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好心揣着剪刀回家,觉得自己的性格必须改一改了。为什么就不会说“不”呢?
不、不、不!这么简单的发音!能省多少麻烦!偏偏就是开不了口!
项好心不住埋怨自己,接着又暗暗埋怨县官时梦——须臾最恐怖的三样,排名第三是怒帝时代的行刑队,狂血人。他们按照怒帝的设计,不思考,只杀戮。世人一度担心他们将毁灭须臾。雅皇篡位之后,狂血人消失殆尽,有人说是猎影人干的。猎影人的排名因此升到恐怖榜第二位。
父母官竟然哆哆嗦嗦让她去鉴定猎影人!好心自怨自艾:早知道,当年就不该逞能去找猎影人的首领,搞得黄昏镇人尽皆知她项好心的胆子大!
好心攥着剪刀,暗暗希望别出意外。但愿那姑娘只是个普通山民,但愿只是她大惊小怪。
有些山民只有血肉凡胎,比如寻玉。他从最初一张臭脸的孩子,长成魁梧严肃的青年。成长、生病、受伤、垂死,再从死亡线上爬回来,他全都经历过。这叫普通山民。
另有些山民不老不死,比如苍花寺大祭司珠白。据说须臾有第一位皇帝时,就有她,至今已逾三千年。除此之外,她也没有别的异常之处。
还有些特殊的,除了不老不死,另有异常才能。
书店的小百科手册里写着:参与鹤临二年政变的十二位山民当中,有一个人,拥有强大的法术,雅皇亲封为隐山爵。他可以将山民送回原来的世界,也可以赋予他人超越常理的神力,随心飞翔、变化、操纵山石草木……经他赐予神力的须臾子民,自称为猎影人,意思是要消灭须臾的黑暗。
他们有过辉煌的时代,以至于凡是与普通人不一样、在人们心目中超越了平凡的人,都被须臾的百姓称为猎影人。可是不知从几时开始,他们变成了须臾的暗,提起他们,***变。
隐山爵最强大的法术,连他自己也不敢擅用:让须臾的子民消失无踪——从须臾、从一切文字记载、从人们的记忆中彻头彻尾消失,就像从没出生过。
好心曾经觉得这说法十分可疑:“我也可以临时编一个某甲某乙,说我让他们消失了,你们不记得很正常,因为消失很彻底。”这种玄妙的谣传,她不当真。
直到有一天,好心恍惚觉得:有谁不见了。
家里的三间房,好像有一间是为某个人准备的。她常常路过门口,却不进去,因为那地方另有主人,不是她。但是谁呢?问遍黄昏镇每个人,大家都是满脸迷惘:你们家只有你、大头和寻玉啊!三个人,三间房正好呀。
不对。寻玉有他自己的小院子,方便以后娶媳妇。这也很奇怪:是谁给他盖起来的?好心想破头,也想不出家里少了谁。她时常站在空房间中央发愣,琢磨放几件家具是不是会好些。可是始终没那么做。
那片空白,就像她心里的一个洞,用什么东西都填不平。
终于有一天,她做了此生最大胆的决定,走了上千里路,去拜访隐山爵。她跪在他的门外苦苦哀求:“求求你告诉我,我家是不是有人消失了?”
镶满红宝石玫瑰的黄金大门打开,隐山爵走出来说:“不是消失,是从未存在过。”
“你还记得他?他到底是谁?!”
云爵爷那张不会衰老的脸上,露出浅淡的哀伤与同情。“好心,如果我告诉你,你也会消失。”说完,黄金大门缓缓关闭。
好心一步抢上前,双手紧紧扒住门缝,大声质问他:“是你干的?你为什么要干这种事?我心里有个洞——你知道心里有个洞,是什么滋味?”
