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太医丞们捻着白胡须连连摇头称良贤妃此番凶多吉少。
若非韩医正一个劲儿打哑语劝她前去长乐殿哪怕只看上一眼。
若非往日从宫女们的闲谈中多少知道皇帝并不疼爱杨贵妃所出的大皇子,独爱良贤妃所生的长女沧凌。
她也不会走出太医局的大门。
五月牡丹花开的季节总让人特别忧愁,生怕又一名他爱的人香消玉殒。
初夏绵密的雨滴落在油纸伞上,太医局的大人们匆匆来到长乐殿的院子里站成一排。院中一抹明黄色身影由两名撑伞的宫人簇拥着,尤其引人注目。
为首的太医丞刚行了礼,皇帝已经疾步走上前来。
“胎水流出逾十二个时辰,胎儿却不落,实属万分凶险,若不果断采取措施,不仅小皇子难保,贤妃娘娘也有性命之忧啊。”太医丞如实禀报。
“可有法子?”皇帝蹙眉问。
太医丞们面面相觑,为首的将心一横,道:“郁大人正在研究一种剖宫之术,应能救急,不过……”
“不过什么?”皇帝冷声道,“难道他不在,太医局内云云众生就没一个可用之人?”
“陛下息怒。”太医丞瞥了一眼站在最末的白衣女子,“宋医女乃郁大人的关门弟子,自从医以来便专研孕产之症,能够委以大任。”
“宋医女……”皇帝呢喃。
韩医正用胳膊肘轻碰她一下,见她没反应,干脆将她推出了队伍外。淅沥的雨下个不停,很快将她的头发和衣衫打湿,她只静默地站着。
皇帝转身走到她跟前,宫人们连忙将伞遮挡在他们头顶,因为要顾全主子,所以伞皆往皇帝的方向偏,如瀑布一般的流水从伞上往下淌,刚好落在她的头上,雨水顺着额头往下落,打湿了面纱,她连忙低垂着头。
皇帝伸手夺过一把伞,避在她头顶之上,默默看了她片刻,直到殿内再次响起女子痛苦的哀嚎声,皇帝看向太医丞:“有几分把握?”
“臣等不敢隐瞒陛下,此术从未有过先例,实属冒险为之,如若陛下有虑,尔等也可竭力保全贤妃娘娘,只是小皇子就……”太医丞不敢再说。
“那就再想个万全的法子。”皇帝冷声道。
“这……”太医丞面如土灰。
“这便是个万全的法子。”“哑女”宋医女忽然开口说话,令在场众人皆惊得挣大了眼睛,面面相觑。
静默无言里,唯有落雨噼啪敲打着地面,她咬唇抬起了头,面纱之下,一张脸上全是决然。
“你可知如若出了半点差错便是死罪!”皇帝贴近耳畔,冷声质问。
“微臣明白。”
此时,殿宇内再次传来阵阵痛苦的哀叫声,采苓沉声道:“微臣甘愿一试。”
给良明月进行的剖宫之术并不比之前在动物身上试验的难上多少,只是被人胁迫着难免多了几分提心吊胆,可是转念一想,自父亲叛变以来,她便如同一颗无所依傍的浮萍,莫不说沈牧迟要杀她,连救命恩人郁墨言都不要她,似乎苟且偷生的活着也没太大的意义,倒不如利用此次机会,大展身手。
孩子呱呱捧在怀中时还沾满了血,她将其递给稳婆,见惯了生产之事的稳婆双腿发抖,好不容易才稳住自己,拿出棉布轻轻擦拭着孩子身上的胎膜。
她再看了眼孩子,眼睛里的光彩暗了暗,转过头认真缝合伤口。随后听到长乐殿女侍跑出去通禀:“恭喜陛下,良贤妃生了一名公主,母女平安。”
待到一切收拾妥当后,她又看了一眼躺在床榻上面色惨白、奄奄一息的女子,织云将手指从其手腕上移开:“师姐,娘娘脉象细弱。”
“不着急。再等等。”她只这样嘱咐,而后坐在锦凳之上看着襁褓中的小婴儿,瞧着那五官轮廓到底更像沈牧迟一些,情不自禁露出了一缕笑意。
“师姐,你的面纱上染了许多血。”织云提醒。
“无碍。自然会干。”话音刚落,血的腥气随风传入了鼻端,她只极力忍着。
这时,女侍从殿外小跑着进来:“太医丞大人让小的传话请医女大人到殿外通禀娘娘的状况,陛下还等在院中。”
“我这就去。”织云看采苓一眼,抬步就走。
不多时,织云垂头丧气回来,低声道:“陛下果然心疼贤妃娘娘,我自认为已经禀告得极清楚了,说娘娘今夜是不会醒来的,他依旧不肯放弃,难道说是甘愿在院中站上一晚上吗?陛下身旁的玉德公公更是奇怪,拉着我叮嘱说要请姜姑姑出去劝一劝。”
“你们这儿谁是姜姑姑呀?”织云问侍女们,众人面面相觑,无人回答。
采苓将她抬起来的手往下按,站起身走向门口。
“师姐……”织云瞪圆了眼睛。
