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处红梅林,位于前往桃花谷的必经之路上。
之前听兴隆客栈的掌柜介绍此地为怀远县最时令的游览圣地,正是赏雪景的最佳去处。
陶陶曾嚷着要去,她一直拖着,如今沈牧迟既然来了,当然是时候将心愿了一了,再去叫陶陶一同前往,他却左右推辞。
采苓撇撇嘴,对端坐于车内的沈牧迟道:“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只说有要紧事办,说什么也不肯同去。”
沈牧迟扬起一抹笑容:“由他去。”
午后雪停,梅林内繁花似锦、银装素裹,游人往来如织。
因素来知晓沈牧迟不喜欢人多拥挤之处,正有些懊恼,低头看着对面的云靴纷沓而至。
他轻轻将她往怀里一带,低声附在耳畔道:“小心。”
迎面挤过来的男子手里拿着梅花的断枝,饱含歉意地笑了笑。她靠在他的怀里,成功避过那截枝桠。
“没想到这里游人如此多。从前路过时可没见过这么多人。”采苓抬眸望着沈牧迟,“要不我们还是先走。我还有好的去处。”
“我只是在想你为何会选这梅林。”他低垂着眼睫,眼中除了白雪和梅花,便只有她。
到底是不满意的吧?采苓心中正沮丧,不知如何回答。
“现在不怕花粉了吗?大好了?”他只问。
她呵呵笑开,“是啊!这事儿我自己都给忘了。”
登时跑到一颗红梅树前,深吸一口气,寒冷刺骨的空气令风寒之症尚未痊愈的她又咳嗽了两声,沈牧迟连忙走过来,轻抚她的后背。
“没有打喷嚏耶!“她高兴到手舞足蹈,”也没有流眼泪。太好了,我再也不用怕闻不了花香了。“
“像个小孩子。“沈牧迟也笑着,将她的披风再拢得紧了些,“切莫再受寒了。”
她低着头看着那一双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在她胸前整理衣衫,不免羞涩,绯红的脸蛋堪比朵朵红梅花儿,他瞧见了,轻轻摇了摇头,微微笑着,她就更加不知所措。
“想去那里吗?”他转身指着山腰上的六角观景亭。
“嗯。想去。”她连忙点头。
“走吧。”他的一双手垂下来,右手指尖轻轻勾住她的手指,她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左手五指连同那手掌都被他紧紧握住,火热的温度从指尖传到心上。
一时间,她脸上的笑容仿佛被霜雪冻住,就那么一直保持着。
原来幸福并非家财万贯、锦衣玉食却无人相伴,幸福是在这漫天冰雪的北国,红梅绽放了满目,被人紧紧拉住手指头。
原来幸福也不是黄粱一梦,幸福也是确确实实来过。
“宋姑娘……“有人在喊她,四目相对时连忙道:”哦……不对……是夫人。“
“掌柜的?”采苓疑惑,“你也来赏梅吗?”
此人正是医馆的掌柜。
“夫人这话说的,好像鄙人就只知道赚银子不懂风雅情趣似的。”掌柜的讪笑,又朝着沈牧迟道:“敢问公子贵姓?”
“他姓姜。”采苓不假思索,既然要叫她夫人,至少也应该是“姜夫人”。
“姜公子仪表堂堂,一看便是富贵之人。郁先生在鄙人心里便是应了那仙人之姿的形容,未曾想姜公子年纪轻轻,气度仪态竟不输其半分,鄙人好生佩服。”掌柜的拱手作揖,沈牧迟也拱手,然后负手而立。
采苓道:“我们就先不打扰您赏花了,后会有期。“
“姜夫人若是不嫌弃,可与本医馆的众人共赏花。那些吃食和美酒可都是仰仗夫人才能得了那么多。反正我等也吃不完。“掌柜笑着做了个请的姿势。
“此话怎讲?“沈牧迟忽然来了兴致。
“那日姜夫人向鄙人打听郁先生,随手就扔了两枚金叶子。夫人问这问那,鄙人还没说几句,好巧不巧郁先生自己来了,夫人脸一红,跑啦。”
“鄙人生怕夫人秋后算账跑到医馆来找鄙人还金叶子,可夫人也没来过呀。鄙人当时就在想这永安的陶商还真是大方,未曾想夫人背后还有您这么颗大树靠着。其实郁先生弃了医也没关系,若是需要,咱们医馆自是乐意为您效劳……”
掌柜还在喋喋不休说着,沈牧迟已经举步离开,采苓剜一眼这搞事情的人,赶忙去追。
“不高兴啦?”六角亭中,采苓小心翼翼望着负手站着的锦衣公子。
“不会是心疼银子吧。“采苓觉得头很大,”陶陶也没告诉我这次的预算是多少呀?我自然是出手阔绰了些,往后必会改的。“
“你知道我并不在乎这些。“他目光瞧向山下的白雪皑皑、姹紫嫣红,似有心事。
“那你在乎的是什么?“她问。
他瞥了她一眼,露出一抹自嘲的笑,转瞬已是面色如常:“我什么都不在乎。”
采苓觉得心有点痛,却说不出为何。
他若是不在乎她乱花银子,便是最好啦,她还管别的做什么?
