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沉时,采苓独自从紫微宫往麒麟殿走,后宫女眷参宴需同行,所以碧落可以一直跟着太后,而她却只能形单影只走在宽阔的宫道上。
不知走了多久,腿脚有些酸了,她坐在杨柳树前的白玉石凳上休息,遥遥见一名锦衣公子气宇不凡昂首阔步过来,未及走近,那人已喜道:“姜少,原来你在此处。”
“陶陶!”采苓终于露出笑脸,“本少好生无聊,看来老天到底待我不薄,居然在这里让我遇见你。”
“走,投壶还是射箭,本少带你去见识见识!”陶陶拽着她的衣袖,激动得很。
麒麟殿前东侧的空地上摆着投壶器具,西侧则摆着箭靶,供皇子及大臣们的年轻家眷娱乐。采苓他们来时正看见静和公主沈牧纭与侯府的小郡主在比赛投壶,采苓饶有兴趣要看,陶陶一个劲戳她后背,她狠狠剜之一眼,陶陶低声道:“你要不走,本少先走了。”
话音刚落,静和公主已拿着白毛羽箭匆匆跑来,拽着陶陶的衣袖,“这一局你帮本宫投,若是投进了本宫明年一整年都听你的。”
陶陶面上是极恭谨,心中早已滴出血来,避无可避,便假笑着接过鹅毛箭,闭着眼睛随意的一投,本来只是敷衍,没曾想羽毛箭飞一般稳稳插入壶中。自是博了个满堂彩,静和公主欣喜地跳跃着,扑在陶陶身上送上一吻,再一吻。
所有人噤声,转而各自看向别处,仿若未闻,只与旁人笑谈。采苓站在人群最外边,也将此景看在眼中。静和放浪不羁,她早有见识,可未曾想她如今已不拘礼节到如此地步。
夜幕四合,陶陶好不容易脱身,同采苓抱怨道:“天底下怎会有如此恬不知耻之人。”
采苓觑了他一眼,“为了一些执念作出许多出格之事,我能理解。你看那边的小郡主和尚书府的三小姐。臣工们能够参宴的家眷人数有限,她们哪个不是想尽办法才能混入的。”
“你往年也如她们一般?”陶陶试探性问。
“我曾为此替大哥抄了一整年的四书。”采苓皱眉。
“值不值?”陶陶幸灾乐祸。
采苓想了想,“难说。”
“就算她为了本少连命也不要,本少也绝不会要她!”陶陶忽然笃定道。没有说出名字,但他们心里都无比清楚,“她”指代的便是静和公主沈牧纭。 “
“这世间哪里有绝对。”采苓笑道,见他一脸委屈模样,又补充,“不过本少支持你!”
话音刚落,司礼太监齐声唱道:“恭迎陛下,恭迎皇太后娘娘,恭迎萱贵妃娘娘,恭迎太子殿下……”
话音未落,殿内殿外所有宾客,皆行跪拜礼,山呼万岁。陛下朗声说了句“众卿免礼”,一干人等才拱手起身。采苓刚站直身子,便于浩浩荡荡的皇族众人中瞧见沈牧迟,他穿的黑色缎袍虽用金线绣着四爪龙纹,可站在身着明黄色龙袍的皇帝一侧到底不显眼,可为何只一眼便瞧中了他。
那夜灯火正盛,繁星璀璨,他走近时那些流光溢彩便统统照在他俊朗的面颊上,说不出的摄人心魄。紧张急迫中,她转过头去对身旁的陶陶笑了笑,陶陶用一根指头直戳她的脊梁骨,压低了声音,“不要怕,本少也支持你!”
“跟本王一同走。”沈牧迟如是说。等了多少年,仿佛从青丝到白头,只为他这句话。如今听来,心潮起伏,但是却失了当初天不怕地不怕的气魄。她颤巍巍举目看去,皇帝的眼神里有厌恶,太后虽依旧和蔼可亲,笑容里也藏着几分不悦。她缩回手藏在袖中,他便拉不到,也不勉强,只依旧面露春风地看着她。不敢不动,她便乖巧地跟在太子身后,碧落一侧,在皇家的队伍中占了一席之地。
“本王未曾想到你如今是这样个情况。”采苓落座于沈牧迟身侧的小案旁,滇王沈由俭坐在不远处,事不关己地揶揄她。
“我也未曾想过。”她难掩沮丧。
“你不是本王从前认识的小姜。”沈由俭目光直视前方。
“我知道。”她埋着头。滇王说的极是,从前的姜采苓敢爱敢恨,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心爱之人表白心迹,即便是被拒绝也只不过喝两壶浊酒,绝不会如今日这般畏首畏尾。可是如今她哪里还是从前那个身后有爹爹做靠山凡事为所欲为的相府小姐呢?如今她只是一介草民,家产有一些,属下靠她吃饭,孩子还等着她回家,哪里有任意妄为的资本?她其实很羡慕静和公主,可是羡慕又有何用?
