骚招摇。右脸颊上的桃花图案从以前的粉红变成艳红,一直延伸到锁骨,妖艳热辣。红衣长发随着漫天的落花肆意飘飞,邪魅不羁。不知何时,一只蝴蝶翩然而至,绕着桃若脸上的桃花蹁跹舞动,桃若坏坏一笑,挑逗的将一口浓烟喷向蝴蝶。刹那间,人们分不清是他化作了桃花还是桃花化做了他。

这年暖春,桃若成了京城里最艳的一道风景,但只有蓁蓁知道,这不是桃若,她见过他最美的样子。

8

桃若成功翻红,带着灼灼再次登上如意馆的二楼,他一身华丽的站在临街的长廊上,与街口的蓁蓁遥遥相望,亮晶晶的眼睛里藏着无尽心酸和委屈:

“我终究也没能跳出去。”

蓁蓁目光坚定的呼应着:“不论在哪儿,我都会陪你。”

初夏的风悠然穿过长街,两人在一片微热中相向而笑,灿如夏花。

桃若又如从前般忙碌起来,也比从前更嚣张放肆,完全不珍惜再度艰难挣来的风光。在他眼里早没了利益前程,只剩发泄。成堆的邀贴说撕就撕,成山的礼物说砸就砸,没有理由,只看心境!为此得罪了不少豪客,也让已经装进爹爹口袋的大把银子又被活活掏走。爹爹的脸气的五彩斑斓却无能为力,桃若成了如意馆里最让人头疼的魔物。

对此,街口的蓁蓁置若罔闻,每天听着街对面传过来的打砸叫骂声,安静的做着公子爱吃的点心,守护着她心爱的人。

“再红也是如意馆栽培出来的!还能把这儿拆了不成!逞脸!!”

如意馆的爹爹一路叫骂,踉跄的冲到蓁蓁的点心车前,脸似猪肝。

“来二两海棠糕!”

蓁蓁利落的包好海棠糕,悄悄把雪梨卷往前推了推,爹爹习惯性顺手牵羊的抓起几个梨卷放进袖袋,瞟着自家的如意馆磨牙凿齿的道:“瞅见没,红了,盛不下他了,今儿砸明儿摔眼里谁也没有!”

“别跟他一般见识,泼货!”蓁蓁随手又把糖莲子往前推了推。

“我哪敢跟人家一般见识呀!这都骑我脖子上了,就差给他烧香了!”爹爹顺势又抓了把莲子塞进嘴里,眼泪好似凭空变出来般水气汪汪,气不忿儿冲着如意馆吵吵道:“别以为谁没红过!当年,我也是坐过金顶暖轿的!也没像他这么嚣张跋扈!哼!!”

“要不怎么您是东家,他老大不小还起不来呢!又没脑子又不懂事,白活!”

蓁蓁同仇敌忾的谴责着捣乱的桃若,又把一包凉糕塞进爹爹手里,安抚道:“尝尝这个,祛火。别跟他生真气,您越宽容越显的您大度。随这泼货闹去!没他,谁知道如意馆里还藏着您这位德高望重的真君子呢!砚温融冻墨,瓶暖变春泉。”

蓁蓁嚼文嚼字一本正经的溜须拍马,爹爹听的云山雾罩一头雾水,可还是故作明白的应着:“嗯?可,可不嘛。”可不能让人知道他老人家不识字。

“难怪这么多年爹爹一直都芳容永驻原来是心宽人善,这才叫相由心生,真是秀色空绝世。比那泼货强百倍不止!那货太粗俗!他要有爹爹千分之一的如圭如璋,说不准现在也有所成就了。爹爹千万别和他一样见识,省的污了自己一身锦绣,到叫别人以为爹爹也与那泼货一样胡蛮,白叫人看够笑话。”

蓁蓁唾沫横飞口若悬河,把爹爹捧的心花怒放,满肚子的气早就无影无踪。他老人家一扫方才的哀怨委屈,整整发髻,一身沉稳的道:“桃师傅说的正是,我这一把老年纪什么气没受过,什么苦没吃过,怎么会和个晚辈计较.”