风雨未息的大殿之外,皇帝还负手站在院中,几名宫人执着灯,玉德撑着伞,太医局一众同僚们依旧整齐地排成一排。
采苓迈着坚毅的步伐,走近后行礼如仪。
“产后暴崩虽是止住了,妄言母女平安为时尚早,虽然小公主脉象平稳脸色也未见发绀,可毕竟是滞留胞宫中太久,具体情况如何还有待观察。陛下若是不放心可以到偏殿静候,太医局诸位大人都上了岁数,怕是不能在此干站上一整夜的。”
皇帝紧紧盯着她,深不可测的眸子里映出长乐殿内明如白昼的灯火,缄默不语。
采苓微微叹了口气,转身要走,却被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拽住,迈不开步子。雨水嘀嗒落在那人的手背上,她不由自主的稍微偏转身子,将头顶的伞朝那人的方向偏了一偏。
他仍没说话,跨步进入她的伞下,两人面对面近在咫尺间。片刻的对视后,他抬手将她脸上的面纱扯落,单手捏住她的下颌,面无表情的脸上渐渐勾出一抹笑。
“玩够了吗?”他只问。
她的心似乎要蹦出来,目光垂落,只见他将那面纱捏在手心里,雨水落在他手上,那面纱上本就没干透的血迹便被冲刷下来,一滴一滴的血水落在水坑里,落在他墨色的锦靴之上。
良贤妃在两日后清醒,小公主也安然无恙、活泼健康,宫里宫外都在传颂宋医女高超的医术。
与此事完全不相干的刑部侍郎却落了狱,原是皇帝追查当初魏美人谋害姜氏一案,受牵连之人皆难逃厄运。
太医局内人人欢笑,只为了庆祝“宋医女”沉冤得雪。韩医正羞红了脸:“没想到你就是当初垂拱殿那位姑姑。”
“小韩,咱们当初在紫微宫内见过。”采苓笑道,“后来欺瞒了你是我不对。”
“师姐可别这么说。我也有错。”韩医正盯着她白皙若雪的一张脸,渐渐语无伦次。
“师兄错在哪里?”织云连忙问。
众人纷纷笑开。这时候,御前太监玉德忽然来了,捧着一道明黄色的锦帛,太医丞们立即收了笑容,皆正色。
“太医局医女姜采苓接旨。”玉德朗声道。
众人皆跪下,采苓稍滞,织云扯了扯她的裙角,她才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姜氏乃开国功臣姜坤德之嫡孙女也,懿范性成、徽音素著、温惠端良、贞静持躬,今册封为淑妃。钦此。”玉德捧着圣旨,弓身道:“恭喜淑妃娘娘。”
本朝四妃中,贵、淑、德、贤,贵妃为尚,淑妃次之。
采苓面无表情跪在原地,并未接旨。玉德连忙将她扶起,凑到耳边低声提醒:“娘娘,抗旨可是杀头的大罪。”
“玉德。册封典礼几时?”采苓问。
“依陛下的意思是越快越好,圣谕刚到礼部,估计就这一两日内。”玉德松了一口气,又将圣旨望她跟前推了推。
“能否替我传个话?请陛下恩准十日之期。”
“奴但且问问。”玉德虽为难,仍点头称是。
采苓这才双手接了圣旨。
大殿之内,一派欢声笑语,前来道贺之人接踵擦肩,唯韩医正和织云略带伤怀。
织云瞧了一眼身旁之人:“你也想到了师父对不对?倒也无妨,从今往后,有咱们全心全意跟在他左右,不会给他伤心的机会。”
韩医正窘迫地看一眼织云,转身走出喧闹的人群。织云找了处安静的地方坐下来,心想师父明明说一月便会回来,今日就整整一月了,却不见人影,也不知能不能赶上师姐的册封大典?
五月十三,是嵩白宫大师亲算的良辰吉日,巳时初便是姜淑妃的册封之礼。
宫人命妇簇拥中,一袭极繁复的衣装之下,却是一具行尸走肉般的躯壳。
为了等郁墨言,她将册封之期尽量拖延,拖了十日再十日,明明说了一个月,直到今日还没将他盼回来。
漫云带着数名宫女来太医局迎接:“姐姐,你今日可真美。”
凤冠之下,女子朱唇微启,只问了一句:“查得如何?郁大人的车舆可到了长安?”
“前几日便到了,郁大人在宫外买了宅子,陛下特许他过些日子再回宫复命呢。”漫云叹了口气,“姐姐是想同郁大人道别吧。往后宫中倒也能见到。”
“走吧。”采苓伸出手去由人搀扶着,出了太医局,坐上步辇,凤冠珠帘之下,白皙若雪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即便是织云在后面喊了两声“师姐”,她也再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