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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收的世纪

从十六世纪末到十七世纪末,整整一百年,是中国戏剧丰收的世纪。在这一百年中,传奇艺术获得了极其充分的发展,其中最杰出的代表作有四部:《牡丹亭》、《清忠谱》、《长生殿》、《桃花扇》。这些作品在整个中国戏剧文化史上也是第一流的瑰宝,至今还在闪耀着光芒。

这些作品,在当时有着数量巨大的其他作品作为铺垫。有些作品质量不高,有些作品甚至在旨趣上与这四部作品有着根本的区别,但它们都从不同的侧面起了烘托作用。只有在层峦叠嶂之中,才有巍峨的高峰。因此,我们应该首先对这个世纪戏剧文化的总体概貌,作一个简单的描述。

这次戏剧繁荣的最突出的表征,显现在两位年龄相差不多的退职官员的住宅里。一位是江西临川人汤显祖,退职时已年近半百;一位是江苏吴江人沈璟,退职时还不到四十岁。他们都因为官场风波,退避故里,全身心地投入到戏剧活动之中。汤显祖称其堂为“玉茗堂”,沈璟称其堂为“属玉堂”,这两座玉堂,长期来丝竹声声、散珠吐玉,成了明代戏剧活动的两个重要的中心。

汤、沈两位都是进士。年少三岁的沈璟中举反而较早,而汤显祖则因为不肯敷衍一代权相张居正而屡次“春试不第”,直到张居正逝世后的第二年才中进士,那已在沈璟中进士的九年之后了。他们两人,都在外面做了十五年左右的官,宦海波澜,沈王景比汤显祖承受得少一点,但也不能全然避免。他们各自返回故乡时,沈璟还只有三十六岁,正值壮年,汤显祖也未过半百,心里都不好受。沈璟回乡的原因据王骥德说是被忌,汤显祖回乡,先是郁闷难舒,向吏部告归,后来则干脆追论削籍。总之,他们回来了,带着在官场灼伤的斑斑伤痕,来到了戏剧领域。关汉卿、王实甫出生在科举制度被废除的时代,因而倾才思于戏剧;汤显祖、沈璟虽然活动在科举被恢复了的时代,但是他们绕了一圈又被官场放逐了,因而也成了剧坛的生力军。

汤显祖和沈璟,都以令人瞩目的艺术成果繁荣了万历剧坛,但在戏剧观念上却是泾渭分明的对头。汤显祖以“玉茗堂四梦”著称,沈璟以“属玉堂传奇”名世。汤显祖以他一组瑰丽的梦境织造成了一幅“情”的旗帜,高高树起,无论在戏剧界、思想界,还是在普通人民的精神生活中,都造成了巨大的影响;沈璟的思想保守得多,在剧作的实质性内容上当然无法与汤显祖比肩,但他精研音律,倡导本色,制订戏曲音律的法则,聚集起一支阵容可观的戏剧队伍。汤显祖的剧作,《牡丹亭》最佳,其他几部较为逊色;沈璟的剧作,《义侠记》、《博笑记》较可一读,其他则皆平平。汤、沈对峙,历来是戏剧史家们热衷的话题。从思想上说,汤主情而沈主理,是当时思想界情理对峙的一种艺术化的反映;从艺术上说,汤随情而风飞河奔,沈守理而斤斤格律,构成了两种鲜明的戏剧创作流派;没有汤显祖,明代戏剧界便失去了神采飞扬的最高代表;没有沈璟,明代戏剧界便失去了一位艺术形式的护法者和戏剧活动的重要召集人。一代艺术不能没有最高代表,但最高代表往往是孤独瞧违逆常规的。因此,与他一起热闹了剧坛的同行,往往会变成他的对头。在这里,主峰和群峦的关系,常常以对峙的方式出现。但是,他们又毕竟是一个系统,而且是不可分割的系统。临川玉茗堂里的精构妙思,只有与吴江松陵属玉堂里呼朋引友的盛况并存于世,才体现出一代盛事。