“您快别说“老”这个字!没来的叫人恶心!您这是大度!慈悲!!赏馆里那些后辈个活路!单凭您这身风华绝代,就是现在悬印挂牌,哪儿还有什么桃若鸾莺!一个个怕是都去要饭了!”

“桃师傅真是会聊天,读过书就是不一样!”

爹爹笑得花枝乱颤,暧昧的对蓁蓁说:“明后天馆里要来些个贵客,各色杂果点心归了包堆定十斤,要耽误了,要你个小娘子好看!”

言罢,轻佻的嘟了下蓁蓁的额头,随手抓了把百合饼摇曳而去。蓁蓁车上的点心所剩无几。

“罢了,只要不寻公子麻烦,我的好看您老随便要,老树枯柴的还能吃了我不成。”

蓁蓁一边收拾残存的糕饼,一边嘟囔道:“这如意馆的老老小小怎么都这般能吃,聊个天的功夫,车都要被吃塌了。一会儿还要来个灼灼,估计今日又白忙。”

蓁蓁掂了掂小罐里的几个铜板,无奈的对着如意馆笑笑,公子,你怎么那么不让人省心呢?

蓁蓁一如既往的用自己的方式呵护着桃若,安静的看着他一身光鲜的来迎去送。走出落魄的桃若也开始对蓁蓁有所回应或微微颌首或浅然淡笑,完全没有艳坊头牌的傲慢不羁,就像一位情窦初开的少年,羞涩尴尬。两人仅数尺之隔,只有在他来买桃花酥时,才会有简短交流。

9

“桃师傅,今日还有没有桃花酥。”

已经入夜,桃若带着一疲惫来到蓁蓁面前,蓁蓁随手把早已准备好得点心和梅子推过去,道:.“尝尝这个,新酿的梅子,很可口。”

桃若撇开梅子撕开油纸,狼吞虎咽得把桃花酥吃了个干净,蓁蓁看的目瞪口呆。

“我,没吃饱。”桃若擦擦嘴上的糖渣,尴尬不已

“今日给江府夫人伺候牌局,她节俭惯了加上又输了些银子,只给自己叫了碗宽面,没与我叫吃食。”

蓁蓁一脸迷惑,桃若解释道:“我们这些公子与灼灼他们这些小使不一样,他们是佣,吃喝由爹爹管,我们……吃喝都是客人赏,赏什么吃什么,没有便自己想办法。”

蓁蓁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从车娄里摸出两个烧饼塞到桃若手上,道:“用不着她请,过来吃便是!”

桃若心口一阵软热,轻轻道了声:“谢了。”眼睛不住的往蓁蓁车娄里瞟望,像个满怀期待得孩子。

蓁蓁不解的问:“公子,要找什么?”

“嗯,听灼灼说,桃师傅这里还有煮蛋可以领。”

“额……就带了一个,傍晚被灼灼拿跑了。明天我多带一个。”

“哦……”桃若失望的笑笑,委屈巴巴的扁着嘴,不开心的嘟囔道:“灼灼不光嘴快,腿脚更快!不去跑堂真是屈才!明儿我哺时就过来排队!别说我欺负他腿短!”言罢,咬口烧饼大步流星得穿街远去。

“……||”

桃若娇憨可爱,蓁蓁心倾神驰,她多希望时间走慢些,能让她的公子多停留一会儿,哪怕只是一小会儿。蓁蓁不知道,公子的这番汝见犹怜只有她一人看的到,楚楚动人的桃若走进如意馆后,就会变成另一个人!为了“一飞冲天”可以没有底线,不择手段!

桃若不间断周旋于名媛嫡女,豪门贵妇中,看似舞风戏月,像流转花间的蝴蝶蹁跹舞动,实则卧薪尝胆韬晦待时,如蜘蛛般暗中结网,拉拢高阶吞噬异己,以最快的速度成长为艳坊中真正的头牌,实力和势力不仅覆盖了整个如意馆,甚至悄悄向京城中的官阶富甲蔓延渗透。

他一步步蜕变成长着,拼尽全力的为自己心中的那份执念积蓄力量,他一定要跳出火坑!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也要给自己换个自由之身!

