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个场景,在某个房间,墙壁和地板是用石砖铺成的。木制的桌椅靠着窗边,桌上放着一支空花瓶。窗帘被拉开,月光照射进来,带着些寒冷的意味。
这里,陵有些熟悉的感觉,那是他在树塔上使用的房间,听丽塔说,这本来是某人的卧室。
房间里传来什么被打碎的声音。
“薇,别这样。”一个和薇相似的人正拍打着薇的肩膀。
“为什么……”
“我知道你很难过,但,这是没办法的事。”
“偏偏是姐姐。”
薇抬起头,眼睛里带着泪光。
“他们不能这么做。”
这时候,陵感觉自己的手指动了动,或者说,马里的手指动了动,他抬起手想要帮她拭泪,但很快,他放下了。
兰摇摇头。
“不关他们的事,是我自己的意思。”
“你真的愿意吗?姐姐,那可是要你的命啊!”
“如果,这真的能救大家,那就值得。”
“可是……艾瑞玛才三岁!你舍得丢下她吗?”
兰笑了。
“你们会替我照顾她的,对吗?”
“我不要!”薇激动地大喊。
“薇,”兰拍着薇的双肩,“听话。”
薇咬了咬牙,“马里,你出去。”
“不,”兰看向这边,“你留下,陪陪薇,我去看看艾瑞玛。”
说着,兰推开了门。
“姐姐!”
兰没有回应她,随手关上了门。她动作很轻,门板与门框接触发出的声音,却狠狠地砸在两人心头。
马里转头看薇,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
【头一次感觉,自己这么没用啊。】
他在心里想。
在他想到安慰薇的话之前,薇先开口了。
“你觉得,牺牲一个人,去换所有人的平安,是对的吗?”
马里犹豫了一阵,这样回答:“我……不知道。”
“其实,我知道的。”薇笑了,笑得那么苦涩,那么无奈,“没有什么对不对的。大家,只是想要活下去罢了。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
“但是,”薇的声音带着些哭腔,她蜷缩起来,全身都在抖,“即使明白,我还是……不能接受啊。”
这一次,马里没有犹豫,上前抱住了她。
薇哭了很久,马里就保持这个姿势,一直没有动过。
突然,她抬起头。
马里呆住了,他从没见过薇这样的眼神。
不是凄婉的,无助的。
是坚定的,决然的。
“马里。”
“什么?”
“能帮帮我吗?”
“你说,无论是什么事情。”
“救救我的姐姐。”
“怎么做?”
“明天,姐姐会去山谷上的悬崖,他们想要她从那里跳下去。你带上家里的厨刀,帮我把她劫下来。”
马里毫不犹豫地点头,为了爱人他可以做任何事。
陵的脑海里,马里的声音响了起来。
【那一刻我以为,她是想带着姐姐逃离小镇,如果是那样,天涯海角我都会随她去,可是我错了。】
……
面前的画面一转,树塔的房间变成了悬崖峭壁,大雨倾盆而下,周围的人大喊着,要将兰从悬崖上推下。
马里冲入人群,拽着兰离开,人们叫骂着,围了上来。
他挥舞着手里的刀,拨开人群,拉着兰向森林中跑去。
薇也紧随其后。
人们举着手中的火把追赶着他们。
摇曳的火光像是魔鬼的眼睛,在黑暗中搜寻着他们的踪迹,镇民们的影子被火光拉长,投射到远处的地面。
处在马里视角下的陵感觉这一幕似曾相识。
马里躲在一颗树的背后,轻轻捂住兰的嘴。
他能很清晰地听见自己躁动的心跳。
“呼······呼······呼······呼·····”
接着,人们的叫喊从背后传了过来。
“【她们在这!!!】”
这声尖叫让马里打了个寒颤。
陵也打了个寒颤。
这声音他听过!!!
在最开始进入那片森林里的时候!