在思想上与汤显祖有前后连贯关系的,倒是先于汤显祖一辈(比汤显祖大三十岁)的戏剧家徐渭。徐渭传播更广的名字是徐文长,直至今天,浙东乡间的老农还会讲述一大串似真非真的“徐文长的故事”。事实上,徐渭并不是一个到处耍弄计谋的促狭狂士,而是一个在中国文化史上占据着特殊地位的画家、书法家、诗人、文学家和戏剧家。他的书画,即便是在佳作如林的中国艺术博物馆里,也有特别招人眼目的光彩。现代绘画大师齐白石还曾深恨自己不与徐渭同时,不能投拜在徐渭门下理纸磨墨呢!徐渭在戏剧上的代表作是杂剧《四声猿》,内含四部短剧:《狂鼓史》、《玉禅师》、《雌木兰》、《女状元》。汤显祖说:“《四声猿》乃词场飞将,辄为之唱演数通。安得生致文长,自拔其舌!”可见汤显祖受其影响之深。

徐渭是在杂剧全面衰微的时代创作着杂剧。这也是对当时剧坛中受《五伦记》、《香囊记》影响,“以时文(八股文)为南曲”的拙劣传奇创作的一种抗议。他的创作之所以被袁宏道称之为“与近时书生所演传奇绝异”,首先是因为“意气豪达”,充溢着一种狂傲的浪漫精神。汤显祖受到深刻影响的,主要也是这一点。衰微着的杂剧竟能为之一振,并在各个方面为清代杂剧的发展开出一条新路,也由于此。新鲜的思想内容不仅能为一种陈旧的艺术形式增光添色,而且还能使这种形式继续延绵一阵子,徐渭的杂剧创作提供了这方面的例证。

徐渭活了七十三岁,但在四十五岁时就为自己写了墓志铭,说自己平日“疏纵不为儒缚”,一涉大义,则“虽断头不可夺”。这便清楚地表现了他的人生风貌。他的杂剧,以无可遏制的狂怒,痛骂历史上和现实中的奸臣奸相(《狂鼓史》);以巨大的热忱,歌颂了那些突破礼教、隐瞒身份而成了文臣武将的姑娘(《雌木兰》、《女状元》);即使是那荒诞不经的“脱度”题材,到了他手下也包含进了对禁欲主义的嘲弄。徐渭的戏剧故事,总是怪诞、瑰丽、充满幻想的,阳间和阴间,今生和来世,低位与高位,纵欲与禁欲,僧侣和娼妓,弱女和猛将,闺阁与金銮,强烈地搓捏在一起、对比在一起,借以表达自己与社会习俗、封建礼教、等级观念、虚伪仪式的挑战心理。若要以写实主义的标准去要求他的剧作,那是两不相便的。戏剧理论家王骥德一度曾居住在徐渭的隔壁,熟悉徐渭的创作过程和创作风格,在他所著的《曲律》中明确评之为“天地间一种奇绝文字”。所谓“奇绝”,也就是不同凡响,不可以寻常的规矩去度量,无论在思想上还是在艺术上都是如此。汤显祖正是汲取了这种从内容到形式的浪漫风致,予以发扬光大,并经过自己胸中炉锤的冶炼,终于铸造出了《牡丹亭》这样的浪漫主义杰作。徐渭以一组杂剧短戏与“近时书生所演传奇”对抗,而汤显祖则让徐渭的情怀占领了传奇本体,以洋洋洒洒的数十出长剧,把浪漫主义的风致表现得更加透彻,更加淋漓尽致。

与汤显祖、沈同时代的戏剧作家不少,可惜当时颇孚名望的一些人或者未能让自己的剧作留存下来,或者留存下来了却不见出色。倒是当时并不著名的一些人写的一些剧本,在今天还有光彩。例如高濂的《玉簪记》、周朝俊的《红梅记》和孙仁孺的《东郭记》,就长期受到人们的喜爱。

