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床上的人单薄瘦弱早已没了从前的风采,即便是隔着一层磨砂玻璃,依旧可以看出病人被病痛折磨的模样。
“放心吧,暂时已经控制住了,不会有危险。”
说话的是病人的主刀,刚从另一台手术下来,听闻患者家属已经在此等候多时,匆匆赶了过来,甚至还没来得及换下手术的衣服。
迟栖回过头,看着这张有几分熟悉的面庞淡淡一笑,“刚刚看过病历了,真是辛苦您了。”
迟栖微微颔首,以表谢意。
“进去瞧瞧?”
高亦川随手摘下头顶的手术帽,额角布满因为急促而留下的汗珠。
迟栖忙摆了下手飞快拒绝,“不用了。”
许是拒绝的太迅速觉得不妥,又补了一句,“这会儿她睡着,我过去也是打扰。您刚下手术,去歇着吧,我就先走了。”
说罢,迟栖微微鞠躬,面不改色微笑道,“改日再见。”
迟栖走的决绝,高亦川来不及挽留,便只是道了一句。
“外面下雨,你路上小心。”
他目送迟栖,长久的发呆…
直至她快要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忙拿出手机拍了个模糊的背影。一张照片发在发小群里瞬间引发声声震动。
‘怎么着老高?这是看上哪个姑娘了?’
‘靠!拍这么糊谁能看清楚人!’
‘这姑娘身段不错呀,老高艳福不浅啊’
‘……’
只要一有时间就凑在一起叽叽喳喳,是他们这群人的本事。
对他们而言,一张高糊照片,不过是一段话题的开始,接下来便可以引发‘晚上一起吃饭’、‘喝酒’、‘玩牌’、‘找乐子’等一系列纸醉金迷的快活日子。
……
帝都大厦里,不乏小人物的苦涩。
某不知名的小人物正在苦哈哈的向自己的老板汇报着项目进展,然而这位不苟言笑的老板此时正表情严肃的盯着手机,伴着喋喋不休的话语声,他的脸色越发阴沉随后发出一记冷哼,小员工甚至没有了说下去的勇气。
他长久的站在那,直到他的老板抬头,寡淡的面目让人不禁打起寒颤。
狭长的一双眼轻睨了下眼前人,纪北钦随口打发了一句,“我知道了,你可以出去了。”
高度的紧张在这一刻得到解放,小职员以最快的速度走出办公室,长吁一口气,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刚刚的汇报只做了一半…
“嘿!你们的变态老板在不在?”
小人物正在恢复心力,突然被打断,猛抬头。
那人打了响指,“很好!我懂了!”
然后他对着有些懵住的小可怜柔声安慰道,“今天辛苦你了,不过我向你保证,你们可以收拾收拾准备下班休息了。”
“……”
这人是仇家的公子哥仇仲,他认得,却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看起来有点缺心眼的公子哥。
好在这人并不在意他的回应,他更热衷于自说自话。
仇仲迈着长腿拐向走廊尽头,嘴里还哼着著名的La campanella。
“啧啧啧,办公室弄这么隐蔽也不害怕。”
也难怪仇仲吐槽,纪北钦的办公室在顶层最南面的角落里,到他的办公室要经过一段漫长的走廊,走廊两侧是漆黑的隔音墙壁,整个走廊静谧可怖,从电梯口到他办公室的这段路程宛如人间地狱。
仇仲走着台步进了纪北钦的办公室,单手插兜,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衬衫扣子松松垮垮系着,半倚半靠在纪北钦的古董壁炉旁。
“还有心思工作?”
纪北钦连头都懒得抬起,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灵活敲击。
“啧…”
仇仲皱紧眉头,“你就不好奇我过来干嘛?”
他故作神秘地站到纪北钦面前表情生动,“重大!特大!消息!”
纪北钦依旧头也不抬,声音不重不轻,“迟栖回来了。”
好像,这个人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
仇仲惊呆了,他竟然知道!他知道了竟然还这么淡定!要知道当年迟栖不告而别,面前的这位大神可是把B市翻了天的!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纪北钦停下了手头的工作,后背倾靠,闭目养神,手指缓缓动着轻摁额头。
“应该比你早十分钟。”
早在他们调侃高亦川之时,早在他还未点开那张糊图之时。
纪北钦把手放下耷拉在座椅两侧,睁开眼睛看着一脸惊态的仇仲。
“还是那样儿,就连头发的长度都和走的时候一个样儿。”
他不屑地哼笑着,看不出几分真假,“还是和以前一样无趣。”
“啊?”
仇仲彻底凌乱了,只能硬着头皮咽了咽口水继续道,“我叫白桃约了桐欢她们,晚上一起到我那聚聚?”
纪北钦抬眸,“舍得放你那小媳妇儿出来了?”
“……”仇仲咋舌,“滚!”
“爱去不去!”
