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自己被面具人擒获,到现在,好像只过了一瞬,又好像渡过了漫长的一生。陵无法确定。
自己在哪?
没有人能回答他。面前,只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自己失去意识前,那副布满裂痕的笑脸面具,在陵的脑海里闪过。
【我······是死了吗?】
陵轻轻叹息。
【也不是件坏事,对么?】
他想起自己把弗兰送走前,对方那副惊讶的表情,还有向他伸出的手。
【希望她们,能活下去啊。】
自从他以失去记忆的状态醒来开始,他就在各地游荡。
一旦有人见到那副满身鳞片的怪物模样,他就失去了留在那个地方的权力。
然后他会换一个地方,以陌生人的身份再呆一段时间。
接着鳞片被人发现,再到下一个城市或是乡村。
最近的一个容身处是片牧场,牧场主人很好,给他提供了自己的房间,向他支付报酬,他要做的,就只是每天看着这些羊群,保护他们不被野兽侵扰罢了,对于他来说这再容易不过了。自己身上的龙血让每一只动物都对他心生畏惧,没有什么野兽敢在他面前袭击羊群,但抱有这份畏惧的动物也包括羊群,所以他没有办法接近羊圈,只能远远地看着,自己的房间也被设立在羊圈之外的地方。可是他知道,这种日子不会太久,向来如此。
他逃避每一个对他露出欢笑的人,害怕与人交流,害怕置身人群,还未得到什么就开始担心下一刻又会失去。
他花了很久才从那种状态摆脱出来,但残留下来的习惯已经成为本能,时不时就会浮现。
而今天,有一个女孩,不畏惧自己身上的鳞片,在他快要失控的时候,为他披上了一片披肩。
那是第一个向兽化的陵微笑的人。
她几乎融化了他的心。
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正处于怎样一种尴尬的境地。
【那个笑容,很美啊。】
他这么想。
……
一束光亮照射进来,就如同每次把陵从梦境里唤醒的那样。
原本漆黑的环境下突然遇到强光,本该是难以适应的才对,但陵很自然地睁开了眼。
阳光明媚的午后,空气中隐约有某种花的香味,微风吹拂过满地的青草,也吹起某人的裙摆。洁白的连衣裙随风飘扬,有一抹水蓝色掺入其中,那是一头长发,长发的主人轻轻拨动头上的清泉,像溪流上泛起了涟漪。陵的心也随之泛起涟漪。
她看向这边,嘴角下意识地扬起。
【那是多么动人的笑容啊,简直像盛开的花儿一样。】
这样的感叹在陵的心里浮现。他有些奇怪,自己不应该有这种念头才对。
“喂,”那女孩收起笑容问,“把我叫到这来做什么?我可是为此翘掉了杂货铺的班哦。”
不属于陵的声音从他嘴里吐出:“得了吧,你翘班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就算不是我叫你,你多半也会找个理由溜出来的。”
陵这才反应过来,这是个【梦】。而且【梦】的主人不是自己,他在借别人的视角看东西。
嘴上这么说着,这具身体的主人心里却在想:【该死,早知道这样,就应该等到傍晚再叫她的,希望她不会因此挨骂。可是,傍晚就看不清楚了。】
女孩其实并没有生气,却装出一副恼怒的样子,抱起胳膊,侧过脸去,撅起嘴,“不管怎么说,是你把我叫出来的,要是给我看的东西不能让我满意,我可要生气了。”
陵感觉自己的脸部肌肉抽动了一下,看起来身体的主人应该是笑了。
“放心,绝对会让你满意。”
他伸出右手,女孩很自然地把手放在他的掌心,任由他拉起自己的手,向森林里跑去。
他们很快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
那是一道紫色的瀑布,美丽的“波浪”层叠着绽开来,沁人心脾的幽香悄然钻入鼻中,让人心醉。
女孩呆住了,她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嘴,惊讶的声音从指缝里钻了出来,“我的天呐!这是……这是!”
“紫藤萝。”身体的主人替她答道,语气里透着一股得意,“这是你最喜欢的花。”他挠挠头,“虽然把一种自己从未见过的花当做自己最喜欢的花挺奇怪的。”
“是没有亲眼见过。”女孩瞥了他一眼,纠正道,“我好歹还是看过植物图鉴的。”
他摊摊手,“现在你见到了,而且,从今天开始,它是你的了。”
女孩转过头,呆呆地望着他,一对蓝眼睛睁的老大。
“送我?”她指着自己的鼻子问。
“当然,不然我为什么大老远请人把它栽过来?”
“可,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个?”
身体的主人苦笑起来,“为了你的十八岁生日啊,笨蛋。”
女孩又发了一会愣,她被人抱住了,那个人的体温透过衣物传到她胸口,让她的脸颊有些发烫。
他附在女孩的耳边,轻声说:“成人快乐,我的小公主。”
陵感觉自己的脸颊被什么东西打湿了,那是女孩的眼泪。
“我……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了。”女孩的声音很轻,她反手抱住对方,把头埋进他怀里。
“谢谢。”微弱的声音从胸口传来。
那个人轻轻抚摸她的头,宠溺地说着:“没什么,这只是个开始,接下来,我要让紫藤萝铺满整个小镇,每一天清晨,当你推开窗户,街上的每一朵花都在向你盛开。到那时,小镇将会以紫藤萝来命名:【Wisteria】(薇斯特里亚)。”
“你觉得怎么样?【薇】。”他侧过脸去,想要看清女孩的表情。
······
陵愣住了。
他突然想起来,这张脸,自己见过的。
在那个夜晚喷泉旁的梦里,在艾瑞玛家的相片里,还有在那件梦中的教堂里。
那个和艾瑞玛的母亲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
【她叫······薇?】
······
【薇】从他的怀里抬起头,那张脸几乎要碰到他的鼻尖,水蓝色的瞳孔倒映在他眼中,让他有些心跳加速。
她踮起脚尖,在对方的嘴唇上,吻了下去。
下一刻,周围的一切,停止了。
面前的女孩,身边的紫藤萝花,还有头顶阳光灿烂的天空,通通消失不见。
陵有一股松了口气的感觉。
他夺回了身体的掌控权,将两指按在唇边,沉默良久。
【薇】。
那么,这个被叫做【马里】的人,是谁呢?