他利用床间之便寻找宿主,处心积虑的铺路搭梯开启重生之门,为一己私利不惜挑唆高官巨富,翻云倒雾的把本就不透明的上流阶层搅的更加浑浊!不仅渐渐把自己卷进危险,也把如意馆一次次推上风口浪尖,馆里爹爹每天过得胆战心惊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桃若背后有一座大山。

爹爹曾被人严厉暗示,多“包涵”这只任性的凤凰,不然如意馆就不会太如意。没办法!只得忍辱负重的供着这只身娇体贵的金鸟。心力交瘁的爹爹气急败坏的咆哮道:“来日方长,早晚有一天要这泼货好看!”

10

“好看?真的吗?”

大厢房里,一身白衣的桃若懒懒的躺在楠园家主方自华的腿上,滑开的衣衫半遮半掩的露出结实的胸脯,脸上嫣红的桃花被嫩黄的兰花取代,素雅中藏着妖娆。

他楚楚撩人的看着方自华,暧昧的道:“那是夫人的金丝楠好看,还是我好看?”

“我分不清,乱花渐欲迷人眼。”

方自华自嘲的笑笑,挑着桃若的下巴,借着烛火反复把玩着他脸上的兰花,沉醉其中不可自拔:“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若儿真可称的上是珍馐。”

方自华为方家嫡长女,出身书香诗礼之家,人如其名,腹有诗书气自华。因方家囤藏的金丝楠,先后供奉过两任凤帝,故御赐名号“楠园”。方自华以前从不染踏烟花之地,不仅因她的出身和清高的个性,还有方府大爷方许佳昆,二人青梅竹马恩爱有加。成为家主后方自华因应酬陪客不得已重金邀过桃若几次,自此便成了桃若的熟客,理由还是不得已的应酬。如今彻底沦陷在桃若的妖娆旖旎中,理由依旧是不得已的应酬!空留安府大爷独守空房,叹息妻主持家不易,枉费爱妻一身高洁和满腹才气。真是讽刺呀!罢了,执子之手本就不易,与子偕老更是个传说。

“那夫人便好好看看,到底是楠木精致还是兰花绝美!”

桃若一把把方自华抱入怀中,手顺着她的纤腰缓缓滑向肉臀,蛊惑的道:“夫人,可看清否?我好看还是楠木好看!”

“自,自然是若儿更胜一筹!”方自华轻咬薄唇呢喃着,彻底放下矜持瘫软在桃若怀中。

“用我换夫人的金丝楠可好?”说着,便试探性摸向方自华手腕上的金丝楠木手串。

“这个……”方自华瞬间清醒,果断推开桃若的手,风月之事戛然而止。金丝楠木不仅是方自华的红线更是底线,桃若再勾魂摄魄,也不可拿家族根基开玩笑!她整整衣衫,沉默不语。

“夫人这是不应允吗!”

“若儿,听我说!”

“也对,传家之宝给我这个妓子,根本就是暴殆天物。”桃若失望的沉下脸来,拉上衣衫扭过身去。

“不是的若儿!金丝楠是我方家根基,”

“所以才更想要!”

桃若回身伏在方自华的腿上,任性的看着方家主,像一只占有欲极强的小狼犬。

“夫人当真以为若儿贪图的是方府至宝吗!我要的是疼爱!比起木头我要夫人更疼爱我!在夫人眼中,我当真不值这些木头吗!”