“怎么打算的?”他问。
“啊?”正被眼前美景吸引,她有些懵。
“郁墨言。”他目光瞧着远方,冷冷提醒。
“不知道。”采苓叹了一口气,“为何找神医这么重要的差事就非得交给我来完成呢?我自己都不想留的地方,又该如何去说服别人,一意孤行,岂不是将人往火坑里推吗?”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他昂着头,看也不看她。
她恍然大悟,嘴快正是该死,幸好这是在北国,若是身在未央宫中,恐怕小命都不保了,连忙讨好道:“我不是说你府里不好。只是郁先生他早已习惯了闲云野鹤般的生活,若是被那些条款束缚着必定活得不自在,况且府里的尔虞我诈、明争暗斗也不知郁先生是否都能应付。我以为你也是喜欢郁先生的……”
“也是喜欢……“他呢喃。
她还想再做些解释,沈牧迟转身瞥她一眼后昂首阔步离开,她连忙去追:“诶,怎么又说走就走了。快等等我呀。“
走在人群前面的男子,脚步稍滞,却未回头。
回程一路,车上两人并肩坐着,都不说话。
采苓是怕嘴笨又说错话,沈牧迟仍在想着药店掌柜那句:好巧不巧郁先生亲自来了,夫人脸一红,跑了。
相识许多年,他笑看她为了追求自己无所不用其极,心想反正是自己家的傻媳妇,闹就随她去闹,可是这么些年,他还从来没见过她娇羞跑掉的模样。原来,她竟然知道害臊,却是对别的男子!
咕噜……
“我肚子叫了……”她睁着圆圆的眼睛,仰着头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瞧他。
那戾气忽然就少了三分,“回去就有的吃。”
“他们做的菜不好吃!”她嘟着嘴。
也对,那些侍卫拿起刀杀人倒是不在话下,哪里能做好饭菜。
“想吃什么?也不知膳房里有什么食材。“言下之意是要亲自下厨。
采苓连忙摆手:“不敢。不敢。南市有家牛肉面还不错。”
南市面摊的竹棚内,两人对坐桌前,等着小二端上面。
棚外,小雪纷纷中,夜幕悄然降临。
原本还想着在梅山上看日落,却不懂为何这位爷就忽然不高兴了,只好在这燃着火堆的棚内举目望着街道上来往的人群。
“客官,您的二两牛肉面。“小二笑嘻嘻往她跟前摆下一碗热气腾腾的面。
她拿起筷子,陪着笑脸:“真不吃?”
“不吃。”回答得很肯定。
“从没吃过摊子上的面?“她饶有兴趣地问。
“这地方如此破败,食物也不知道干净不干净。你小心吃坏肚子。”他冷眼瞥她。
“味美就成,其它的你管它那么多干嘛,又不是每天都吃。” 采苓轻轻吹一口面条上腾起的热气,“那我就不客气啦。“
“吸溜……吸溜……”是她吃面发出的声音。
抬眼瞧见他一脸厌弃的表情,采苓用手背擦干净嘴旁的汤汁,嘿嘿笑两声,“见笑了啦。我平时不这样,这不是在外面吗,稍显放纵不羁一些。”
“你平时就这样。”他喝了口茶,冷冷瞧她。
“诶,你喝茶了耶。你不怕……”采苓很惊讶。
“小二,再来一碗面。”他已经朗声朝内喊道。
那不是他们第一次共用膳,却是他们首次在外面的摊子一起吃晚饭,虽然他只吃了面条,将那为数不多的牛肉粒都夹给了她。她吃了很多面条,两人份的牛肉,还将面汤也喝干了,极是满足地盯着他看。
“现在肯回家了吗?”马车就停在摊子的对面。
“吃太多了,我想走走路,况且怀远城也不算大,你也很少有机会能……“她还想多求求,毕竟下雪天想要弃车步行的人一般脑子都抽了。
他看了她一眼,转身阔步朝马车而去。
唉!果真是不解风情。
她叹了口气,连忙扔下银子跟上去。正要钻进车内,他已经弓身出来,手里还握着一把油纸伞,“不是想步行吗?上车做什么?“
“是啊。“她笑意嫣然, ”就是来拿伞的嘛!虽是小雪,也不能让您淋到呀。“连忙接过他手里的伞,撑开来。
夜色中的怀远城自然不比长安,街道上只有三三两两的行人,街灯也不明亮,狭长的小巷走下来,空余阴寒。她要撑伞遮住他的头顶,必须得踮着脚,才不过走了百步已是累到气喘吁吁。
“怎么不走?”他负手而立,转过头来。
“等等……”她轻咳了两声,“缓一下再走。”
“咦!这不是永安的宋大小姐……”从对面走过来的年轻女子抬头望向身侧的夫君,往他的伞底下挪了挪身子,娇媚低笑,音调已是极低,“也是造孽,堂堂大户人家的女儿要如此做小伏低地服侍着夫君,倒不如我们乡下人家快活恩爱。”
“宋大小姐。“两人从她身边经过,还不忘打声招呼。
“两位可真是羡煞旁人啊。“采苓颔首浅笑,撑在沈牧迟头顶的一把伞却旋旋欲倒。
人去后,采苓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忍下将那伞扔掉踩烂的冲动。
又心劝自己道:他们哪里懂?她这是在尽职,眼前这爷怎会是他的夫?那是她的君,为臣子的自然是要为君主马首是瞻、身先士卒,撑一路伞算得了什么?
