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有丹橘,经冬尤绿林。陶谦彼时看呆了眼,就在树下久久伫立。
南方与北方可真是不同。
被派到江南驻守淮城已达数月,想想此时的北方,早该是大雪纷飞状若鹅毛柳絮因风起。
以前的这个时候他总会去烦刑部告假回家过年的郑捕头。
郑玉梅那时会因一年到头的领到的几分额外嘉奖而欢呼雀跃,虽然在外人看来这朝廷的敬业打赏和她平日的努力查案结案的工作作风完全不能成正比,数目与俸禄相较更不过是太微薄收入,根本不值得多为之喜乐。
可郑玉梅偏偏不同,她却是格外珍惜这份奖励,这点儿不同也只有格外关注她的陶谦在意。
陶谦会巴巴的问她得了多少赏钱,在几番讨得没趣时开始胡乱猜测,时而高估的离谱,时而又低估的分外夸张,直到把郑玉梅猜的闹个大红脸,转而恼羞成怒的狂用拳头招呼他脑袋。
被打后的陶谦有了委屈,而后他会自请郑玉梅看戏班子里新出的大戏,郑玉梅静下来自是有些抱歉,又不好意思对自己的暴戾行为开口道歉,便承了意,答应跟他看戏。不过,这些在郑玉梅看来她也从不欠他,只因每次看完戏还特意开口花自己宝贝的奖励金去请他吃顿馄饨面作为补偿。
陶谦这个人选戏的品味很老土,郑玉梅一直这么觉得。
或者说,他是个极其恋旧的人,每每看戏他总不忘点那出:雪山探梅。
不过因为自己打了人理亏,就每次听同一出戏也当做补偿忍耐住了。
那戏中人物线图清晰,讲的是一个叫红拂的女刺客,和一个叫李靖的小将军不顾庙堂世俗,携手私奔的事。由于故事高潮时,二人情定雪山,赏梅嗅香逍遥江湖之远,故这出纯属虚构的场景戏就取了个雪山探梅的雅名。
戏台上搭建布置一番雪山探梅图的背景,主角红拂女会高唱:“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那时郑玉梅会忍不住问他:“你为什么喜欢这个故事?”
毕竟没什么好看的。
不如街头巷尾看卖艺的敲锣打鼓上演武松打虎,鲁智深倒拔出杨柳带劲儿。在或者,看个胸口碎大石、大变活人,怎不比雪山探梅来的有趣,关键是便宜许多,大家轮流打赏,少则几文铜板,多则几两银钱,可不是划算许多么?
陶谦闻之,只是傻啦吧唧的呵呵一笑:“世事洞明皆学问,你瞧那红拂女说起情话来多顺溜,这口才就是一般混迹风月官场的公子哥儿也比不上的,你仔细揣摩揣摩那话里的味道……”
郑玉梅看了看台子上的红拂女,就朱红的嘴巴在白粉搪抹的脸上看起来格外突出,只好随口敷衍一说:“……可能红拂嘴比较大吧。”
“……”
想到有趣往事,陶谦和煦的脸上浮现出笑容来。
副将白少红从帐子里出来,巧好瞅见他在对着棵老橘树傻笑。
南方战事吃紧,端王重病无法出征。消息传到京都,都说起义军肖勇异常,身穿白色铠甲宛如神兵降世,不死不灭遂至朝廷溃不成军,起义军势如破竹,已经拿下大半疆土。皇帝震怒,却再无人敢带兵出征,只有白少红敢自荐出征,却又遭百官弹劾,女人岂能挂帅云云,遂有荐近日大破匈奴的东北王之子陶谦。
于是陶谦挂帅,白少红为副将,又有上书推行定国十二策的杨文桥为军师,出征淮阳城挥师南下。
一晃月余,这还是第一次见陶谦形容悦色,白少红微愣神。陶谦俊发飞扬,和煦的微笑在金色的暖阳下温柔爽朗,一时倒叫她移不开眼。静静的站在不远处看他半晌,也再未上前半步,好像有些怕自己莽撞行为会惊落树枝上的悬叶,还是陶谦先注意到她,开口问:“白副将,可是有事?”
白少红惊觉失态,赶紧道:“那个,杨参军让我来找你。”
陶谦点点头,“杨文桥?快过年关了,他家里高堂来信问候的紧,已经特准他回老家了。还有什么事呢?”陶谦想不明白。
白少红难得忸怩了些,声音也自喃喃细语:“……是啊,该回家的都回家了。”
陶谦愣了一瞬,恍然大悟就差拍一下脑袋,速道:“怪我疏忽!白副将不必烦忧,你本女儿家早该归家了,军务繁忙一时得空也未免大意了烦请莫怪,你若是想归家了我定是准的!”
