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节从简,太皇太后的七十大寿却紧锣密鼓的准备着,一是要给身体抱恙的老祖宗冲喜,二是为了彰显皇家的威仪。
便是在这张灯结彩、锣鼓喧天的初冬,采苓再次见到了滇王。
那一日恰逢奉茶女官告病假,因采苓伺候起居方面素来深得陛下赞赏,云鹤便安排她代职一日。
她如常站在一众宫女的最前头,进入好久未曾踏足的垂拱前殿。茶案还在那里,她跪坐席上,烧水煮茶,一切行云流水。陛下就坐在正中的龙椅上,正听着门下省对此次寿辰诸事的禀报。
“皇宫真的好大呀。想不到这世上还有比滇王府更大的房子。”一席如泉水流动般娓娓动听的声音自殿外传来。
“嘘。”低沉的男音。
“要低调,要低调。对不住,一时间太激动,又给忘了。”女子窃笑。
陛下看一眼殿外,下巴微抬,玉安朗声通传:“传滇王及侧妃觐见。“
“臣参见陛下。”难得见他穿着朝服一派正经模样。
“臣妾参见陛下。”稍微慢了一些的动作和语言,越发显得娇憨可爱。
“免礼。”皇帝抬手赐坐,“皇叔近来可好。”
“有劳陛下挂念,臣一切皆安。”滇王恭敬作答。
话音刚落,自有宫女上前奉上新茶两杯,采苓也煮好了一盏茶正要端给陛下。
“好香啊。“滇王侧妃乌溜溜的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采苓,引得滇王也转目瞧过来。
“那是皇上的御用奉茶女官,自然能煮天底下最好的茶。“滇王轻轻掐了她的大腿,小声提醒不可大惊小怪,恍惚间似被冷箭击中一般,愣了片刻,再转目瞧去,已是怔怔不语。
听闻她配入掖庭朝不保夕,为何如今竟在这垂拱前殿内供职?举手投足,仪态万千。可是哪里还有半点原先娇憨可爱的模样?犹记得,东喜楼中一杯接一杯饮酒,喝醉了袖子一扬遮住半张粉面倒在桌案上就呼呼大睡的人,如今却静如处子般跪坐席上,煮一壶这世间最清香的茶,再恭敬地送至皇帝的案前。
此时,她也注视着他。正局促间,见她颔首微笑,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歉意。他只好回了一笑,目光流转,似有万语千言。
“旧识?”侧妃警觉地看过来,采苓知礼地对其微微一笑。
“见过几面。”滇王早已恢复常态,揽了揽侧妃的细腰,在她耳畔低声道。
采苓虽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却能明显感觉到滇王的疏离。前程往事如斯,自然不敢奢求他的原谅,如今见他一切安然,与侧妃感情融洽,她便尤是开心,脸上止不住的挂着笑容。
“为何来此?”陛下冷声质问,竟是看着她。
“替补一日,明日必不会出现。”她没有半分畏惧,轻松作答。
皇帝被噎得无话,瞥过眼去。滇王又禀奏了许多云南的民情政事,皇帝仿佛有些疲乏,早就没了刚见面时的热情,待他说完后,只道:“太皇太后还盼着皇叔。待会儿别急着出宫,去紫微宫问个安吧。”
“是!”滇王拱手道,顺势指着身边的娇俏女子,“臣此次回京一是奉旨为太皇太后祝寿,二便是想请她老人家看看这未来的儿媳可还满意。”
“皇叔有心了。”陛下点头应允。
众人散去,采苓却久久未走。
滇王也想要安定下来了吧,十八位美妾中选了一位册立为正妃。虽然她觉得这女子娇憨有余沉稳不足,可那是他的家事,她绝不能参言,如今只需要为他高兴便是,他若过得好,她才能收拾好心情了无牵挂地开始崭新的人生。
寿宴前夜的家宴在紫微宫瑜景阁内举行,采苓站在陛下身后半丈远,伺候他的饮食。席上依次坐着良贤妃、魏美人、长公主、各王爷及家眷。滇王远道而来,辈份又大,还是首次带着内眷出席太皇太后的家宴,自然倍受瞩目。