“‘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是夫人送若儿的一句戏语,可我当真!我只想做夫人的知己!什么伦理章法我不听!我只要夫人宠我!只宠我!今日只求夫人一句话!要我还是要木头!“

桃若入木三分的扮演着刁蛮小爷,霸道热辣。这是他对方自华这等满嘴诗书礼仪的书香女客惯用的伎俩,降服她们只需撒野!因为这些女人家里,大都有位知书达理,温良恭让的夫郎,太听话所以才太无趣。

11—12

方自华对娇蛮的桃若没有半点抵抗力,尤其是达不到目的时任性委屈的表情,简直让人想把他宠溺到骨头里。这些在自家夫郎身上永远感受不到,方府大爷一切以方家为重,处处为妻主着想,周全懂事却缺少个性,就像精修的盆景,优雅美丽但一成不变,日久便觉不出味道来。诶,真是犯贱!

方自华终是败在桃若十足的野性中,撸下腕子上的金丝楠手串套在了桃若的手上,道:“这个手串是我成亲时,娘亲亲选的料子特别盘制,这个成色的木料整个楠园只剩这块,只给了我这个长女,连我家大爷都没有。现在它归你了,满意了吗?”

桃若低头欣赏着名贵的手串,垂发遮住了幽诡阴鸷的笑容,他暗自嗤笑着这个书呆子:“**!”,抬头又换上一脸情深,引颈轻舔一口方自华唇上的胭脂,目光灼灼的道:“只要是独一无二我便满意。

方自华轻拧了下桃若的脸蛋,宠溺的道:“若儿真是磨人,这个手串现在连我楠园家主都没有了,你说是不是独一无二?”

桃若魅惑一笑,艳丽的笑容让方自华“沉醉不知归路”,彻底忘了面前这个尤物是个什么都可以交易的妓子。而桃若则又变了副面孔,一步步把方家主引入早就设好的陷阱中。

“这木头太过珍贵我不大敢要。”

“为何?这不是若儿一直想要的独一无二吗”

桃若小心翼翼的道:“这串子的确独一无二,戴在我手上,方老家主依不依呢?夫人虽贵为家主,可毕竟年轻,家中姊妹若知道夫人拿家里最好的东西打赏我,她们耻笑夫人孟浪不再敬重,日后夫人如何持家经营呢?”

“放肆!我是楠园家主,连个手串的主都做不得吗!”

方自华凤眼一挑,瞬间暴怒!桃若一个冷颤,假装被吓了一惊不再言语。

“什么老家主依不依,娘亲在我娶亲之日就将整个家族交付于我,我才是方氏的一家之主!姊妹又如何!就像楠木一般,只有主杆才是栋梁!其余枝桠全是废柴!”

方自华一扫柔情,仿佛变了个人般对着桃若一通教训,因为桃若碰触了她的逆鳞。

13

方自华才情出众,本可以成为一个卓有成就的艺术家,可嫡长女的身份让她责无旁贷的坐上了家主之位。一无城府二无魄力三无抱负却让她统领家族建功立业,这成了她痛苦的根源。上有对她苛刻磨砺的娘亲,下有怏怏不服的姊妹,周围还有一堆宗亲眷属,对她持家的能力要么品头论足,要么冷嘲热讽,各种质疑。上下左右四面八方的压力侵蚀着她的尊严,耗光了她的热情,活活把一个学养深厚的才女逼成了悍妇。她变的敏感多疑喜怒无常,对周围一切枭视狼顾充满敌意。自己的才华和地位不容任何人质疑,脸面比金丝楠更珍贵,一但有人碰触,论谁都难逃辱骂苛责,不留半分情面。作为一个家族的核心,方自华越来越孤傲疏离的个性和狭窄的心胸成了让方家分崩离析的隐患。

“夫人,是若儿失言了。”桃若驯服得垂着头楚楚可怜。

“罢了!”

“是若儿莽撞,不识夫人踔绝之能!”

“不但莽撞还自以为是!你识字吗?读书吗!倚门卖笑之辈到担心起我的前程处境,你管的着吗!又管的了吗!桃若公子这心操的!跟那些废柴闲货还真是如出一辙!若真多那几两脑子,不如好好替自己盘算盘算!一班乌合之众!真当人人都如你们般庸庸碌碌浑浑噩噩吗!”