白少红越听越不是滋味,待他语毕便接话,带着些莫名的怒意:“我在外面早习惯了!倒是你,我若走了,这大营里你还有几个熟识的?得该多寂寥?!你这个节打算怎么过?!”就不能为自己想想?!最后这话白少红忍了一嘴,并没一吐为快,她大抵是知晓自己越了界限。只不过普通朋友而已,点到为止最好。她还有自己的骄傲,万不肯都抛了去。
陶谦像是丝毫没察觉到自己一个人过节有什么不妥,好男儿志在四方,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保家卫国抛头颅洒热血,堂堂七尺男儿顶天立地岂有不快哉?何来零落寂寥之说?于是有些怪异,“你不必在意,我又不是女子,自觉得尚可……”
“你!我,谁在意你了?!若不是杨文桥说什么你抑郁寡欢……鬼才理你!!”
白少红转身怒气冲冲的就要离去,陶谦惊觉自己的话过于刻薄些,赶紧上前拦住她解释道:“对不起啊,我不是有意的,咱们从小也都认识,你知道的,我不怎能会说话……也不晓得怎么说话才讨女孩子喜欢。”
要不然怎会错过玉梅,又让她英年早逝,说到底还是自己不会说话,错过佳人还没保护好她,害她白白丟了性命。陶谦灵光一闪,“要不我请你看戏吧!这里最近的淮阳城是社戏的源头,大戏一定极不错的,就当过节热闹热闹了。”
白少红倒也不是真生气,毕竟她一想也觉得自己未免行为过激惹人厌烦些,便答应跟着去了。
在淮阳城找戏班子容易,两人也都不挑剔,陶谦找了处干净敞亮的楼子,觉得台面不错也就不再繁琐约定下了。
管戏班子的恭敬着脸色上前来问曲目,陶谦问询白少红的意思。白少红也不拘泥谦让,就点了一出大闹天宫。听说最近民间很流行这出,没有男儿看了说不喜欢的。
只点一出未免不够打发白昼,又在这社戏兴隆的城池,好似也不够尽兴,白少红就非要陶谦也点一出爱看的。陶谦只道是赔罪来的,还是要白少红亲点为佳,遂推辞说不常了解社戏。
就在二人不定主意时候,班主笑着推荐:“二位今天是来的巧了,班子里新上了出《雪山探梅》,反响很好客人都排着点呢,二位若是一时拿不定主意,不如……”
不待班主讲完,陶谦先讶异道:“这戏曲难度不小,你这园子也还有懂的?”
班主笑了笑,“客官说笑了,这淮阳城是社戏的根种,咱这些个班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但凡能混的脸熟得口饭吃的,这班子里还都是有名角儿的,不是咱自夸,就是京都贵胄家里养的花旦都不一定比的上咧。”
陶谦一时没回话,倒像是沉思着别的什么,正在出神。白少红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转而笑着回那班主,“就定你说的这出了,劳烦去准备吧。”
“嗳!好嘞,这就去拉帷幕,客官稍后片刻。”
街头巷尾熙熙攘攘,好似战事并未影响淮阳城的繁华热闹,未起任何波澜。
白少红默念唱:“”
陶谦道:“嗯,以前听过几次,都只记得这句。”
白少红震惊他听过几十回,便问:“你为何喜欢这曲子?”
陶谦随口就答:“可能因为红拂女的嘴巴大。”
“……”
白少红揪了下衣服,抿了抿嘴羞红了脸,突然站定不前。
陶谦转头看她,“怎么不走了?”
“你果然还是没有变!真下流!!”白少红愤然道。说完就大步流星的走开了,徒留陶谦原地懵逼风中呆滞。
回去的路上陶谦还是没能想明白,言词涛涛能说会道辩才无碍巧言善辩怎么看都不归属下流,分明清谈最佳位属上流。这没头没脑的,倒不晓得作何缘故再说道歉,恐又徒惹得个不欢而散。
这厢回去营帐四下粗略寻来也不见也踪影,以为其还在闹市游玩便也不做想了。
哪知分别后才不久,只莽莽撞撞转的胡乱蹿得个三五巷子,偏寻个清净处,放故调试呼吸整理情愫,漫步六七百步刚少了些人气,死胡同倒平白腾出几股热闹来。对于打架武装之事,白少红司空见惯却任旧灵敏警觉不敢丝毫懈怠。不过在大街上,只恐惊扰了路人,手上一面摸到腰间赤焰鞭上,一面又压低声音喝道:“鬼鬼祟祟的不是好汉!够胆的滚出来与姑奶奶较量!”
言毕,果然四周徒增八九个黑衣侍卫。身姿架势的形状还略有几分熟悉,只待一刻刚要发话,就有更加清晰的身影从拐角处进入胡同来。
只看那人一眼,白少红便一时震颤的放下手来,激动的说不出半个字眼儿。
来的人挟夹清爽风流扑面而来,高雅如仙气质出尘绝伦,银制面具半面遮挡,亦掩不住骨子里的缥缈惊艳,此人正是端王。他像是对白少红微微笑了一下,唤她道:“数月不见,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