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是一人前去桃花谷,回来时竟成了三人。
采苓其实只是听楚茨说屋子里死过人所以总是怕得很,晚上总睡不好觉,便礼貌性邀请她到宋府来暂居,谁知道她拿着早就收拾好的包袱,不知道多开心。
因为心疼小川,便求了郁墨言让小川也跟着她姨娘到宋府来做客。郁墨言也很爽快地答应了。
于门口外刚下了马车,楚茨一只手牵着小川,一只手抬起来指着巷子里高悬的数排梅花灯:“真是美妙绝伦啊!这些灯是姜公子为夫人点的吗?”
采苓牵过小川,“应该不是吧。他爱妾昨晚刚到,兴许是为了迎接她。”
“还真是幸福的人呀。”十八岁的姑娘尚未出过怀远县,对外面的世界满是好奇。
“嫁对了人每时每刻都会幸福的。”采苓笑着回望她,毕竟陶陶这样细心又纯良的夫君可是打着灯笼也寻不来的。
“姜夫人难道是不满意自己的姻缘?”楚茨连忙追了两步。
“此话怎讲?”采苓问。
“夫人的眼中满是伤感,没有被人呵护的女子们应该有的那种气势。“楚茨很直接。
“或许你说的对吧。不过我眼中可不全都是伤感,我的意气风发你是没看见。“采苓嘴硬,说完后又对小川露出一抹云淡风轻的笑容。
噔噔噔……
四匹良驹急急奔来,采苓还来不及回头看,便见到一脸严肃的陶陶匆匆忙忙从院子里跑出来,采苓抓紧了小川的手,连忙问:“何事?“
陶陶正要回答,黑衣侍卫已经拱手禀报道:“启禀少爷,属下们找遍了方圆五十里之地,未见少主行踪。“
“未见他行踪?“采苓不自觉露出一抹苦笑,“那么大的人还能走丢了不成?兴许是去参观名胜古迹了,待会儿总会回来的。”
“这可开不得玩笑!”陶陶急的上半身左右摆动,“少主今晨出门后一直未归,她都急哭了。”
采苓知道“她”指的是良明月,如今他们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良明月,皆以“她”代指。
“你仔细说说。晨间怎会一个人离开了,是怎么离开的?”采苓正色问。
“此事还要从你那盘杏仁酥开始讲起,那可是本少吃过最难吃的杏仁酥。”陶陶见了她,忽又觉得内心多了几分安定,说话也慢了些。
“讲重点!“采苓轻叱。
“少主与我恰恰相反,好像还挺喜欢你的杏仁酥,一口气吃了两个。吃完后,让我去将你找出来,可本少这才从家丁口中得知,你居然自己驾车去了桃花谷。你也不是第一次如此,不带着我们私自前去本少觉得也没什么。”
“可是,本少刚转过头,那位爷就不见了,追出府门外,只看到一抹墨色身影骑在马上越行越远,刹那间已经不见踪影。”
原来不是眼花!原来真的是他!居然在冰雪路滑的山路上骑马,不要命了吗?
她一句话没有,只将小川的手交到楚茨的手中,跃上一匹红棕色的马,拍马疾行。
寒风凛冽,她来不及拉上斗篷的帽子,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她只紧紧看着前路。
脑子虽转得飞快,却不知道该去往何处。
从桃花谷一路驾车回来,她怕雪天路滑,所以行得极慢,一路上也没瞧见任何的异样。路过梅林,好像是有一两匹马拴在大树旁,或许他是去了梅林?
去梅林的一路虽然不似入桃花谷一般曲折陡峭,可毕竟也是乡间小道。她知道应该勒马缓行,可两条腿还是不听使唤地夹了夹马腹。
不过是借着头顶的明月照下的微光以及这匹良驹识途的能力,她好不容易才到了梅林。
沿途一路阴冷已不愿回想,只跃下马背,望着婆娑的重重树影,心中早就咚咚如擂鼓。
是怎样的人才敢夜里闯入这片森森的花海?
太冒险了,还是离开吧!
至少去半山腰的观景亭里找上一找?