《玉簪记》写书生潘必正和道姑陈妙常勇敢结合的喜剧性故事。这个故事可在《古今女史》中找到根源,后也有人搬演为杂剧,但潘必正、陈妙常的名字如此为中国普通老百姓所熟悉,实应归功于《玉簪记》和以后由它派生出来的许多地方剧种的折子戏,如《秋江》、《琴挑》等。《玉簪记》在戏剧开展的方式上与《西厢记》颇为接近,然而难能可贵的是,人们明知其近似而又不觉雷同,反而从一种近距离的对比中感受到高濂迈出的新步伐,有相映成趣之妙。与皇皇名作同题材而竟然未被比下去,未被淹没掉,极不容易。人们不能忘记,《玉簪记》中也有近乎《西厢记》中“夜听琴”的情节,但它又多么具有自己的特色。潘必正月夜寂寞,漫步道观,听陈妙常在堂中弹琴,便顺步踱入。于是两人切磋琴艺,你弹我唱,十分融洽,没想到潘必正爱慕心切,竟在唱词间夹带出了“露冷霜凝,衾儿枕儿谁共温”的句子,陈妙常立即呈现出愠怒之色,严辞指责“先生出言太狂”,还威胁要去告诉潘必正的姑妈。但是,待到潘必正道歉之后无趣地告辞时,陈妙常又连忙关切地叮嘱道:“潘相公,花阴深处,仔细行走。”潘必正一听,心头又燃起希望之火,竟又搭讪着要向陈妙常借灯,陈妙常立即把门闭住了。这样的段落,细腻、准确、蕴藉地刻画了一个女尼的正常情感从禁欲主义中觉醒的过程,有着比《西厢记》中的“夜听琴”更开朗的韵致。人们也不会忘记,《玉簪记》的“秋江哭别”与《西厢记》的“长亭送别”也有近似之处,但是,江流中急急的追帆又与“碧云天,黄花地”的别离之景色有着明显的差异。“长亭送别”缠绵凝滞,“秋江哭别”灵动迅捷,前者笼罩着凄清的秋色,后者飞溅着哗哗雪浪。相比之下,后者化静为动,把陈妙常的真挚之情衍化成一个强烈的、铺展于更大空间范围的行动,更是难得。毫无疑问,要在舞台上展现出这种大幅度的功能结构,要在狭小和空泛的演出空间中展现出与急浪轻舟一起飞驶的爱情,只有中国戏剧的写意方式才能办得到。

《红梅记》为中国戏剧文化史留下了一个著名的艺术形象:李慧娘。但在周朝俊笔下,关于李慧娘的情节并不在《红梅记》中占据主线地位。在《红梅记》中,权相贾似道和书生裴禹的矛盾贯串全剧。不可一世的贾似道残酷地杀害了只是赞美了一下裴禹风度的侍妾李慧娘,不久又蛮横地霸占了裴禹所爱的姑娘昭容,同时又对裴禹本人加以囚禁。李慧娘的鬼魂救出了落难的裴禹,致使最后裴禹和贾似道在升沉荣辱上产生逆转。这样一个戏剧故事,排斥的是贾似道,最后成就的大团圆是裴禹和昭容的结合,但是,历史和观众却筛选了其中的李慧娘。这个一见少年英俊而出声赞美的勇敢姑娘,竟然死后还以不屈的灵魂救助受难的好人,痛斥凶蛮的恶吏,这显然是一种浪漫主义的幻想式的虚构,但人民却深深地喜爱这个形象,喜爱这种虚构。后代许多地方戏在改编《红梅记》的时候,大多突出和强化了李慧娘的形象和有关情节。一种死而不灭的仇恨,一种死而不熄的感情,化作了强有力的戏剧行动。我们不能不在这里看到《牡丹亭》里的一脉浪漫主义的余韵。

《东郭记》是一部讽刺剧。就像一个生动的漫画展览,种种寡廉鲜耻的嘴脸和行动都呈现无遗。凭借的是《孟子》里的寓言,揭露的是作者身处其间的明代现实。但是,寓言的色彩还保持着。一伙贫穷的无赖汉看到世上污秽不堪,有机可乘,便分头出发,谋取富贵。竟然,他们有的骗到了娇妻美妾,有的谋取了显赫高位,他们既互相擢拔,又互相构陷,真可谓满眼丑恶。这样的集中刻画,显然是夸张的,象征的,而不是写实的。许多戏剧史家都指责《东郭记》对这些人物的性格刻画不够深入,其实这种批评是以写实的艺术标准要求夸张的艺术语汇,并不适当。讽刺剧里的人物大多被刻画成怪癖得不近情理,对他们虽然也可以有一些一般的人物刻画都会有的性格要求,但这方面的要求绝不能太高。他们身上集中了太多的丑行,又加入了作者站在正义的立场上所作出的故意丑化处理,因此他们应该走一条在表面上奇特而在本质上合理的险路。讽刺剧的作家为了避免观众对讽刺对象产生哪怕一丁点儿的同情,为了像人们鞭答一种社会丑行一样鞭答一个具体的被讽刺的形象,他们总是把讽刺对象处理成在性格上僵硬化的人物。莫里哀的一些讽刺喜剧一般也是这样处理的,对此,柏格森曾经有过不少论述。《东郭记》的艺术处理,是合乎讽刺剧的基本原则的。