近在咫尺的美男子微微低头,长睫毛轻颤。“我知道。”
他和他手下那些猎影人无所不能,可也填不上那个空洞。好心失去追寻答案的力气,任由一个猎影人拉着她,三步两步走回家——三步,或者两步,上千里之外的小院已在眼前。
“别再来找爵爷。”瞬行千里的猎影人说着,在空房间的窗外插了一枝玫瑰花。它眨眼功夫扎根生长,挡住了窗。“爵爷说,你和家人遇到危险,就折断玫瑰花——这是他欠你的,为了房间的主人。”说完她就消失不见。
这就是猎影人,隐山爵云瞻的创造。
项好心锁好那个空房间,再也不打开。她心里隐隐地怪罪云爵爷。关于他和猎影人的话题,她从来不想听。
远离他们、远离他们、远离他们!
——这是她作为女人的直觉,或者……是谁留在她心里的遗言。
偏偏最近几年,关于猎影人的话题铺天盖地。
大头从衙门下班,时不时带回小道消息:“雅皇跟云爵爷翻脸了。”“想想也是——他不老不死,比皇帝还神奇、比皇帝威信还高。这已经够糟糕。云爵爷还不停把人变成神仙。哪个皇帝受得了啊!”
过几天他又说:“你说须臾的山民也不少,只有云爵爷有这能耐,是不是有点奇怪?别的山民,比如我舅舅,为什么做不到呢?以后再出现的山民,会不会也有这种能耐?哦对了,雅皇下令,各地积极报送山民,一经查实,免税三年。你说,雅皇是不是也想弄一支队伍,像猎影人那种,跟云爵爷打起来?”
又过了几天,“雅皇正式下令说:人有人的活法,山民有山民的活法,不能乱了套。现在所有的猎影人都登记在册了,以后再有谁犯糊涂化身猎影人,全家问罪!”
接下来是件大事。大头不胜惶恐:“哎,娘呀!不得了啦!你知道为啥这些天,那么多飞童在天上飞来飞去吗?猎影人发疯了!连杀无辜,屠杀城镇!沾了他们的气息,人都疯了!雅皇请珠白大祭司出动飞童,把他们全烧了!”
那是去年的事。有些猎影人发疯,普通百姓也跟着癫狂。如果一个地方出现猎影人,不管有没有人发疯,这地方必须焚烧、废弃。好在苍花寺的珠白,手下有足够多的飞童——据说是小孩子的灵魂变成的龙。它们喷吐烈焰,烧尽须臾一切不纯。
雅皇才是疯了呢。好心偷偷地想:为了和云爵爷对抗,去拉拢珠白。她可是须臾恐怖榜的榜首!
皇帝也好,隐山爵也好,珠白也好……他们无所不能,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糟糕的是,无论他们是放火还是救火,好心这样的普通百姓,只是一无所知蒙受殃及的池鱼。
好心拿出剪刀,又看一眼,默默祈祷:姑娘,你可千万别是猎影人啊!咱们好说好商量,就扎一下,看看你到底会不会流血。
她正这么嘀咕,远远看见家门口台阶上,她儿子大头抱膝坐着,在抹眼泪。好心赶忙跑过去问:“大头,怎么了?”
大头眼泪汪汪地说:“娘!舅舅他……又犯病了!他又开始叨叨‘骗局’、‘骗局’!”