方自华披头盖脸的挖苦呵斥了桃若一顿,把对方家上下所有的愤怒和憎恨甩了个痛快,然后傲慢的摔门而去,完全没有诗礼风雅之范,方才的万千宠爱更是荡然无存,楠园家主又发火了。

空旷的厢房里,桃若阴鸷的瞅着手中的楠木串子,暗道:“夫人,得罪了。”

他瞟了眼华丽的大屏风,毕恭毕敬行了个礼,道:“方二小姐,方家主走远了,您可以出来了。”

14

哐当!屏风后的壁柜门被一脚踹开!一直藏在里面的方府次女方自妍闪过屏风怒气冲冲的闯了出来。

“那傻货走了!”

方自妍斜瞟着窗外长街上已乘车远去的长姐方自华,恶狠狠的破口大骂:“什么栋梁之材!我呸!也不怕辱没祖宗!整日酸文假醋装模作样,正事半点也做不来!她这个家主当的根本就是个笑话!”

方自华与方自妍是一母同胞,可水火不容,根源就在过于刚愎自用的娘亲和偏袒溺爱的爹爹。楠园老家主方润蓉一生的心血都放在了家族基业上,为此她不仅苛于律己,对两个女儿更是惨礉少恩,无视孩子的个性喜好大刀阔斧的打造着家族接班人。在娘亲的高压管制下,奉命唯谨的方自华被娘亲修剪成盆景,桀骜叛逆的方自妍被骂成废柴。方府老爷方安红良不忍方自妍总是挨骂受罚,无视长女的压抑苦闷对次女偏袒庇佑呵护备至。这让敏感的方自华对父亲有种说不出的怨恨,并且把这种怨恨成倍的倾泻到妹妹身上。方自妍才情的确不如长姐,但她生性活泼,虽顽皮但惹人喜爱。这些在娘亲眼里却成了罪过,总用长姐的长处比她的短处,一次又一次的贬低打压着她,不论怎么努力都得不到肯定,终于在娘亲的责骂和嘲讽中变成了破罐破摔的败家浪荡姐儿。娘亲鄙夷失望的眼神是方自妍心里挥之不去的阴霾,尔后变成了仇恨,这些她通通算在了长姐方自华头上。年复一年,方自华在方自妍的嫉妒和敌视中变的越来越孤傲和焦虑,方自妍在方自华的疏远和打压中变得越来越刁钻跋扈。渐行渐远的亲姊妹最终变成今天的“刀兵相见”。谁之过?谁之错?嗟叹奈何。

“都是亲姊热妹,二小姐何必,”

“闭嘴!谁与那傻货亲热!装模作样的伪君子!”

方自妍狠狠剜了眼桃若,年轻娇美的容颜因为嫉恨变得扭曲狰狞。

她一把夺过桃若手中的串子,边把玩边阴谲的笑道:“桃若公子果然好本事,居然真把我方家的镇宅之宝诓了来!若我把这个甩给娘亲,让她知道一手栽培的家主夫人拿方家根基打赏妓子会不会很开心!她最钟爱的女儿翅膀硬了,知道败家了哈哈哈!哼!这就是那个老妇力捧的方家栋梁!什么学养深厚!和方家一样道貌岸然虚伪矫饰!”

15

方自妍随手丢给桃若一摞厚厚的银票,道:“这是你的,我加了三成算是打赏!”

她捏着楠木串子轻蔑的拍着桃若的脸,睥睨不屑的嗤笑道:“桃若公子真会演戏,扮起情郎来入木三分!还''知心能几人?''哈哈哈!和妓子谈情说爱,也只有方自华这傻货干的出来!枉费我家老夫人成日夸她博学多才卓尔不凡,狗屁!!看看我娘亲培养的家主!胎里带的就缺根弦儿!保不齐就是来讨债的!把方家毁个干净才算甘心!活该!!”