从《玉簪记》、《红梅记》、《东郭记》来看,在汤显祖的时代,能够用大胆奇瑰的思想情感的剧作家还是有一批的,这就使汤显祖的浪漫激情成了一种历史的必然。

晚明时期可以提一提的剧作是孟称舜的《娇红记》和阮大铖的《燕子笺》。

《娇红记》以往较少被提及,近年来渐渐引起戏剧文化史家们的注意。此剧依据历史上的一个真实的故事创作而成,在孟称舜之前,也有人以这个题材写过小说和杂剧。孟称舜的功劳,在于把这个很可能写得一般化的爱情悲剧写得真切感人,既写出了男女主人公决不离异的情感基础,又写出了他们悲剧性结局的社会典型意义。王娇娘与申纯的恋爱,经过反复的感情试探得以建立,而一旦建立之后便产生了不可动摇的凝结力。他们建立恋爱关系,不是仅仅为了满足青春的情欲,不是为了富贵荣华,而主要是出于真正的了解,真正的相爱。因此,他们在婚姻受阻后所采取的一起赴死的行动,也就具有了坚实的合理性,不带什么盲目的色彩。这一点,在数量繁多的中国古典爱情悲剧中是不多见的。请看全剧高潮部位,人们为了劝说王娇娘嫁给帅家,就对她伪称申纯已经与其他女子结婚,早就忘却了当初事,而且还拿出了“实物证据”。王娇娘在看了这些“实物证据”后还是丝毫不怀疑申纯的爱情,她边哭边对来劝说的人说:“相从数年,申生心事我岂不知!他闻我病甚,将有他故,故以此开释我。”这是一种多大的信任啊!后来王娇娘因帅家逼婚太甚,终于自尽,人们又以礼义劝说申纯,说什么“过尔伤心,有乖大义”,“读书知礼,万宜自节”云云。申纯才不管这一些呢,他悲愤地说,“你怎知我与娇娘情深义重,百劫难休,她既为我而死,我亦何容独生”,随即自尽,“随小姐于地下”。这种殉情,真正地建立在情感基础之上,并不是依从“从一而终”的封建节烈观念,因而酿成的悲剧也显得特别深沉、厚实。《娇红记》所采用的基本上是现实主义的表现手法,与以汤显祖为代表的浪漫情怀有异;但在讴歌纯情、至情方面,却又与之密切呼应。

《燕子笺》的作者阮大铖是明末前后一个十分著名的政治人物,政治品质低劣,为进步人士所不齿。但是,他对戏剧倒着实是个行家,在创作中善于制造戏剧效果,因而便于演出,在文辞上又不肯粗疏,因而也能获得一些韵味,更何况他家里蓄得起私家戏班,易于投诸排演,易于实验校正,使戏剧创作与戏剧演出融为一体。明代著名文学家张岱对阮大铖并无好感,但对他家里演出的戏却作了公允的评价。张岱《陶庵梦忆》专有一节写阮圆海(即阮大铖)家里的戏剧活动:

阮圆海家优,讲关目,讲情理,讲筋节,与他班孟浪不同;然其所打院本,又皆主人自制,笔笔勾勒,苦心尽出,与他班莽者又不同。故所搬演,本本出色,脚脚出色,句句出色,字字出色。余在其家看《十错认》、《摩尼珠》、《燕子笺》三剧,其串架斗笋、插科打谭、意色眼目,主人细细与之讲明,知其义味,知其指归,故咬嚼吞吐寻味不尽。至于《十错认》之龙灯,之紫姑,《摩尼珠》之走解,之猴戏,《燕子笺》之飞燕,之舞象,之波斯进宝,纸札装束,无不尽情刻画,故其出色也愈甚。阮圆海大有才华,恨居心勿静。其所编诸剧,骂世十七,解嘲十三,多诋毁东林,辩宥魏党,为士君子所唾弃。故其传奇,不之著焉。如就戏论,则亦镞镞能新,不落窠臼者也。