陵回想着他所说的话:【我要让紫藤萝铺满整个小镇】。
他想起在树塔上眺望小镇时,看到的那一片紫色海洋。
【他做到了】。
陵这么想。
可,小镇的名字,却不是【wisteria】(薇斯特里亚),而是【steria】(斯特里亚),少了一个音节:【薇】。
【你又一副见到鬼的样子了。】
【我是来参加婚礼的。】
【我来看你了,姐姐。】
薇的话在耳边回荡。
【“那场瘟疫死了很多人,大家都或多或少的失去了些什么。”】
高德纳的声音也渐渐响起。
陵轻轻叹息着。
这个故事的结局……应该是个悲剧。
……
下一个画面的时间是傍晚,天空被夕阳染上一层红色,街上的小贩匆忙收拾着摊子,想赶在天黑前回家。
身体的主人走到其中一个身边,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
“嘿,一会去喝两杯。”
那个人抬着头,呆呆地望着天空,没有反应。
“干嘛呢你?说话啊。”
那人指了指天上。
“那是······什么······”
身体的主人也随之抬头。
一颗,绿色的流星,拖着长长的尾焰从天边坠落。
那色彩给人一种虚幻,不真实的感觉,仿佛童话故事里描绘的场景。
“看呐!那是什么?”
“流星!是流星!”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人们议论起来,有的对星星的颜色表示惊讶,有的则闭上眼,对星星许愿。
而身体的主人,也就是马里,却皱起了眉头。
他发现,那颗星星好像越来越大了。
它在接近。
燃烧着的绿色球体划破天空,从他们头顶上飞过。
马里回头,瞳孔猛地一缩。
“糟了!!!”
他飞快地奔跑起来。
【那个方向是······】
紫藤萝树。
之前马里为薇所种的那片紫藤萝树。
陨石正飞向那处山腰。
他竭尽全力地奔跑,但人的双腿怎么可能跑过一颗从天而降的星星?
那颗流星带着天威般的力量猛地坠入山间,巨兽般的轰鸣一瞬间响彻天空,人们不由得捂住双耳,脚下的地面摇晃起来,大地都在震颤,那座小镇附近的山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塌陷。
绿色的火将森林点燃,一条巨大的裂缝从半山腰延伸出来,仿佛有一柄巨大的利剑从天空斩下,把山脉劈开。
那是何等震撼的场景,有人向倒塌的山峰跪拜下去,迎接这神迹般的景象。有人惊恐地尖叫着,漫无目的地逃窜。
而马里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表情木然。
“完了······”
他自言自语。
“送给薇的花。”
······
接下来是一段没有画面的对话。
马里的声音首先响起。
“你看起来不高兴。”
“那颗星星落在了我们种的紫藤萝上,它把它们全毁了。”薇的语气听起来非常生气。
耳边传来衣服互相摩挲的声音,似乎是两人正在拥抱。
“没关系的,薇,我再去种就是了。”
“可我不喜欢那颗星星。”
“为什么?人们都说它是上天的眷顾,会为我们带来幸福。”
“我总觉得,那绿色的光有些可怕。会带来不好的事。”
“别担心,我在,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与你一起。”
……
画面出现,下一段记忆开始了。
这次的地点在教堂,人们都穿着深色的衣服,年轻的神父正在致悼词。
有人在身后窃窃私语。
“喂,听说了吗?汉克死前去了一趟森林。”
“神父说,他染的病从没见过,镇子里的药物毫无作用。”
“你们还记得之前落在森林里的那颗流星吗?”
“神父不是说那是神灵的眷顾吗?”
“得了吧,那不过是安慰大家的话,没人知道那是什么。”
“要我看,汉克的病,就是那颗星星惹的祸。什么神灵的眷顾,那是颗灾星才对吧。”
“嘘!事情没搞清楚不要乱说,小心别人听到。”
“唉,只是可怜了兰,年纪轻轻就死了丈夫,她孩子才三岁啊。”
“那孩子叫什么来着?”
“听人说,叫【aroma】(艾瑞玛)。她的妈妈和小姨的名字,兰和薇,是取自东方的两种花的发音,给她取这个名字,是【香气】的意思,不是有人说吗?【香气是花朵的一种延续】,哪怕花儿凋谢,香味也会残留下来。”
“别说那不吉利的,人家两姐妹活的好好的呢。要比做花的话,她们都处在盛开的季节。”
“难说哦,谁知道汉克的病有没有传染给她们?要我说,以后就离她们家远点,小心自己也染上。”
“小声点!马里在前面呢。”
陵感觉自己的拳头被捏紧了。
身体的主人把视线投向了前排,死者家属的位置。
薇正在安慰着哭泣的姐姐。
那带着些不安的脸庞倒映着他的瞳孔中。
【我一定不会,让那种事发生的!】
马里在心中默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