方自妍肆意嘲讽着桃若,如方自华般把桃若当成了靶子,宣泄着被轻视,没有爱的苦痛和愤怒。

方自妍表面是个出了名的浪荡姐儿,其实她终日流连酒肆艳坊并非真心买乐,而是为了故意气娘亲,就像个任性叛逆的孩子为捣乱而捣乱,与克己复礼的长姐泾渭分明,所以方自妍对桃若完全不像方自华那般着迷。她和桃若之间是单纯的雇佣关系,或者胁迫更为妥帖。因为有人暗中告诉她,长姐方自华暗邀红公子桃若,出手阔绰堪称豪客!一向嫉恨长姐的方自妍知道机会来了,她要亲手毁了方自华报复娘亲,打击方家。方自妍几次威胁桃若套住长姐,把她手腕上的金丝楠手串诓过来,不然就再没右手描桃花,穷凶极恶的半点不像出身诗礼之家的小姐。方自妍还是太年轻,殊不知长于艳坊混迹风尘的桃若早就成精化魔。他假意屈服,在方氏姊妹身后拉起了一张更大的网,目标是整个楠园,他要把这些作为自己蓄力重生的第一碗血食。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面前摆好了两枚自以为是的笨蛋怎么可能放过。

桃若低眉下目,毕恭毕敬退还银票,道:“二小姐交代的事桃若已办妥,能为二小姐效力是桃若的荣幸,万不敢再要什么打赏,只求小姐赏桃若一份安生。”

方自妍傲慢的笑笑,道:“你还挺懂事。罢了,拿着吧!买些品相好点的胭脂,把脸上的花儿描艳些,妓子就要有个妓子的样子,别一身穷酸还非说什么素雅,像方自华般装清卖高!”

“二小姐教训的极是。桃若是投其所好的讨好楠园家主,只为拿到二小姐要的东西。方家主才情出众蕙心兰质,是京城中出了名的阳春白雪,红桃艳李的怎能靠近夫人呢。”

桃若一身驯服,但一口一个家主夫人,一口一个才情高雅,不仅引得方自妍肝火大动,还句句戳中她的痛处,

“闭嘴!她纵是九天仙女又如何!还不一样偷情嫖妓!又比旁人干净几分?!这个串子足以让我家老太太活撕了她!”

16

"干不干净是方家主的事,撕不撕由方老夫人。桃若命薄,只求二小姐放过,我真无胆无力在方家主面前造次,楠园家主乞是谁都能招惹的!"

“那你的意思就是不怕我这个二小姐咯?”方自妍挑衅的挑起桃若的下巴,面目暴戾。

“怕!但我更怕方家主!”

“哦?我看你是不想留着右手了!”

“丢只手总比没了命强!”

“贱夫!!”方自妍一个嘴巴狠甩在桃若的脸上,桃若一个趔趄跪地上。

“二小姐若真能打死我,也算我的造化!桃若委实不敢淌这滩浑水!方家主是一家之主!方老夫人一手栽培的家族领袖!绝不会因为一个串子把招妓之事公之于众,更不可能把方家主扫地出门!那样等于打自己的脸,丢自家的人!楠园里的金丝楠价值万金,单凭这些木头,方老夫人也会护方家主周全!她是老夫人横在楠园的大梁!梁若塌了,方氏宗亲一哄而上把金丝楠抢个干净!楠园将不复存在!二小姐不是逼我挖坑套方家主,而是胁迫我与整个方府为敌!与其被方老夫人碎尸万段,不如让二小姐拿走我的右手!”

桃若一撸袖子把右臂横在方自妍面前,方二小姐被气到爆炸。

“好,我成全你,今夜就带你一只手走!”

“那时桃若只能拖着残肢去方府投奔方家主,顺便给方老夫人把金丝楠串子解释明白!”

“你!!”

桃若处变不惊步步反杀,把方自妍怼到理屈词穷。他非常乐于对付方自妍这等专横跋扈外强中干的女客,她们大多只有脾气没有脑子,好哄好骗好挑唆,是离间计的上佳人选。

“看不出你个妓子还真是不怕死!你属猫吗?有几条命跑去我娘亲面前告状!就不怕我把你碎尸万断!”

“那二小姐杀人灭口,栽赃陷害家主的罪名算是坐实了!方老夫人何等聪明,能放过二小姐?!”

