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真一个人可以旅行。密探本来就要经常外出旅行,有时不得不前往人迹罕至或者极其危险的地点。她受过荒野求生训练,可惜在这个乱糟糟的幻境,她像个傻瓜。不认识星座,也不认识植物,甚至不知道,除了龙还会冒出什么。她不死不伤,很有用的设计,但——人不会时刻面对死,却要时刻面对各种各样的生活琐事。假设这个世界到处都是陷阱,有个向导比较省事,他会引诱她走进去,相当于告诉她陷阱的位置。至少向导比她更懂这世界的设定,可以节省她摸索的时间。
同一时刻,寻玉默默地总结二十五年来无法离开黄昏镇的理由:工作不准请假。在没有劳动法的须臾,这理由多么简陋又多么合理,他找不到足够强大的借口对抗它。这个女人是完美的理由:她必须离开黄昏镇,否则要连累全镇迁徙。她同时是宝贵的山民,不能随便赶走。能够护送她的人,只有他。
他们没说出“一起走”三个字。对视一眼,就知道不必说。他们彼此需要。
离开黄昏镇之后的计划很简单:这是个沿河小镇,很多渔家。正值休渔季节,也是沿河旅行的好时光,渔民乐意出租闲置的小船。从地图来看,下游有大型城镇,只要到达,就能得到更多关于这世界的信息,尽可能多的了解光荣之手的剧本。也许这么做,在这个世界里毫无意义,但在这小地方度过二十五年又有什么意义呢?多走走总比一无所知好。
只是有个问题需要先解决:光荣之手的成员不会信任陌生人,更不会信任自己人。他们一辈子都在执行任务,为了让自己活下去,而不是为了让别人活得更好。每只触手都防范其他触手,每只触手都准备切断其他触手。结伴,在两个陌生人之间,是需要慎重的决定。尤其是这两个人彼此抱有怀疑,担心对方属于骗局的一部分,等着坑害自己。
他们都没有急着提出“一起走”这三个字。
叶真先问:“你有想去的地方吗?”寻玉点头说:“下游的子午镇,是附近最大的市镇。我想先去看看那里什么样。”
“多大规模的市镇?”
“据我所知,比瓦蕾娜的小山村大。”
叶真沉默片刻,问:“你失去记忆,却记得瓦蕾娜?”寻玉坦诚地说:“是。我只记得三样:我属于某只触手,瓦蕾娜事件,还有你的脸。你真的不认识我?”
“我不知道怎么来到这里,但我知道没见过你。”叶真想了想,补充说:“我不会忘记见过的人。”寻玉的双眼稍稍眯了一下,点头微笑道:“你是密探。”叶真不置可否。
“密探不过是一群喽啰,能掌握多大的秘密?”寻玉的态度轻蔑,又像是发自本能般非常自然,“为什么花费这么高的成本对付你?”
“我想不出来。”叶真困惑极了,“信不信由你,我一直是很服从命令的触手。唯一能够称得上叛逆的行为,根本没有得逞。”她顿了顿,转动手上的戒指,问:“你认识这个吗?”
寻玉仔细端详之后摇头,“绿宝石……好像来到须臾之后,听过一些关于绿宝石的传闻。但我对这个戒指没印象。”
叶真把有宝石的那一面转向手心,淡淡地说:“这么说,你也不像是光荣的高层。”
“它很重要?”寻玉好奇地又看一眼。
“整整五年,每个密探都在找它。如果你来自2019,不会没听说过。”
寻玉露出迷惘的神色,看看戒指又看叶真。“我不记得戒指,却记得拥有戒指的人。我盯着密探的脸,要自己记住……你比这个东西更重要。你知道原因吗?”叶真漠然说:“有很多解释——你试图追踪我、寻找我、要我的命。特定的行为,需要特定的环境才有解释。失忆的人只握着一块碎片,没意义。”寻玉愣了一下,不再说什么。
他走回屋里。出来时,一身淡灰色长袍,深灰腰带上串着几枚银钩,红绳系刀挂于腰间。长发用银灰发绳高高地束成马尾。背后背着一个不小的包袱,看起来沉甸甸。“走吧。”他简洁明了地说,“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我们都有需要自己去解开的谜。”
叶真上下打量,蹙眉说:“这个世界是按照古代东方的模样构建?设定不怎么细致——你的发型缺少蓝本。”寻玉不以为然,“须臾是个比较随意的世界。已婚男子挽发髻,未婚的无所谓。对发质有信心,披头散发也可以,微风拂面时确实挺飘逸,但行动不便。这样是最普通的。”
叶真走过去,观察他的衣服和鞋,伸手去摸材质。寻玉向旁边闪开,说:“加厚全棉的。须臾盛产棉花,纺织技术相当不错。老百姓大多是穿这种衣料。也有丝,不过黄昏镇不养蚕,百姓也买不起,我一件没见过。是不是很可疑?”
“穷很可疑?”
寻玉责备地扫她一眼,“别人没有就算了。县官时梦也没有丝质官袍——说得过去吗?施术者大概无法想象纯丝官服的细节,所以黄昏镇没有这种东西存在。”说罢递给叶真一根木发簪。“你的头发最好挽起来。”
“未婚女子要挽发髻?”
“不。春季容易起风,披头散发去旅行,很不科学。”
春季。叶真清楚记得自己遭到刺客袭击是在十月。
她脑海中的时间,在这里没有意义。这个世界让人难以置信,但它自成体系,她一时不知道哪里算是破绽。一块块找齐碎片,还原它的样子,或许能窥破须臾的真相。
叶真一边想着,一边挽好发髻。寻玉很绅士地拿给她一面镜子。
镜子质地异常晶亮。寻玉说:“根据须臾的记载,这是过去的山民带来的技术。谁知道呢,或许是催眠的施术者对古镜没概念。”一边说,一边坐在木板廊上写请假信:
尊敬的时梦:为了不给黄昏镇造成困扰,我决定偷偷把女山民送往辖区的偏僻地方,摆脱黄昏镇和她的干系,同时能为大家争取到三年免税。外出期间,请代为照顾好心母子。最后,请注意,此行务必要算公差。恳请按时按量发放薪水,由项好心代领。
他提到她的时候,没有用她编造的名字“烛微”。叶真凑上去看了一眼,说:“我叫叶真。”
寻玉抬起头,眼中闪亮,醍醐灌顶似的微笑说:“对,我想起来了,你是叶真。”
“你呢?”
“我还是项寻玉。”他苦笑,伸出手。叶真讨厌握手,但还是不情愿地握了一下。寻玉抓着她的手没有放开,提步跃过了小院那道很矮的矮墙,又拉她过去。不走门,省去同好心母子告别。请假信就放在门廊上,他们会看到。
晨光中,黄昏镇与它旁边的河流静谧如同油画风景。叶真轻轻地呼了口气。
须臾——这个世界的名字,仿佛宣告它就是黄粱一梦。
究竟是不是,她要自己找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