“若是用得着本王,只管开口。”滇王如是说。光是今日,他便将同样的话说了两回,她到底多软弱无助,尽能被人一眼看穿?采苓苦笑,却充满感激地看着滇王。滇王却早已换了一副闲适的姿态,与来敬酒的宗室和大臣们把酒言欢。
舞池内宫姬水袖轻扬、翩若惊鸿,水绿的衣袖翩飞若游龙,又灼若芙蕖出绿波,好不优美。舞池的对面,静和公主攀在陶陶肩膀上,非要喂他吃一颗紫葡萄。采苓蹙着眉,转开眼,稍远的位置小郡主和尚书府三小姐正瞥着她相互窃窃私语。
“不饿?”温和浑厚的男声,将她的注意力瞬时拉回原地。
沈牧迟转眼瞧着她小案上食物一丝未动,方有此一问。她却全不在意,只静静凝望着他,太后说若是在除夕宴上将自己所思所想告诉沈牧迟,便可得到自由身。她极爱在长安城中闲逛,饿了就在东喜楼上吃酒,无聊时就去木木饼铺看娇娘们蒸糕,乏了去暮迟轩赏郁墨言的山水画。这条件很简单,只消如实说出口,便可达成。可是嘴巴似被人封住,久久无法开口。
翰林院秋院士领着一众臣工过来向太子祝贺,人人如看豺狼般觑了采苓一眼,每一眼都如刀子割在她心上。从前爹爹得势时,也会召集大臣于丞相府议事,偶尔遇见,那些老头子皆笑得和蔼可亲,叫一声“四姑娘”。世事变化如白云苍狗,煞费苦心让姜氏翻船的这伙人,又怎会允许有人从深水里攀上船沿?南朝早已容不下另一个姜氏皇后,哪怕是姜氏后妃。
秋院士一行人离开后,采苓已暗自下定了主意。
“是否身子不适?”他又转过身来问。碧落就在身旁,也满是嫉妒的冷冷瞧她。
“我从未想过做太子妃。”她决定快刀斩乱麻。
人声鼎沸,丝竹声喧哗,沈牧迟只定在原处,面上表情未变,好像未听清她说的话,便是在丝乐声渐起中,她提高了嗓门问:“殿下是否有意立我为太子妃?”那一句“可我并无此求”尚未出口,筝曲嘎然而止,人群也静默无声,真是天意。
台阶之上,端坐于龙椅上的皇帝目光森冷,极力压制怒火后,缓缓道:“姜氏。”
采苓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刚站起身,却被人拉住手,又跌回座位上,抬眼瞧去,沈牧迟垂目紧抿着双唇。采苓将沈牧迟的手拿开,翩翩行至大殿中央。本跳着“惊鸿一瞥”的宫姬们早已顺势退下,偌大的舞池成了她一个人的舞台。
“算一算姜相戴罪被贬到蜀地已有数月。朕留你在京中你可曾有半分感激之意?”皇帝问。
“民女感激不尽。”采苓朗声道。
“很好!”皇帝看一眼身旁的萱贵妃,语气稍有和缓,“朕听闻此次北银大案,你也有功劳。赏罚分明乃本朝规矩,你可有何心愿?朕听闻你倾心太子多年,可想过长久的留在太子身边?”
采苓来不及回答,皇帝又道:“这样吧……朕赐你太子良娣之位,如何?”
这便是陛下最大的宽容吧,也是念及萱娘娘对她的偏爱。采苓尚未谢恩,满堂朝臣却已哗然,转眼瞧去,议论纷纷中带着多少鄙夷的神色。这满朝文武中,早已没有父亲的亲信,她心里很清楚。
听到“良娣”二字,沈牧迟倏地站起身,他从来都是极冷静的人,泰山崩于顶不动声色,可如今为了姜采苓几次三番将喜怒写在脸上。采苓也注视着他,神色难辨,却分明是暗示他不要走近。
顷刻之间,采苓已经跪倒在墨玉地板上,便是像在紫微宫中那一日无疑,额头一次次抨击地面,叩头声咚咚在旷阔的大殿内回荡,众人早已鸦雀无声,片刻后,只听到采苓道:“民女姜氏举族戴罪,感念陛下不杀之恩,余生甘愿竭力尽犬马之劳,本不应求取恩赏。如今斗胆,只愿能留于长安城中,研桑心计、当垆卖酒。”
一语言罢,又是咚咚叩头。皇帝眯着眼睛不置可否,萱娘娘忍不住拉了拉龙袍的袖子,皇太后语气平淡却满是威严:“你既有这样的想法,亦是识时务。哀家倒是认同。”
“不过你尚在婚龄,又曾入过沈家门,将来可有打算?”太后神色一凛,目光看向正举杯自酌的沈由俭。
滇王搁了杯盏正待起身,采苓转头投去哀求的目光。磕头太久,额头处淤血渐浓,整个人就显得更加孤苦无依,让人见了实在可怜,他方坐下未动。
沈牧迟冷冷将他俩的动作看在眼中,当下已是悲凉愤恨难辨,却还是行至殿前,朗声道:“儿臣愿意等姜氏一年,若他日恩情尚在,再做打算。”
殿中寂静,忽有人打碎了杯盏,秋大人跪在殿堂之内,语气愤愤,“臣有罪,愿领罚。”原来杯盏,是其怒而踯之。
良久后,皇帝揉了揉眉心,“今日除夕,就容尔等放肆!”
彩苓尚不解其意,沈牧迟已跪下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