脑子里两个声音碰撞在一处。她拔腿就跑,闯入密密的梅岭。
那一路虽静谧却不时传来呼啸的风声,一大块冰凌从大树枝桠上掉落,刚好落在她的头顶上,她吓得脚下一滑,从山坡上摔下,爬起来后仍是朝着观景亭的方向跑着。
她不知道,当她跑到观景亭里,是否真的敢对着寂静空山大喊他的名字。可是她决意要试一试。
怪只怪一听到他有危险,就控制不住自己,若是因此而丧命了那就算了,反正此生也不过如此。
空山幽谷,她半个身子朝前仰着,一遍又一遍地喊:“沈牧迟……沈牧迟。“
“你要是听见了就回答我一声……”
直到山下的两户人家,陆续点燃了油灯,点点微光在夜色里闪烁如远星。她知道,若是再喊,村人便会拿着火把棍棒前来找她算账,这才颓丧地跑出了梅林。
幸好那匹马还在,她跃上马背,轻拍马屁股,回去一路就应该更加仔细地搜寻,千万别错过一点点的蛛丝马迹。
这一路行去,当她回到怀远城时已经是亥时末。
她在城门处站了一会儿,极目远眺,脖子已经酸痛也总不能望见想见的人,便牵着马慢慢走进城门。
南市的面摊就在不远处,她瞥了一眼,昨夜两人对坐吃面的温馨场景在脑中快速闪过,心中一阵酸楚,不禁转过眼去。
“大小姐……”有人在叫她,她识得这声音,正是良明月的随身侍女。
回头时,这名女侍以及两名黑衣侍卫正兴高采烈朝着她招手,如此看来,沈牧迟应是安然的,一颗悬着的心慢慢回到原位,正要上前打探清楚。
侍女跑到她跟前:“大小姐可得知了这天大的好消息?”
采苓牵着马往面摊前多走了两步,在战场上骁勇无双的人不过是在外多停留了几个时辰,如今安全回来也不算是什么天大的好消息。
面摊的竹棚外为了遮蔽风雪,又垂下一圈布幔,一时间竟然看不清里面的情况,她唇角一勾:“是何好消息?”
“我们家小姐她……“侍女才刚刚开口。
“苓姐姐?”悦耳的声音从后响起,回头处,见良明月踮着脚正为墨色劲装的男子披着裘氅。
“小姐,您如今万万不可踮着脚。“侍女匆匆跑到他俩跟前,低声道。
良明月娇俏的小脸上登时布满红霞,轻瞥了一眼身旁的男子:“少主……”
“没错。你如今应当保重身子。”沈牧迟微微带着笑意,昂首站立,是采苓喜欢的意气风发的模样。
“姐姐还不知道吧。”良明月转头看向一脸懵懂的采苓,终是害羞,又瞧了眼随身女侍,女侍了然开口:“今晚少爷久久不归,我家小姐急晕了,随行大夫连忙诊脉,谁知道确是天大的好事!“
“是喜脉?“采苓问。
“嗯!“良明月笑若桃花,”姐姐可为少主与我高兴?“
采苓笑着点了点头:“嗯。很高兴。恭喜你们!“
“谢谢姐姐。如此一来,明月终于能尽自己的一份力为少主分忧了。“良明月拉着沈牧迟大氅的一角,掩不住的娇羞。
“确实是很好!“采苓觉得漫天鹅毛般的大雪仿佛糊作一团,渐渐看不清楚了,这该死的泪水啊,可千万别在这关键的时候落下来,”天色已晚,我先回府。你们也多加小心。“
她转过身子,轻轻一跃,已在马背上。
因是背对着他们,她并不急,只将斗篷的帽子拉起来遮住头,才拍马狂奔。
怀远城不大,很快就跑到了府门口,留守的侍卫说小少爷和二夫人兵分两路去找少主,也不知找到没有。
她告诉侍卫已经找到了,不时人就会回来,不消担心。
那侍卫登时腾上马去, 她问他要做什么,对方只答要去通知小少爷。
她扔了马鞭,就地坐在府门口的台阶上,这样无头无脑的找人真是可笑,如此这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头。
小时候看过的话本上说缘分都是刻在三生石上的,不是他不来,是时候还没到。她与沈牧迟十岁前就都认识了,岁月如歌,时光荏苒,连赐婚和同房都经历过了,却还是素来无缘。
若是有缘,为何十里梅岭来回寻找,寻不到他半点的踪迹?
若是有缘,为何在城门一侧矗立那么久,等不到他策马回奔的一点点身影?
若是有缘,城南的面摊,首先将他寻到的人就该是她,而非良明月。
工部员外郎的幺女明月,听说打小是在父母的呵护长兄的疼爱中长大的,虽不不是世代簪缨的大家族,却也是钟鸣鼎食,诗词书画无不精通,为人处世莫不被人称赞。
令她这样倨傲的人都自愧不如的美貌女子,为他生下整个王朝都翘首企盼的第一个皇子,该是多么完美的事。为何她的心中会酸酸的?
长长巷子里还点着灯火通明的梅花灯。
她抬头望着漫天飞扬的鹅毛大雪,觉得还是在喧闹的长安城里,坐在东喜楼的窗前喝一壶洛日红赏一夜雪景比较安逸。
忽然,脑海中回想起郁先生的话:别盯着雪看太久,小心雪盲。
遂收了视线,将头埋在两腿之间,厚厚的兔毛帽子扣住整个头,仿佛陷入一场虚幻的梦境,静谧的街道上没有一点声音,泪水就那么不争气的落了两行。
车舆来时,划破寂静,她想要站起身来,才发现眼泪还没擦干,幸好有帽子遮住,待会儿只消若无其事拍拍身上的落雪便好。
极轻的脚步声才不过响了两声,帽子就被人揭下,她不耐烦地抬起头来,见沈牧迟就站在跟前,正居高临下看着她。
四目相对时,她渐渐露出笑颜:“我驾马到底是不行,才回来一瞬,你们的车就到了。以后还得多练练。“
说罢,已经推门入府。
采苓回到房中,颓然坐于床榻边片刻,渐渐感到右腿膝盖下阵阵刺痛,低头看一眼,也不知是何时摔破了皮,点点鲜血浸透了裙摆。
她连忙去柜子里拿金创药,正在翻找,房门被人一掌推开。胆敢如此推门进这“宋大小姐”房间的,除了那京城来的“姑爷”还能有谁?