他微低着头,从她手中接过油纸伞,自己撑着,昂首阔步走了。
她连忙小跑了两步,紧跟在他身后,冰凉的小雪飘落在头顶,脸颊上,慢慢化成水滴。
“那个……”本来想问一问车内是否还有另一把伞,他忽然止了步子,半转过身子来看着她。
气氛总归是要缓和一下的,她笑道:“你是不是自出生以来第一次自己撑伞呀?”
他冷峻的脸上漾起一丝笑容,却很快消失不见,可那顶端描画着红梅花儿的油纸伞已经遮在了她的头顶。
她又乖顺地往他身边靠了靠,笑道:“今夕何夕兮,得与公子同伞。”
他轻瞥她一眼,轻蔑道:“一点也不押韵。”
“嘿嘿……嘿嘿……”她就只知道笑。
刚走到离府邸不远的拐角,便觉巷子里灯火通明。
采苓抬头望着沈牧迟:“是有贵宾驾临府上?”转念一想,这世上哪里还有比他还尊贵的人呢,不禁再次笑得眉眼弯弯。
可府外巷子里高悬的数百盏红梅花灯在小雪纷飞的的夜色里随着微风徐徐飘扬,那令人心旷神怡的景致,在她混迹长安城的那些年里也从来没见过。
长安的百姓较浮夸,逢年过节挂的皆是彩灯,哪里会有这一色的红梅花灯。
她站在巷头呆若木鸡地抬头望着如此满目的嫣红,笑意顷刻间荡漾在眸子深处。
他用胳膊肘轻碰她一下,温声道:“走到灯下去。”
她照做,微风徐徐吹过,花灯里的红梅花瓣一颗颗纷纷扬扬随着雪和风就飘散下来,清香的花瓣落在头顶、面颊和衣衫上,她莲步轻移忍不住愉快地转起了圈。
良久后,她跑过来,拽着他的手,满面的笑意:“灯下实在太美了,你也陪我转转圈可好?”
他被她拖拽到灯下,像一根柱子般立着,微低着头看她绕着自己转圈圈。
青丝飞扬,罗裙翩翩,是好久没见到的长安城姜府里的四小姐。追着他跑的小四。
“我还担心你闻不得花粉。如此便太好了。“他不掩笑意,喃喃如自语。
她停了笑闹,站定了看着他:“你说什么?“
“没什么。“又是负手而立的姿势。
“这些梅花灯该不会都是你为我而点的?“虽不确定,还是想问。
“你又做梦了。“他揶揄一句,将油纸伞再次撑在她的头顶,“看够了吗?看够了就回府去。”
“还没。”她的眉眼弯着,仿佛再也直不起来了,“怎么也看不够。”
萧萧北风中,小雪渐渐变成了中雪,他撑一把油纸伞站在灯海之下,长身玉立的人一会儿往左边侧身,一会儿又往右边,原是那狡兔般兴致高涨的女子正四处蹦跳着。
府内,他揽着采苓的肩膀才刚走到大堂的檐下,她连忙接过伞收起来,抬头笑道:“今日我真是一万分的开心。就算你说这是一场梦,也减少不了我的开心。”
“小四……”他抬手拨去她额间发丝上的落雪,正要告诉她这不是一场梦,他们的每时每刻都不是梦。
“少主……“
“您总算回来了。“娇滴滴的莺语从堂内传来,穿着玄狐大氅的女子因赶路而稍有疲态,美艳卓绝的容貌却因欣喜而越发娇俏。
“苓姐姐……“
“原来你也在呀。”微微埋着的脸上,娥眉轻轻皱起来,转瞬已经是巧笑嫣然地抬起头来,“少主为妾身准备的梅花灯海,妾身十分喜欢,比妾身生辰时少主藏在花园中的数盏明月灯还要美呢?”
今日一万分的开心,就算是一场梦也减少不了那开心。
她好像才刚刚说过那样的话,此刻却已经坠入冰潭,潭水冰凉刺骨似要将她吞噬了一般,一丝笑容也装不出来。
她将那油纸伞扔在墙角,转身就往自己屋子的方向走。
“小四!“
感谢他还会挽留一句。
娇滴滴的女声再次响在耳畔:“妾身在。“
“啊呀……少主您这一侧的肩膀都被雪水打湿了呢。快脱下大氅来,以免着凉了。来人啊……”
她面无表情的脸上这才勾起一抹苦笑,啪一声推开院子东边自己房门。
良明月也来了。
原来他过太原,到雁门关,从幽州至永州,那么多的风景名胜,要与之携手登楼看日出日落的,都是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