“回禀太皇太后,她叫琮知,父亲在云南经营玉石生意。”面对太皇太后的询问,滇王坦率作答。
“他们都叫我‘小虫子‘。“悦耳的女音洋洋盈耳,顷刻间感受到被人拽了一把裙角连忙补充:”不对,是臣妾。启禀娘娘,他们都叫臣妾‘小虫子’。“
“哈哈……“原本一脸正色的老祖宗瞬间被她的娇憨可爱逗笑,温声问:”那么小虫子,你喜欢哀家的老十三什么?“
“臣妾什么都喜欢,即便是殿下睡觉时拳打脚踢十分不老实,臣妾都喜欢。“侧妃昂着头笑容憨厚。滇王破天荒流露出一丝羞愧之色,连忙喝一杯酒稳住。
采苓见此,也是由衷的高兴,面上不自觉挂着笑容。只是,从前那么好的两个人直到此刻也没说过一字,偶有目光不自觉相交,他统统熟视无睹很快移开视线,破碎的情谊始终不能恢复如初。她暗自告诉自己,或许明年就会好,实在不行五年后登门谢罪未尝不可,便将此释怀,仍然坦荡地服侍着陛下。
“陛下,您是不是不喜欢吃这个鱼羹?”良贤妃托腮问。
“朕吃够了。“陛下语气温和。
“那臣妾可否吃您剩下的。“不等陛下回答,”苓姐姐,请帮我递过来一下。“
采苓面无表情,双手从陛下案上端起盛鱼羹的碗送到良贤妃跟前,正要离开,贤妃温声相求:“请姐姐帮忙端走这碟烤肉,实在是吃不下了。”采苓微微一笑,顺势端走。
忙完这一切,才刚在原位上站好。太皇太后忽然道:“皇帝,哀家听闻你的内廷女官从前也是侍奉你茶水之人,一杯梅子茶煮的是清香扑鼻,今日大伙儿都在,不如恩赐给众人一杯?”
这几日陛下胃口不好,磨成粉的乌梅倒是随时备着,可从未想过要给皇室众人奉茶,倒也不拘,这活计比浣衣局的轻松了不知多少。陛下还未应允,她已经退下准备。
梅子茶清亮,盛在黑陶杯盏里尤是香气扑鼻,宫女为她端着托盘,她将第一杯奉给太皇太后,好像是期盼很久的仪式,看着她老人家轻轻抿了一口,无限欣喜涌在心头,若是她不再生气,给满朝文武奉茶又算得了什么?
第二杯给陛下,陛下却不接,她只将那八分满的茶杯放在案上,待会儿给他加两滴蜜糖。接下来是良贤妃,却是比她还恭敬的模样,微微垂着头:”有劳苓姐姐。“然后是魏美人。
终于走到滇王跟前,她蹲下身子,将一盏茶递给他:“殿下请用茶。“坐在席位上的男子,双目微垂,并不看她一眼,举着茶杯的一双手有些酸了,她却不知道自己还在等待什么。
“王爷不喜欢酸食,我同他喝一杯便好。”侧妃连忙打圆场。
“王爷……王爷!”侧妃压低了声音提醒,”这可是陛下的内廷女官,打狗还得看主人呢,更何况……“余下的话,掩在滇王瞬间抬起来的冷眸之中,侧妃一惊差点打翻案上的茶盏,采苓微微一笑,伸手将那杯茶扶稳,颔首离开。
后来也行礼如仪地给八皇子和静和长公主奉了茶,茶水摆在案上,喝不喝都随他们。再回到帝座前,已经换了一杯热茶,递到陛下跟前:“加了两滴蜂蜜,必不会酸的。”
陛下深沉如寒潭的眸子瞬间似有星辰闪动,接过茶盏,埋头浅饮。
侧妃说了许多俏皮话,哄得太皇太后很高兴,留她于紫微宫住下。魏美人不受宠,自然是早早告辞回宫。各皇室成员也四散后,滇王才负手疾步走过那一池开败了的荷塘。采苓看着他的背影有一瞬的发呆,即便是明日寿宴上还能再见,终不似从前笑闹无忌,再见也不知几时,禁不住难受一阵。
“陛下好几日未到长乐殿,一定不知臣妾窗前的水仙花都开了两盏吧,今晚月色正好,能否陪臣妾赏一赏水仙?”刚走到御花园,良贤妃攀在陛下的臂膀上,苦苦哀求。
果真风雅,恰合陛下心意,明月不愧为才女。走在人群后的采苓于心中暗自赞叹。
忽然假山后似有人影闪现,吓得她连忙快走了两步。
“姑姑可是见到人影?”长乐殿的女官连忙询问。
“没事。一只猫而已。“她匆匆安慰,好奇心使然,仍回头一看,一抹瘦高的身影再次从假山畔隐现,还同她招了招手,“忽然想起落了东西,请你妥善伺候陛下,我去去就来。”
“姑姑?”宫女轻轻吼了一声,转眼瞧去,人已经瞬间消失不见。