“少主。我如今着实没有心思同你闲话。一切留待明日可好?”她强压住怒火,尽量让语调轻柔。
“是不是在找这个?”他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瓶宝和林的白玉膏。
她回眸,想了片刻,还是决定做回好汉别去吃眼前的亏,走上前去:“你怎知我正需要此物?“
她已经摊开手,放在他的跟前,他却不松手,没有要给她的意思。
难道说还得跪下来谢恩?心中闪过这样的念头,她只将其一盆水浇灭。
宝和林的白玉膏固然是好,可是她这点擦伤用最普通的金创药就行了,实在不用劳师动众。况且本就是膝盖受伤,怎么跪?
正要转身回去继续找,他下巴微抬指着床榻的方向,示意她前去坐好。
她将信将疑照做,他很满意地露出一抹微笑,走近了蹲下身子,蹲在她的裙边,将那百褶裙往上掀开,又把右边的裤脚也挽到膝盖之上,认真看了眼伤口,才道: “血都从裙上浸透了,你当我没长眼睛。“
原来他早就看见了呀。她还在想为何自己起先一点也没感觉到,难道是痛觉出了差错?早知道应该早点止血。
他手上抹了冰凉的膏药已经极轻柔地涂在她伤口处,微微的刺痛令她娥眉轻蹙,他沉声问:“冰天雪地的为何要骑马出门?”
“练骑术呗。不是说过了。”她抬着头,不敢看脚边的他。
“陶陶跟我说,你去找我了。”擦完药,他从怀里拿出素白的绢布,将她的伤口细心包扎起来,裤腿也放下来了。
“没错。“她忽然插着腰道,”明明知道自己很重要,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嘛?你知不知道要是你出了一点点的事,我们全部都要掉脑袋!“
“没那么严重。“他扬起衣摆,同她并肩坐在床榻一侧,“我担心你,便去桃花谷看了一眼,见你与郁墨言相谈甚欢,我心里很难过。但是仔细一想,你素来不拘小节,同陶陶打打闹闹,同十三叔更是情谊匪浅,同京城里许多公子有瓜葛,若是每件事都生气,我恐怕早就被气死了。”
“少主大人!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什么叫同京城里许多公子有瓜葛?男女授受不清,被你这样污蔑,以后本姑娘还要不要出去混的?”采苓斥责了他一句,心中才舒坦一些,又问:“既是没有生气,那后来去哪里了?为何这么晚才归来,还去外面躲着吃面?”
“怎能说是躲着吃面?办完事饿了,刚好经过面摊就进去吃了碗面,有何不可?”沈牧迟往她身边挪了挪。
“东喜楼那么好的酒菜你说没你府里的厨子做得好,光喝酒不吃菜,非要回去用晚膳的时候你都不记得了吗?居然吃那破面摊的破面!”采苓气不打一处来。
“还不是你带我去吃过的。”沈牧迟的一只手已经搭在她的肩膀之上。
采苓稍消了气,忍不住问:“到底是何事令你如此上心?”
一丝阴云浮现在他的眼眸中,很快便消失不见。他揽着她双双躺倒在床榻上,笑容荡漾在俊颜之上,轻声道:“国之机密。”
“不想说就别说了。这鸟不生蛋的地方能有什么国之机密!“她冷冷觑他一眼后,忽正色道:”我倒有件事要请少主大人帮个忙。“
“说。”他朗声道。
“往后可否别叫我‘小四’,容易与明月混淆。况且普天之下排行老四的人何其多。“
“那我以后叫你什么?“静默了片刻后,他问。
“宋姑娘吧。宋姑娘挺好。“她笑道。
“姜氏。“他忽然道,“我与明月并非你想的那样,自她入宫时我便同她说得很明白,我不过是用她做个幌子,使得老祖宗放心。老祖宗毕竟已是古稀之年,我不忍心再令她担忧。你应当能明白。还有……我突然想讲给你听,明月生辰那夜,我批阅奏折批到深夜,怎会去安放什么明灯,一切不过是云鹤的主意。“
“你同我说这个做什么?“采苓闭上眼睛,”那话就当我没说过。往后你爱怎么叫怎么叫——除了‘姜氏‘。“
他满意地一笑,将身旁之人紧紧搂在怀抱里,也阖上眼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