张岱在这里对阮大铖的人品和戏剧活动作了有联系又有区别的分析,基本态度是平正的,只不过对阮大铖在戏剧的艺术形式上取得的成绩描绘得有点过头。阮大铖的戏剧代表作是《燕子笺》,后来孔尚任在《桃花扇》第四出“侦戏”中还特意描写过《燕子笺》初出之时所获得的盛赞。《燕子笺》故事,大体是说书生霍都梁热恋着妓女华行云,自绘了一幅两人嬉戏的图画,不料被裱画店换错落到了官家小姐邓飞云手里。邓飞云惊奇地发现,画中的姑娘与自己很像,因而就被画中的欢爱景象所激动,随手在画上题了一首词。刚刚题毕,一只精灵的燕子就把画衔走了,不久画又回到了霍都梁手中。此时恰遇战难,霍都梁剿贼有功,升为节度,又中得状元,有两个大官的义女都要嫁给他。到头来一看,原来一个正是邓飞云,一个正是华行云。于是,邓飞云被诰封为节度夫人,华行云被诰封为状元安人,两全其美。这个戏的弊病,首先不在于燕子衔画传情的纤巧设计。对明代的戏剧领域来说,纤巧设计、大胆想像,都不足为奇。不是连出入生死、往返仙俗都无碍吗,哪在乎一只有灵性的燕子。应该说,有关燕子的设计不仅是可行的,而且还是颇有色彩的。《燕子笺》的问题在于整体性贫弱。汤显祖的奇险情节背后,蕴藏着巨大的思想力量和情感内涵,而阮大铖则空乏得很,用奇巧情节掩盖着一种平庸、没落的思想感情。弯弯曲曲的爱情途程,最后竟通到了两个老婆争地位高下的不堪局面之中。以“花冠一样高,霞帔随身量,两段‘云’好打作一段想”来调解,毕竟叫一切有正常婚姻观念的人看了极不受用。因此,汤显祖的奇险情节成了通向光辉的思想和艺术峰巅的必由之路;而阮大铖则只剩下了奇巧情节和他那尚可一读的曲文,若要与思想内容联系起来看,连它们也遭污染。道德人品,就是如此无可阻挡地呈现在艺术作品之中。阮大铖似乎竭力在追随着汤显祖,但事实证明,他的这种努力是徒劳的。从地底下喷射而出的岩浆的熠熠光华,岂是几碟子丹青之色所能描摹的?阮大铖是一个以他不净的脚步横跨明清两代的人物,讲过了他,我们也就可以把目光由明末转向清初了。

清初的戏剧家,大多是阮大铖的对头。至少,他们都是一批刚毅之士,对阮大铖之类祸国殃民的行径深恶痛绝。李玉、朱素臣、朱佐朝、丘园、毕魏、叶时章、张大复等戏剧家,都是苏州人,人称“吴门戏剧家”。苏州的旖旎风光没有给他们的创作染上纤弱的弊病;相反,时代的艰难行程,明末南方志士的不屈豪气,清兵南下时在江南留下的深深血污,给他们的创作带来了雄健惨烈的基调。艺术的地方特色不是僵死的,更不是主要由地理环境决定的。当画山绣水也都被一片厮杀声所盛载,再风雅的士子也会迸发出粗直的吼叫。

李玉除了我们后面要重点分析的《清忠谱》外,还创作了《一捧雪》、《人兽关》、《永团圆》、《占花魁》(以上四个剧本,人们取其首字连缀成“一人永占”的熟语,名声很大),《干钟禄》(即《干忠戮》)、《麒麟阁》、《牛头山》等许多剧目,据统计一生共写了四十个左右的剧本,是一个多产作家。

《一捧雪》是继《鸣凤记》之后又一部直接抨击明代奸臣严世蕃的作品,历来盛演不衰,至今犹然。“一捧雪”是一只玉杯的名字,严世蕃为了抢到它,先向原主人莫怀古强索,未成,竟要把莫怀古杀掉;莫怀古的仆人莫诚愿意冒名顶替,代主人一死,以自己的生命换得了莫怀古的逃脱;严世蕃的幕客汤勤发觉死者不是莫怀古,正待追究,莫怀古的一个美貌侍妾雪艳愿意与汤勤结婚,在成婚之夜刺杀了汤勤并自杀。虽然最后严世蕃的权势溃败了,莫怀古家也重新复苏,但仅仅是为了一只玉杯却失去了两条忠诚于莫家的人命。侍妾雪艳的死以自卫为起因,势所必行;仆人莫诚的死则带有可怜的盲目性,《一捧雪》对之过分赞扬,是在倡导一种出于封建门阀观念的“义仆精神”,思想意义消极,为一切抱有民主思想的人们所厌恶。但是,这一切毕竟大体上组合在一起,构成了对严世蕃、汤勤为代表的明代黑暗政治的强烈争抗,这是这个戏的主导方面,只是在审美效果上,义仆精神往往显得更加突出。《一捧雪》就是这样一个复杂的作品,既表现了对黑暗势力的满腔愤怒,又宣泄了对封建观念的满腔热情。这实际上是立体地体现了封建社会中一大批“好人”的心理结构。正是他们对于祸国殃民的严世蕃等人的愤怒,使中国封建社会始终留存着一脉正气,使这个腐朽社会的荒谬性、残酷性有所收敛,有所减损;同时,也正是他们对于封建等级、门阀、主奴观念的热衷,使中国封建社会尽管清除过无数奸臣贪官,它的基本秩序却未曾有根本的改变。李玉当然不会明白:说到底,莫诚无条件地为莫怀古去死的精神,可以与严世蕃要求莫怀古无条件地向上司奉献一切的观念相对应。他们在个人品质上有忠良邪恶之别,但在整个封建观念的系列中却处于同构状态。中国戏剧文化中不少大气磅礴的忠烈之所以对于历史的前进没有起到应有的推动作用,在很大程度就是因为它们强烈的反抗力度出自于产生黑暗势力的同一思想源泉。相比之下,那些对封建观念表现出较大离异的剧作如《牡丹亭》,就确实是非同凡响了。