话闭,仇仲已经用脚把门给踢开走了出去。
回去的步伐远没有来时轻快,甚至还带了些许沉重。
怎么就觉着有点自讨没趣了呢?
当时黎漾在群里来了句,‘那照片是迟栖’,他乐的都要起飞了,二话不说的冲出了办公楼,火速赶往纪北钦的老巢,结果直接被泼了一桶冷水…
不爽不爽,亏老子还替他着想的约了人!
正在他气愤填膺之时,手机响了一声,点开来看,是白桃:桐欢说,迟栖不去。
他皱眉,快速回了几个字:知道了。
正当他准备收回手机的刹那,又响了一声,小姑娘问:那还去么?
‘你想去?’
他想也没想的问过去,还没等白桃发消息过来,他又接了一句:去。
半晌才收到那边回了个,‘好’。
手机被仇仲踹回兜里,他看着微微落下的雨滴皱眉,烦躁。
……
傍晚时分,雨后的凉风慢悠悠的钻进迟栖的衣领中,她微微缩起脖子快步行走在车水马龙的都市之中,来往的人群似乎同从前没什么两样,光鲜亮丽的奔波忙碌。
过马路的时候眼看着绿灯闪烁,迟栖忍不住小跑了几步。路面混乱的缘故,迟栖并未听到从右侧过来的车笛声,直到那车卡在她前方挡住了去路,她才猛然抬头。
那少年,一如从前,目光清澈而明亮。
他唤她,“姐姐。”
一如年少模样。
年幼时,他也是这般唤她,那时候他总是喜欢在放学后和一群孩子出去打球。
那时的他还不如迟栖高,迟栖会在写完作业后到篮球场旁边的大爷那买瓶矿泉水,然后慢悠悠地走到球场大喊他的名字。
要特别大的声音,不然他会装作听不见。
那少年身着白T,听到她的呼唤会停下奔跑的脚步回头,露着两颗虎牙,也是这样一声“姐姐。”
身边的车流涌动打断了迟栖的回忆,她对着已经下车的少年笑了下,学着电影里酸溜溜的话,声音温和,“好久不见。”
纪北安盯着这张无比熟悉的面庞,眼神清亮,由衷的一声,“回来就好。”
迟栖走的那年,纪北安在外地读大学,她走的悄无声息,连个像样的告别都没有。
如今姐弟俩这么面对面坐着,见着少年长成的模样,迟栖倒是萌生了一种欣慰的念头来。
点餐时迟栖要了一份老式红烧肉,他最爱吃的一道菜,哪怕是后来迟念变成了纪北安,姐姐已然不再是姐姐,肥而不腻的红烧肉依旧是他心头最爱。
上菜时,迟栖下意识地夹了一块肉,筷子抬到一半时顿了下转而一笑自然地放进了自己的口中,软烂的猪肉入口即化,迟栖把餐盘朝对面放了放离他近些,“快尝尝,很正宗。”
纪北钦笑了下吃了一口,彼时服务员端来第二道菜,纪北安礼貌地要了一双公筷,把煎好的牛肉夹给迟栖。
“这是他家特色,特别地道。”
迟栖咬了一口频频点头,总算是没辜负弟弟的好意。
他们姐弟这样生疏,想来也不是因为这三年的分离,倒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他们就已经不再同幼时一般亲密了。
迟栖挑了几口青菜便埋头喝起了素烩汤,大抵是上了年纪,她对那些荤腥的兴趣不比从前。
纪北安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调侃道,“你这是在减肥?”
迟栖顿了下,笑着摇了下头,“肠胃不大好,晚饭不敢吃的太油腻。”
这是实话。
纪北安听了点了两下头又帮着添了一勺汤,单手端着碗的动作倒有几分他哥哥的样子。
“回来找工作了么?”
他漫不经心地问着最关心的事。
迟栖从他手里接过汤碗放在一边,抿了一口热水。
“刚去找了老师,他们实验室正缺个教学秘书,我就应下了。”
迟栖粲然一笑,“活轻巧也不占时间。”
纪北安微微点头,“以后就是迟老师了。”
迟栖摇摇头不置可否,“什么老师,无非就是找个营生,总比闲着好。”
没有酒精的饭局总是散的很快,饭后纪北安提出送迟栖回家,迟栖也没矫情拒绝跟着人直接上了车。
饭后这个点正巧是晚高峰,迟栖坐在后排随着车身一走一停,几分钟的功夫就晕起车来。
她闭目坐在后排,靠着深呼吸来缓解身体的不适。
缓缓地,丝丝凉风打在她脸上,空气中夹着湿濡的雨气,冰冰凉凉叫她舒服了不少。
睁开眼,纪北安把副驾驶的窗户开到一半,任着细雨打进他的车厢内。
“吹会风会好些。”
“关上吧,外面还掉着雨点儿呢,车都湿了。”
纪北安嗤笑一声,“总比吐在车上要好。”
几经周折,胃里早已翻江倒海。听罢,迟栖也不再坚持,倚靠在车窗上静目养神,感受前窗带来的清新空气调节自己。
高架桥上,车流缓缓而行,纪北钦一支又一支的香烟在指尖点燃熄灭烟雾萦绕在车厢,邪魅的脸上添了几丝不耐烦在额间。
他侧眸看向缓缓而过的车流,暗眸之下忽而闪烁一颤又恢复如常。脚下油门轻抬,一个交车挫进了右侧车道。
半打开车窗,隐隐还能听见身后的车主小声骂他,仗着有钱胡作非为。
以前也有人这么骂他,还是当着面骂,他怎么回的来着?
