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天已寒,寒霜降了一场又一场。街上的路人已陆续添上厚衣服,各店铺也不再是大门敞开,而是留出中间的正门,两边的偏门已经关上,以减少寒风侵入。
琳琅斋里人影攒动,来往的人几乎要踏破了门槛。
今天是初十,正是翎瑶夫人亲自前往查货的日子。
半个时辰前她刚从琳琅斋离开,人群便蜂拥而至,平日里琳琅斋的东西价钱太高,寻常人家的女子想要经常出入很是困难,好不容易等来初十,那些姑娘小姐们自然不会轻易错过。
夏亦身体已经恢复,陪着翎瑶夫人站在远处看着热闹非凡的琳琅斋,翎瑶夫人表情看不出喜忧,只是眼底有一层深浓的忧郁始终化不开。
如今陆府一切都已恢复正常,陆少也“痊愈”了,那么接下来便是把陆府交到他手中了。
一辆马车从一旁驶过,走出约五丈远时突然停下,驾车的丫头低声向车帘后面的人询问了些什么,下了车走到翎瑶夫人身侧道:“见过夫人,我家庄主有请。”
翎瑶夫人低头一看,正是尘如语身侧的冰岚,她看了看马车,款步走了过去,冰岚和夏亦一同扶她上了马车,自己二人则分坐马车外面的两侧。
马车一路驶过,一阵淡淡的琼花香渐渐散开。
琼花台内,正是满园芬芳,翎瑶夫人看着,眼角难得浮上一丝笑意。
“冰凝山庄中,果真是别有洞天,如此时节,恐怕就只有这里的琼花常开不败,不凋不谢。”
“冰凝山庄的水源土壤均与外界不同,是以才成就了此间花草不枯不谢的异象。”尘如语巧然回笑,“夫人若不嫌弃,可多待些时日,也正好落个清闲,歇一歇。”
尘如语话中有话,翎瑶夫人听得出来,不由得敛了笑意,说道:“实不相瞒,即使今日不在街上偶遇庄主,我也正有打算前来拜访庄主。”
“夫人有事不妨直说。”
“我想跟庄主要一个人。”
“什么人?”
“谷姑娘。”
尘如语笑意一滞,片刻之后又了然笑开,“这事,恐怕要夫人自己同她说。不瞒夫人,如今在在山庄之中,若烟才是资历最高的一个,我虽然身为庄主,却也不能勉强她做她不想做的事。”
顿了顿,她蹙眉问道:“夫人心中只有若烟一个人选吗?”
“老爷临终之前有交代两个人选,其中一个便是谷姑娘,也是我中意、喜欢的一个。”而且,谷若烟还是冰凝山庄的人,至少她是可信的。
只是这句话她没有说出来。
“另一个是……”
“尉迟萱。不过我担心,狄沙城距此路途遥远,做父母的未必舍得,再者,从塞外来的女子无论是性情品性都是豪放不羁的,虽然这很好,但于将要接任陆府的陆少而言,还是谷姑娘的温和和稳妥精明来得好些。”
“夫人,就没有想过第三个人选?”尘如语看向翎瑶夫人的眼神陡然变得犀利。
“第三个人?”翎瑶夫人微微一怔,询问地看向尘如语,但见尘如语笑意盈盈意有所指,定定地看着她。
“性情温和,贤德淑良,精明睿智,秀外慧中……怕是当今世上,没有第二个人能比得上夫人吧。”
谁人不知,当年陆苍涵不顾众人异样的眼光,在四十之龄迎娶年仅二十的段翎瑶,正是因为她有着寻常女子所没有的聪慧,尤其精于打理商场之事,对于百年商家的陆府来说,她无疑是个宝。
翎瑶夫人闻言,脸色不由得一沉,尘如语并非那种随意说笑之人,只是这句话似乎碰触到了不该碰触的事,才叫翎瑶夫人骤然冷下了表情。
“庄主此话,说得可有由头?”
尘如语不骄不躁,只是淡淡地看向身边这个年方二十出头,却满心沧桑的女子,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如今陆少已回,该是行动了时候了。
她淡淡一笑,问道:“夫人信我么?”
“我对庄主,从不曾怀疑。”
否则陆府设宴那天,她也不会在避开谷若烟和洛夜白的情况下与尘如语密谈,或者说她们之间的彼此信任是在无言之中油然而生的。
那日,翎瑶夫人取出一支红色的箭令交给尘如语,尘如语一见那箭令顿然神情一怔。
翎瑶夫人解释道:“三天前有人来找我,让我趁设宴之时将东西交与你,且不得让任何人知道此事……”
她顿了顿,尘如语深沉如潭的眼神已然说明了这支箭令的重要性,亦或送箭令的那人身份当真非比寻常。
“有劳夫人了,只是我没想到他会用这样的方式与我联络。”
原来,他已经回来了,可她却不知道,或者说,没想到。但是,他的回来向她传递了一个信号——江湖有难了。
毕竟,他一向以维护武林安稳为己任的。
尘如语定了定神,问道:“他还说了什么?”