由于《一捧雪》在思想构成上的这种复杂状态,给后代改编演出的戏剧家带来极大的麻烦。这出戏那么有名,那么具有戏剧性,而且又有反对奸臣恶吏的基本冲突,很难不进入后代搬演的剧目范围之内;但是,只要历史在前进,民主精神不泯灭,人民就无法从根本上容忍莫诚的义仆精神,戏剧家也无法不进行改编。例如,英诚替主人一死时,竟自认是一件喜事,大笑三声。还说什么“乌鸦有反哺之意,羊有跪乳之恩,马有渡江之力,这犬有救主之心。畜生尚且如此,难道小人不如禽兽乎”?这些话实在叫人听不下去。不是觉得莫诚矫情作伪,而是在这里我们分明看到了另一种黑暗,一种延绵于心灵领域千百年的可怕黑暗。正是这种黑暗,使得封建上层官僚间的财物争夺祸及一个下层贫民,使他自愿作出牺牲。也许,这是中国封建社会中许多政治事件的缩影吧?这些段落,后代的改编者当然要加以删削,有的改编者甚至更进一步,把莫诚写得很不情愿死去,甚至对主人莫怀古也非常仇恨。这种改编,用意不错,但在艺术上却大多是失败的,因为这需要为剧本输入一种全新的主题,但原剧的结构却是指引着原先的主题的,这就产生了新主题与原结构之间的抵牾。如果再随着新主题的需要来改写戏的基本结构,那就成了另一个戏,不能再叫做《一捧雪》了。看来,这里只有两条出路,一条是顾全原剧主旨,进一步强化莫家和严家的冲突,尽力减削愚忠的色彩;一条是借用原剧的人物、故事,反其道而行之,写成一出以控诉奴隶主义罪恶为主旨的新戏。第三条道路一一不动整体结构,靠个别部件的彻底更新来输入新鲜观念,看来是行不通。

《干钟禄》表现了明代最上层的一场政权争夺战,即写了燕王朱棣攻占南京后建文帝在程济的陪同下化装成和尚逃亡的故事。这个戏同样在揭露黑暗政治的同时宣扬了一种十分露骨的愚忠思想。为了人们认为正统的帝王的安全,那些忠臣义士却可以以身家性命为代价来进行救护。辛劳不足惜,流血不足惜,杀头不足惜,弃家毁家也不足惜,一切只为了一个皇帝,一个并不能指望他能对社会和人民带来任何好处的皇帝!许多宣扬忠君观念的戏,往往把君王设计成一个岿然不动的崇高偶像,写人们如何放弃个人利益趋奉于他;而《干钟禄》则别出心裁地让君王处于颠沛流离的困厄之中,因而在偶像身上具备了一些活人的气息,又让处于战乱中的人民的苦难陈示在他眼前,使他与社会生活产生了较切实的联系。这样,愚忠思想就与对黑暗政治的不满拌和在一起了,尽管追根溯源,这两者还是有根本联系的。这种拌和,在艺术风格上却组合成了一个雄浑的格调,这也是李玉剧作的基本格调,以下这段唱词就是建文帝在路上目睹种种惨境时唱的: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历尽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叠叠高山,滚滚长江。但见那寒云惨雾和愁奴,受不尽苦雨凄风带怨长。雄城壮,看江山无恙,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