好心的脑子“嗡”一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将剪刀别到后腰,抬头看了一眼天顶。
山门星还在闪亮,但光芒渐渐转微。
摊上它就没好事。好心叹口气:但愿今夜过后,它再也不要放光。
*
叶真现在知道几件事:这个男人也是被光荣之手丢下,但他忘了自己是谁,名字、来历一概不记得。叶真说了自己记忆中最后一个年份,2019,他感到熟悉,确定那也曾是他生命中的一年,但不知道这一年发生了什么。
他来这里时大概十岁左右,记得“触手”和“瓦蕾娜”,内心深处认定这是一个巨大阴谋——和叶真一样。如今已过去二十五年,他还困在这里,无数次认为,这就是“手”对他的处置:为了他自己根本想不起来的缘故。叶真出现,他马上认定她是这个超长骗局的新篇章,竟然还有点小小的激动。
也许是真的。也许这些话也是骗局的一部分。囚徒骗局,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对法官紧咬牙关的囚犯,却会出于五花八门的理由,对其他囚犯说出不该说的话。眼前的情况,很像这种模式。叶真决定:不相信他。
他完全能理解叶真的想法。“我也不相信你。”他冷漠地上下打量叶真,“你不知道该不该信任我。而我非常确定,不能信任你。囚徒骗局。”他勾起嘴角,笑得毫无诚意。“我想你也该听过。”
说完,他转过脸望向一侧。叶真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之前在柴房烧水的妇人。
“寻玉。”她的表情像要哭出来。“你是怎么了?你不是说,这病治好了吗?花了那么多钱,不是治好了吗?”
“她是谁?”叶真问。
“捡到我、抚养我的人。”寻玉露出极其细微的纠结。好心冲上去给他一耳光,“我是你姐姐!”
大头也跟进来叨叨:“舅舅,你别再‘骗局’长‘骗局’短的。咱们是一家人,谁骗谁呀!这么多年还说这种话,把我们娘儿俩当成什么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为了治你这受骗妄想症,我娘跑了多少路、找了多少医生——二十五年了,你有什么值得骗的东西,能让人这么对你?”说着向天翻翻眼睛,白了山门星一眼,“我就知道这星星出来,没好事。”又低头白了叶真一眼,“遇见什么人不好,偏偏遇见个病友!又发作了。有病先在你们山上治好再来啊!”
好心一把抓住叶真的手腕,推推搡搡,“你走——快走!”
叶真被她推着走了几步,拿不准这是什么花招。忽又听那妇人大喊:“等一下!”
果然,没有想走就走那么简单的情节。叶真转过身,见她手里握着一柄剪刀,吞吞吐吐地说:“有件事,是县太爷交给我办,不得不跟你打个商量。”
“什么事?”
“能不能看看你的手?”
“手?”叶真没有别的选择,伸出手给她看。
好心飞快地在她手指上划了一下。
一片嫩绿叶子从伤口里抬起头,转瞬化为绿色纹身,在众目睽睽之下,泛黄,枯萎,消失无踪。叶真手指的肌肤光滑如新。
不仅好心一阵眩晕,大头和寻玉也变了脸色。
“猎影人!”大头失声叫了出来。
仿佛回应他的惊悚,天空传来一声遥远的鸣叫,隔着不知几万里,细微却清晰,似鹰隼,却不是。“什么声音?”叶真看着他们失去血色的脸,不明所以。
“飞童……”好心瘫坐在地,“飞童,前来焚烧猎影人……这种小伤,怎么会引来飞童!怎么会这样快!”
寻玉的面孔绷紧,一把抓住叶真,“你在须臾,受过致命伤?”
叶真迟疑地点头。距离河边的歹徒刺伤她,过去几个小时。“什么是飞童?什么是猎影人?”叶真完全不明白。
没人顾及她,但答案很快出现了。
一道阴影掠过明月,抖动着,折射出细碎银光,突然向地俯冲。叶真来不及看清,就被大风吹倒在地。庞然大物低空掠过,鸣叫更加刺耳。
叶真抬起头,看到它在半空中灵活地打个转——
龙……细长的、有翅的银龙,对着天空喷出白亮火焰,再次向黄昏镇俯冲。
“死定了!”大头趴在地上哀叹时,眼角余光瞥见他母亲正握着剪刀,站在窗边那丛玫瑰花前。那花几乎是她的命,十几年来不准人碰,更别说折一枝去插花瓶——就算皇帝开口她也不准。
但在飞童堪比白昼的光焰当中,好心握着剪刀,“喀嚓”剪下一朵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