马里拉起兰,不要命地奔跑起来。
那些摇曳的火把,那些晃动的人影,还有那些尖锐的,像魔鬼般的尖叫。
它们纠缠上来,跑得再快也挣脱不了。
“【祭品,别让祭品跑了!!!】”
“【抓住她们!!!】”
“【把她们丢到谷底去!!!】”
“【要快!】”
“【祭典要开始了!】”
马里拼命狂奔,他突然被一样东西绊住了,差点摔倒。
回过头,他看见一副残留着腐肉的骷髅。
那是丧命于森林中的外来者。
小镇上的瘟疫已经持续了几个月,越来越多的人死在这里,最早的那一批,尸体已经腐烂到了露出骸骨的地步。
马里逃跑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这位可怜受害者的臂骨,看上去就像是骷髅在拽着他的腿。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马里发出声嘶力竭的尖叫,他甚至放开了抓着兰的手,一脚踹开脚下的骷髅,向森林深处跑去。
“马里!等一下!”
兰焦急地阻止他,但是他听不见,这个男人此刻不要命地奔跑起来,而处在他身体里的陵,愣住了。
······
他明白了, 自己进入森林那天,遇到的一切到底是什么。
那是马里的噩梦。
那些绿色的,阴魂不散的鬼火,那些像人形状的黑影,还有传闻中,那些会动的白骨。
诡异的,不知所云的尖叫,像刀一样,深深地刻在马里的心里,刻在他的灵魂深处。
围绕在这个小镇,围绕在每一个镇民心头,持续了七年之久,挥之不去的那个传说,那个噩梦。
那些所谓的魔鬼,他们的原型,居然是镇民本身!
这是何等的讽刺。
【到底谁才是谁的噩梦啊?】
陵在心中感慨。
······
一团火炬出现在了马里前方。
那就是兰刚才阻止马里的原因。
有一个镇民绕到了他们前面。
对方挥舞着火把向他扑了过来,身体的阴影被火焰投射到树干上,变成无比巨大的怪物。
“【拜托你们,去死啊!!!】”
对方这么尖叫着,那声音简要刺破马里的耳膜。
他反手一巴掌拍在了对方脸上,然后把他推开,想要向其他方向逃跑。
可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兰声嘶力竭的尖叫。
“薇!!!”
他回头,薇居然径直走向了举着火把的镇民。
她缓缓回头,眼神一如昨夜,坚定而决然。
“如果······逃不掉了的话,就只能这样吧。”
她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如果,我能早点读懂那眼神就好了。】
马里在心里想。
薇在火炬的簇拥下,向刚才的悬崖走去。
马里被镇民们押着,和兰一起跟在她身后。
他们挣扎着,叫骂着,被拖到了悬崖边上。
薇回头,问那些举着火把的人。
“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吗?我自己来。”
那些人愣了愣,点点头。
薇没有去看身后的马里和兰,尽管他们发了疯似的向薇叫喊。
薇深深地吸气,再缓缓地吐出。
那个动作很漫长,漫长得简直像要度过她的一生。
可是马里却觉得那个动作太短了,简直太短了。
短到来不及和自己拥抱,短到来不及脱逃这场噩梦,短到来不及完成他们的约定。
【我们不是说好要,办一场婚礼吗?】
马里撕心裂肺地嚎叫起来。
而那个有着水蓝色长发的女孩,转身,对他露出一个歉意的微笑。她将脖子上的紫藤萝吊坠用力扯下,向马里抛去。然后身体向后一靠,就这么从悬崖上,坠落下去。
坠落时,薇的嘴唇张合,似乎在说些什么。
【对 不 起。】
从口型上看,是这个词。
那枚紫藤萝吊坠落地,陷入湿润的泥土里,沾染着泥沙的雨水从它表面划过,似乎在哭。
陵感觉眼前一黑,撕心裂肺的疼痛从胸口传来,几乎要把他扯碎。
而周围的人们,面对跃下去的薇,并没有露出多少伤感,反而是,【松了一口气】,他们在笑。
“太好了。”
有人这么说。
那些人的笑脸在火光下扭曲起来,连成一片。
马里的手指陷进土里,在地上留下五道深深的抓痕,他用力地吸气,全身上下都在颤抖着。
愤怒,这种感情以从未有过的汹涌,填满了马里的胸膛。那疯狂的情绪像刀一样,刻进灵魂深处。
之前的恐惧,痛苦,都被此刻疯狂的愤怒所掩盖。
马里的影子被火炬拉长,延伸到森林深处的阴影里。
【这个镇上的人,都该死!】
那一刻,他这么想着。
……
这是最后一段记忆了,地点在一处昏暗的山洞。一盏煤油灯,是这里唯一的光源。
不知名的手稿和符文散落一地,其中记载的内容复杂而高深。
马里正在雕刻着一副白色的面具。身后传来了女人的**。
“你还不能起来,你们的身体需要时间去适应陨石带来的改变。”马里头也不回地说。
“为什么……救我们?”