即便从这段唱词中,我们也可以看出李玉的整体剧作风格,雄伟的气概,悲怨的情怀,开阔的眼界,谨严的格局。他也写过一些成功的喜剧,但他的名字留给人的总体感受却是苍茫郁愤。

以李玉为首的苏州剧作家群中,朱素臣的《十五贯》、朱佐朝的《渔家乐》、叶时章的《琥珀匙》、丘园的《虎囊弹》,在当时和以后都享有较高的声誉。这些剧作家,地位不高,却常怀忧国忧民之思;文化不低,却深知剧场演出的实际需求。在他们笔下,题材颇广,却总以写历史和现实的政治事件为主;儿女之情也有涉及,但兴趣并不很大。他们为政治斗争的激烈和残酷所震动,为政治领域里的是非忠邪之争所吸引,因此,他们的笔端,常常显现出政治历史的浓度。由于受封建观念的深深蒙蔽,他们所认为的是非,往往并不是这一历史事件的真正症结所在;然而,他们表现邀种题材的巨大热情,却成功地为中国戏剧文化带来了更高的社会层次、更大的冲突规模、更广的感应范围。清代最出色的两大戏剧一一《桃花扇》和《长生殿》,就将在这个基础上,在又高又广的社会层面上开拓题材。它们的政治气度和社会典型意义的取得,是与苏州剧作家们大量创作经验的积聚分不开的。

在这群苏州剧作家后面,我们看到了戏剧理论家和戏剧活动家李渔。苏州剧作家们没有留下他们的生卒年月,难以对比,若与更前一辈的人比较,那么简单说来就是:正是在汤显祖、沈去世前后,李渔出生。李渔的戏剧创作赶不上他的理论建树,但作为一个在戏剧界极为活跃、颇有魅力的人物,他的《笠翁十种曲》还是广为人知的。李渔写剧,为的是给自己的家庭戏班演出;而演出的目的,又着重于消遣性娱乐性方面,顺便宣扬一点封建道学。这就决定了他的剧作的浅薄、庸俗、嬉闹的基调。这样的剧作,在动荡的社会环境中不反映黑暗的现实和人民的心声,因而既谈不上深刻的社会意义,更谈不上切实的社会功用,与苏州剧作家们的激情呼喊不可同日而语。在他创作的后期,似乎又想把封建道学更多地塞入嬉闹浅薄的才子佳人故事之中,结果越发糟糕了。

李渔在自己最欣赏的《慎鸾交》一剧中借主角华秀的口说了这样一段话。

小生外似风流,心偏持重。也知好色,但不好桑间之色;亦解钟情,却不钟偷外之情。我看世上有才有德之人,判然分作两种:崇尚风流者,力排道学;宗依道学者,酷诋风漶。据我看来,名教之中不无乐地,闲情之内也尽有天机,毕竟要使道学、风流合而为一,方才算得个学士文人。

李渔剧作,既把“风流”发挥到了不堪的极点,又把道学崇尚到了露骨的地步。《蜃中楼》把元杂剧中的两个神话戏《柳毅传书》、《张生煮海》拼在一起,让张羽替柳毅和龙女传书,结果却用风流色彩把原来两剧中的坚毅精神减弱了,变成了一部以奇特组合方式构成的才子佳人戏,炫目的外彩包裹着平庸的实质。这还算好的呢。在其他剧作中,或者一男二美,妻子热心为丈夫娶亲;或者一夫三妻,丈夫由奇丑而变为俊美,博得三位妻子的喜欢;或者美男丑女、美女丑男互相错位,最后又丑丑相归,美美相合;或者妓女守节,终得佳夫,才子持重,终获美眷;或者皇帝恋妓,几经周折,册封爱妓和貌似者为贵妃……这样的“风流”,竟然还能与道学结合起来。写妓女才子互相等待的戏,李渔也要把他们褒扬成“一个矢贞不嫁,一个守义不娶”的“义夫节妇”。写皇帝热恋妓女的戏,李渔也要插入几个忠臣,宣扬一下“竞义争忠世所难,行之我辈独心安,若无铁汉持纲纪,风俗靡靡世早坍”的观念。李渔甚至认为,道学的目的,正应该通过风流的途径达到,别看他写得那样滥情腻人,他还是在挽救世风、助益社稷呢。《凤求凰》一剧的尾诗写道:

倩谁潜挽世风输,

旋作新词付小优。

欲扮宋儒谈理学,

先妆晋客演风流。

由邪引入周行路,

借筏权为浪荡舟。

莫道词人无小补,

也将弱管助皇猷。

李渔的这种追求,恐怕是既要引起那些正规的道学家们叹息,也要引起那些认真博取情感的“风流才子”们的不满的。

但是李渔偏偏要把两者拉在一起。勉强吗?显然十分勉强;然而当我们用冷静的历史眼光来看这一文化现象时,就会发现这种勉强中又包含着深刻的历史必然性。不是李渔在有意识地表现这种必然性,不,他不会有这样的思想高度,他只不过是在不掩饰的自我袒示中让我们看到了体现在他身上的历史必然性。这个必然性就是:到李渔的时代,封建道学已越来越多地显示出自己的滑稽性。封建道学想管辖住伦理世风,结果,僵硬的道学在淫靡的世风面前倒又能在其中找出自己的依据和维系力。到清代,这两者的交融沟通不仅已具备可能,而且已成为事实。信奉道学者可以不避恶俗,沉溺色情者也不妨宣教说法。李渔用剧作记录了这种重要的社会信息。无论如何,这是道学已经逐渐失去自身依据的一种标志,而任何逐渐失去自身依据的对象,都会不由自主地显现出滑稽。

这是一种在深刻的历史文化意义上的滑稽,而不是在艺术表现上的滑稽。诚然,李渔所写的都是喜剧,由于他谙悉编剧技巧,熟知剧场三昧,精通喜剧法则,了然观众心理,所设置的喜剧冲突和喜剧场面都颇为热闹,容易产生演出效果,一个个误会,一次次巧合,一层层纠葛,缠夹搭配、相映成趣,是可以使观众发笑的。他的有些剧作如《风筝误》之所以能轰动当时、传之久远,也由于此。然而,在这种表层的技巧性滑稽之外,我们又看到了一种深层滑稽,即在内容上出现的那种不协调的统一、不统一的共处,那种不是由艺术、而是由历史所赋予的可笑性。

以李玉为代表的苏州剧作家们把封建道学与黑暗政治放在一起,构成了封建上层建筑内部的尖锐分裂,从而酿造出悲剧性;李渔则把封建道学与风流败行放在一起,构成了对封建观念的一种自我嘲弄,从而酿造出了可笑性。以前,也曾有人写过揭露封建道学虚伪可笑的剧作,但李渔的剧作却不是有意识地揭露这种可笑性,而是在没有多少揭露意图的情况下不自觉地表现出这种可笑性的。因而可以说明,封建道学到了李渔的时代,确已到了很严重的自我败损的地步。然而,既然李玉们还在认真地表现着那种悲剧性,那又证明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封建观念还保存着不少严峻的色彩,而还远未全然因彻底破败而变得纯粹的滑稽。一个对象如果纯粹成了滑稽的历史现象,那它的存在于世的依据也就失去了,只配用漫画来表现它了。清代前期,由于种种原因,封建的社会体制和思想体制的悲剧性和可笑性同时存在,时有消长。在李渔之后,《桃花扇》和《长生殿》还要进一步显示出悲剧性的一面,作为中国戏剧文化史上传奇时代的沉重暮钟,呼唤来传奇创作天域的苍茫的黄昏。

在《桃花扇》和《长生殿》之后,传奇领域就没有再出现过于夺人眼目的人物和作品了。那位满腹经纶、落笔成章的蒋士铨(一七二五~一七八五年)可算比较突出的一个。他的《冬青树》、《桂林霜》等传奇作品,刻画了中国历史上的爱国志士,以悲剧性的冲突传达出了壮烈的风格,可是败笔屡见,又不适于登场,虽被李调元称为乾隆间第一曲家,终究已无力重振传奇而不使其衰落。与他同时存世的杨潮观(一七一二~一七九一年)倒用杂剧这种“隔世遗传”的艺术样式创作了不少具有现实批判精神的作品,他的包括三十余个短剧的《吟风阁杂剧》虽然大多取材于历史故事,却每每使人领悟到现实指向。不过他的作品与蒋士铨的作品一样,更多的是给人读而不是让人演的。

以上,就是从十六世纪末到十七世纪末这一百年间传奇创作的基本轮廓。在作了这个整体勾勒之后,我们可以集中来看一看产生在这一时期的四部杰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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