“你是笃定要抱方自华的大腿了!”

“不是方自华,是楠园家主!若二小姐贵为家主,桃若一样不敢得罪!。”

啪!又是一个力道十足的耳光甩在了桃若脸上,彻底暴怒的方自妍咆哮到:“势力下贱的娼妓!亏你还有脸说出来!连你也敢轻视我!你算谁!”

桃若抹了把流血的嘴角,倔强的道:“桃若不敢!是二小姐自己以卵击石,桃若只求苟活,不愿垫背!”

“放肆!!”

“桃若一个妓子有什么放肆的资本!依附方家主不过是我求生的本能!她随便打赏我的楠木串子,二小姐要费尽心思的假借他人之手才能得到,这就是差距!”

“你的意思是我方自妍是废柴咯!”

“这是方家主的意思,主杆才是栋梁,枝桠全是废柴。虽不受听,但也不无道理!她是方家的核心,楠园是她的!楠木是她的!方家几代积攒的荣宠还是她的!二小姐再嫉恨也没用,因为家主是你长姐不是你!就算一把火烧了楠园,有些事也改变不了!!”

桃若趁势发出致命一击,彻底打垮了方自妍。

17

方自妍只觉一股燥热的血冲上头顶。瞬间,“你不是家主,你不重要,你不优秀”的话又一次铺天盖地涌进她的耳朵里,让她的心一阵又一阵刺痛。这么多年她听够了,也受够了。积压到极限的妒火刹那引燃,让她失去了理智。

方自妍一把抓起桃若的发髻,咄咄逼人的瞪着桃若,血红的眼睛噙着泪光,狞笑道:

“呵呵呵!你到提醒了我,怎么不一把火烧了楠园呢!没了楠园,看你们这些势利之徒还去拍谁的马屁!看你们惊才绝艳的楠园家主还去做谁家栋梁!”

“你不敢!”

“不敢?!我让你看看我敢不敢!”

啪!方自妍最后一次狠甩给桃若一个力道十足的耳光,拉着一身火气癫狂的夺门而去。空旷的厢房如散场的戏台,只剩桃若和一片寂静。

桃若起身走到妆台前,左右端详着自己红肿的脸,面无表情道:“那好,我等着。”言罢,随手熄灭蜡烛,把自己藏在一片黑暗中。

片刻,楼下花厅传来一片打砸吼骂之声,是发了狂的方二小姐,:“一帮势力之徒,看我一把火烧光你们!”

闻讯的爹爹呼啸而来,狠踹了一脚桃若紧闭的房门,气急败坏的在屋外咆哮道:“又是你个泼货惹的是非!方家老二毁的东西都记你头上!”然后风一般向花厅冲去。

桃若呆滞的蜷坐在一片漆黑里一动不动。等待着不知何为未来的未。

楠园着火了,火光染红了半个京城,里面的金丝楠木悉数尽毁,历经百年的名园只剩一片残垣。楠园次女方自妍为救火葬身火海,家主方自华因救火重伤不治,次日午时撒手人寰。方府老爷悲痛欲绝得了失语症。方老家主一夜白头,背负着破家失女的痛苦,强撑着亲自操办了姊妹二人的葬礼,把给自己准备的的寿材一分为二直接装了女儿。方二小姐因护持家业华年早逝,特例和长姐方自华一样按家主规格风光大葬,牌位镶金供奉在祠堂主位。

楠园大火起因是园中马厩的油灯漏油引燃柴房,因六月季夏,热浪滚滚谷风阵阵,大火一发不可收拾的吞了整个园子。可坊间却暗传,楠园大火是方二小姐放的,家主方自华没有受伤,是中毒而去!方二小姐也不是被烧死,而是被方老家主用家法活活打死。甚至有人亲耳听到,方老爷半夜高声哭骂虎毒不食子,铁石心肠等不知所云的糊涂街,甚是凄凉恐怖。尔后方老爷就悲伤过度的得了失语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直接被方老家主送回乡下养病休息,女儿们的整个丧期,也未曾见他老人家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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