马里在面具上一笔笔地刻着,一张诡异的哭脸渐渐浮现出来。
他停下手中的刻刀,思索了一番。
手中的刻刀锋刃一转,面具上的悲容被强行扭成了笑脸,看起来更诡异了。
“我打算做一件事,一件很大的事,可能需要几年的时间,需要几百人的性命。我需要帮手,与陨石直接接触的你们,是绝好的人选。”
“可我们,只是普通人。”
“以前,可能是,但现在,不一样了。”
“什么意思?”
“在这片森林里,有一座小镇,你知道这个小镇上的人怎么称呼你们遇到的事情吗?”
马里手中的刻刀在面具上切割着,发出的声音像是爪子划过人的脊柱。
“【瘟疫】?【灾难】?【不治之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大笑了起来,用无比诡异的声调,像是在嘲笑别人,又像是在嘲笑自己。那声音在山谷里回荡着,宛若妖魔。
“恰恰相反,这真的是上天的恩赐。它是——【进化】!”
马里的眼中散发着兴奋的目光,不久前,他拿到了那个外乡人的手稿,那个用魔法药剂救下整个小镇的外乡人,那个告诉他们,要用祭品彻底封印陨石的外乡人,那个给紫藤萝吊坠施加魔法,让它永不凋谢的外乡人,那个害死了薇的外乡人!
他从那个外乡人的研究手记里看到了某种惊人的可能性。
【将死人复活的可能性】。
马里站了起来,他转身,油灯将他的影子拉长,投影到整个山洞。他看向面前的镜子,镜中的人脸上缠满带血的绑带,头发从棕黑变成了花白。一只枯瘦的手将绑带揭下,露出里面苍老的面容,他看起来苍老了几十岁。
“你……是什么人?”女人问他。
“我么……”他戴上那副面具,白色的,扭曲的面孔遮盖了原本温和的脸,“我叫【gardener】(高德纳),打理这片死亡花园的,【园丁】。”
高德纳转身,面对那个女人,和一个还未醒来的壮硕男人。他张开双手,用无比高昂的语气说:
“欢迎你们,脱离了【凡人】界限的【天选者】,这一刻,你们已经与凡夫俗子站在了不同的高度。你们理应比他们强大,理应比他们高贵,我将赐给你们新的名字,作为告别凡胎的纪念。”
他走到女人身边,俯下身,面具贴近她年轻的脸庞,马里凝视着这副面容,良久,感叹道:
“真美啊……像花一样。”
他伸出手,在女人的脸上轻轻抚摸。
“那么,叫你【曼荼罗】吧?”
“曼……荼……罗?”
“对,”马里笑了,“那是一种剧毒的花,无论是妖娆还是毒性,都足以让人窒息。”他的手在曼荼罗的脸上摩挲着,语气像是诱惑人心的魔鬼,“为这座森林带来不幸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