“公子躲在此处做甚?”采苓轻拍那人的鸦青色袍衫。
“注意言行。”滇王昂首故作清冷模样,“本王可是被人遗弃之人,受不起姑娘的轻佻。“
采苓哈哈大笑,盼了好久好久,终于等到他的如常笑闹,柔声问:“殿下可还生采苓的气?“
借着一地月华如练,他凝视她片刻,忽然揉了揉她已没多少肉的脸蛋,“原本是气的,可见到你这副形容,叫本王还如何气得起来。本王是从未想到,聪颖顽皮如你会做小伏低成这个模样。要是本王没有记错,那良贤妃从前是你闺密吧,如今怎么着?你居然甘愿恭恭敬敬给她递送碗碟。本王不禁想,本王是哪里不好,你竟然宁愿落魄如斯也不肯嫁给本王!着实可气!“
“殿下哪里都好!即便是睡着了拳打脚踢十分不老实的样子都很好!“采苓轻轻笑。
“竟敢揶揄本王!“滇王也忽然咧嘴笑开。
“想不到太皇太后本意是让我尝尝**之耻,却歪打正着激起了殿下的一颗怜悯心,能够与殿下重修旧好真是太……太……太好啦。”她高兴的几乎要跳起来。
“原来你也知道她老人家的良苦用心。”滇王正色道,“若是嫁给本王何必需要给旁人端茶送水。”
“是啦,是啦。你们都对。“她摆摆手,”往事统统都随风消散了吧。“
“嗯。该说这话的人好像是本王。”滇王冷声道。
“对不住……”采苓禁不住又笑出声。
片刻后,滇王阔步走出假山,“如今住在何处?怕走夜路不是,本王送你回去。”
“垂拱殿一侧。”她嗫嚅回答,小心翼翼抬眼看他。
滇王露出一丝苦笑,“那小子果真有办法。”回过头来再问:”还不走?“
“这一路我熟得很,自己回去也没事。“采苓连忙推辞,他从云南不辞辛劳带了妾侍来禀告说要立为正妃,良好的态度明显是意欲与陛下冰释前嫌,她怎敢不懂事。
“本王虽然忌惮着那小子,可毕竟是他的皇叔,他岂会致本王以死地。既不会死,本王又有何好顾及的。相见不易,就让本王送你回去。“他态度坚决,是打心底里对这小宫女的怜惜。
两人无话,并肩走在月色如水的深深永巷里,红墙绿瓦,灰墨色的天空,寒鸦从头顶盘旋而过。他腰上一块由璎珞系着的环形墨玉,随着他脚步的移动上下起伏,她紧紧盯着那块玉,忍不住问:“十八位姬妾,每一位都赋予真心了吗?”
他嫌弃地瞧她一眼,不耐烦道:“小小宫女,管得倒是很宽。既然弃了本王,就不许再问本王的情史。”
向来就是打破沙锅问到底,追了两步,再要开口,一人提着一盏琉璃灯从拐角徐徐走近,见了他二人,连忙避在一旁,屈膝行礼:“滇王殿下金安。”
“嗯。本王一切都好。“按说诸王于深宫中遇到宫女行礼,大可不必搭理,至多也是说一句“免礼”,这么突兀回答“本王一切都好”的还从未听过。采苓眼睛瞪得溜圆,紧紧盯着滇王,见他常常一派无所谓的一张脸居然染上了红晕,真真是万年的奇观!
“吴姑姑!”采苓转目瞧一眼那名宫女,已是惊呼出口。吴监作对她报以微笑。
“本王这就出宫了。将来有机会再见,你多保重。“往日说话竟是揶揄调笑,没见过他正经如此,采苓不禁饶有兴趣看着这二人。
“殿下也保重。“吴姑姑只柔声道。
太失望了!着实是太失望了!再没有过多言语,两人只是擦身而过。月色纵是如水,两人却不是游鱼,相见时难别亦难,可就这么平淡地互相说了一句保重?
“殿下。“采苓追上他的步子。
“嗯。“他半刻才回过神来。
“殿下腰间的这块美玉可否送给小女子啊?“她试探性问。
“本王下次给你带赤琼。别打这块的主意。“骨节分明的一只手轻柔地抚过那块墨玉。
“好吧。一言为定。“转身已经跳过拐角。
“小苓……“
“垂拱殿就在前面,我自己回去,就不送殿下去安德门了。“采苓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明日甘泉宫中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