一边唇角勾起,哼笑一声。
心里想着,脚下加大了油门,一个稳冲将身后的车挤过。
老子就是有钱,就是特么的要胡作非为。
一时间几辆车交错混杂,车笛声久久不散。
迟栖眯着眼,被耳畔的声音搅的头痛欲裂,她这晕车的毛病是越发严重了…
纪北安搭着话替她转移注意力。
“出去这几年…做什么工作?”
迟栖停了半晌才来开口回话。
“管床医生。”
纪北安轻“嗯”了声,“挺好,专业对口。”
迟栖自嘲一笑,“没辜负那么多年的寒窗苦读。”
“回来怎么没去医院面试?”
修长的睫毛随风轻颤,“想休息一阵子,医院的活太累了。”
纪北安回过头看了她一眼又转回去看路,“歇一歇挺好。”
走走停停几次后车流逐渐平稳,迟栖心中松了一口气,总算是走出了那拥堵的高架桥。
睁开眼看向窗外,天已渐渐黑下,路面充斥着来往的车辆、灯光与鸣笛声,她重重吸下一口空气又缓缓呼出,“你哥在右面。”
纪北安没回声,不动声色地将车窗升起。迟栖明显感觉到车速提了起来,她不准痕迹地叹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淡然。
“他这车低调了不少。”
纪北安不屑一顾,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你对他倒是了解。”
迟栖笑吟吟地,“他追上来了。”
两辆车并驾齐驱互不相让,隔着遮光的窗户,迟栖刚好能看到那人手肘撑在车窗之上,手指扶着烟叼在嘴里,一只手把着方向盘,嘴角讥讽的弧度和当年没有半分差别,好像在说,老子让你一只手你一样跑不过…
两辆车在同一处交通岗停下,纪北安降下车窗,“哥,这是回家去?”
纪北钦不说话,看着纪北安玩味的笑,随后目光转向后窗长久的望着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直到身后鸣笛声响起,那辆车转瞬消逝在漆黑的路面之末。
那夜纪北钦没有赴仇仲的场,那夜迟栖做了一个长久的梦…
年幼时她不懂。
为什么妈妈要抛下爸爸和她?
为什么妈妈带走的是弟弟?
再后来,父亲离世,母亲不得已把她接到纪家。
那一年,迟念早已改名为纪北安,再见她时还是会亲近的换一声“姐姐”。
十七岁的少女,有着几分的自卑与倔强,一双胆怯的大眼睛在她脸上恰到好处。
迟栖躲在母亲身后,见到了少年时期的纪北钦,高挺的鼻梁之上剑眉星目,眉宇间带着一缕笑意,讥讽的、不屑的、甚至是厌恶的。
“这是北钦哥哥。”
她挪了几步从母亲身后走出来,正视面前的少年,后背挺得笔直,颔首说了句“你好”作罢。
纪北钦上前走了几步到她跟前伸出一只手,歪了下头勾起嘴角轻笑。
“你好,我叫…纪北钦。”
说到‘纪北钦’这三个字的时候他故意顿了一下,而后用很重的音一字一句念出自己的名字。
他歪着头眼神示意迟栖,伸出的手掌抬高了一尺,停在离她脖子几毫米的地方,指尖微微一动还能触碰到她白皙的脖颈。
迟栖退了半步回握上他的手,冰凉的触感让他瞬间皱了眉头,也只是一瞬,便又恢复如常。
纪北钦拉着她的手迟迟不肯松开,迟栖紧咬牙关,声音微微颤抖,一双眼却倔强不屈。
“我叫迟栖。”
手上力道加重,迟栖被带到他身前,纪北钦邪魅一笑只道了一声“记住了”,便松开了迟栖的手。
迟栖随着力道向后连退了两步,咬着下唇瞪着一双水眸死死地盯着他,纪北钦单手插兜咧开嘴满意地笑着转身离开了她的视线。
至此之后迟栖多了一个愿望:离开纪家。
她,不属于这里。
这里是妈妈的家,是弟弟的家,是…纪北钦的家,却唯独不是她的。
她,已经没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