“他留了一句话,适时可破。”
闻言,尘如语细细摩挲着手中的箭令,果然发现在一侧有一条细缝,差不多能塞进一枚很薄的刀片。
翎瑶夫人始终没有多问一句话,只是静静地品茶,那个人她并不认识,但她相信她一定听过那个人的名字,老爷生前曾跟她提过一个人,一个世间难寻的隐世英雄,当说起这个人的时候,老爷眼中有深深的敬意,以及难以掩饰的怅然。
“不敢有瞒夫人,找你的人,正是楼主。”
楼主,听七楼楼主,萧痕。
翎瑶夫人始终相信,有些感情是无法说得清楚的,就像洛夜白对寒之,就像她与尘如语。明明只见过两次面,却似乎能感受到对面的想法一般,心照不宣,相互倾和……
尘如语淡若流水的声音拉回了翎瑶夫人的思绪,“既然夫人信我,那就请夫人莫要为此事费神,如语保证,明日定会给夫人一个满意的答复。”
翎瑶夫人看了看尘如语,见她眼神淡漠,然却自信十足,便点了点头,“如此,就有劳庄主了。”
陆少痊愈的消息,随着云涯客栈不论身份地位,一连三日免费招待上门的客人,而传遍大街小巷,一时间,各大商号都送来了恭贺的帖子与礼品,纷纷邀请陆云韶前往赴宴,陆府门前近几日一直人来人往,不绝如缕。
翎瑶阁内群花已败,独剩花园一角的寥寥寒梅生命正旺,欲待开放。
翎瑶夫人神情恍然,轻声念叨:“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她终于还是没能完全照尘如语的意思去做,一旦遇上了陆少的事,她总会失去一些应有的理智。
一个时辰之前,她刚见了谷若烟,将自己为陆少选妻的想法说与她听,本以为谷若烟会惊讶或愠怒,却不想她只是微笑,反应竟是与尘如语相似至极,如出一辙。
“论精明,论胆识,论谋略,若烟均不如夫人,夫人如此抬举若烟,真叫我有些不适。我自知是个不拘礼节的江湖儿女,没有经商之才,没有夫人那般力挽狂澜的本事,又怎敢攀陆少这株高枝?”
一个婉拒,一个又路途遥远,看来陆少的婚事得暂且搁置了。
呵!她这在做什么?如此着急为他选亲,是真的想找一个合适的人做他的贤内助么?还是想找个人代替自己站在他的身边,如此,自己便可死心?
“这般天气,再次吹风,恐会伤了身体。”身后传来低沉的男子声音。
翎瑶夫人回神,转身看到叶清逸站在身后不远处,看过来的目光暖如午后骄阳。
“叶公子怎会来此?”她并没有走近的意思,此人是陆云韶的朋友,她有意与他保持着距离。
“看到夫人一个人待在这里站了很久,不知夫人是为何事伤神,叶某能否帮的上忙?”叶清逸看得出她对自己的疏离,嘴角不禁划过一丝苦笑。
她终究还是为了别人,疏远他。
“实不相瞒,是为了陆少的亲事。”本来不想说与他听,但一想陆少离家的这些时日一直与这位叶公子待在一起,想必他对陆少会有所了解吧。
“亲事?”叶清逸不由得一愣。
“叶公子若不嫌弃,就请坐下喝杯茶。”
叶清逸也不拒绝,与她一同就着圆石桌坐下。
翎瑶夫人说道:“陆少已经二十三了,早已是成家立业的年纪,只是这些年他不在家中,我也做不了什么,如今他既已回府,我作为他唯一的长辈,自然该为他考虑此事。”
叶清逸笑想了想问道:“夫人已有中意人选?”
翎瑶夫人点头道:“谷若烟与尉迟萱。”
听到这两个名字,叶清逸不禁眉角一动,若有所思,翎瑶夫人看见了不禁问道:“怎么?叶公子觉得不妥?”
叶清逸不摇头也不点头,只是沉思说道:“此二人皆是难得的好姑娘,夫人倒是有心。谷姑娘名满江湖不用说,且说这尉迟萱就是个有谋略有手段的奇女子,她自幼从尉迟夫人那里学了一手好医术,这些年,往返于中原南北,施药救人,倒也做了不少好事。我担心的是,以她的性格,怕是不会答应嫁入陆府。”
听他说得顺畅自然,翎瑶夫人不禁皱眉,“叶公子认识尉迟姑娘?”
“不瞒夫人,叶某那位狄沙城的朋友,正是尉迟萱,否则也拿不到那罕见的避毒丹。”
“原来如此,那不知叶公子对尉迟姑娘有何看法?”
“若说才情,与谷姑娘不相上下,若说性格,与谷姑娘就是天南海北了。她是尉迟城主的掌上明珠,从小骄纵,性格难免刁钻了些,不过近些年年龄渐长,已经收敛了许多,虽不似谷姑娘温婉可人,也算是通情达理。至于相貌……”叶清逸顿了顿,突然笑了笑,说道:“说实话,叶某至今未见他真颜。”
翎瑶夫人不由惊讶,“为何?”
叶清逸笑意不退,只是转而有些无奈,“她十岁之后就一直轻纱覆面,她说她的容颜必须让她的夫君第一个瞧见,是以至今无人见过她的真实面目。三年前,有人从狄沙城回来,自称见到了她的真实容貌,说是美若冰莲,傲如霜雪,并大肆宣扬,说自己手中有她的画像,可惜,那人在当天夜里就葬身火海,所有的画像也在大火中一并烧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