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在沙洲荒甍的秘密中未及回神的陆云韶,以及正在思索沙洲荒甍如今所在之岛的位置的萧痕,都对他的举动大吃一惊。虽然他们也闻到了那香味儿,也分辨出那是君子兰香,却是不明他突然离去的原因。
待回神,鬼一早已跟着没了踪影,整个华音轩内只剩洛夜白、萧痕和陆云韶三人。
“夜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直到此时,萧痕才转向洛夜白,跟他说师徒从见面至今的第一句话。
“她终于来了。”洛夜白淡淡一笑,笑意却极冷,像是经过多层冰块的过滤,从唇角一点一点缓缓溢出。
“谁?”
“谁?”他跟着轻轻嘀咕了一声,眉心升起一丝疑惑,似乎他自己也突然间不知道她是谁了,“她究竟该算是谁呢?”
冰凝山庄的谷若烟?狄沙城第一美人、为叶清逸配药治病的尉迟萱?还是御彤山庄上官夫人?
有些东西终究是说不清道不明了,有些感情更是理不清了。
“到时候便知。”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将萧痕和陆云韶心中的疑惑全都压了回去。
萧痕自是了解他的秉性,见他不说也不再问,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有仔细看了看陆云韶,不由摇头笑叹:“真是像极了。”
“像什么?”陆云韶有些茫然。
“你跟你爹真的很像,方才我刚到时第一眼见到你,就好像见到了你爹年轻的时候。”萧痕说着“哈哈”笑出声,拍了拍陆云韶的肩,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容,“陆府的情况我已经探查过了,你果然没有让你爹失望。”
陆云韶低头谦逊一笑,已然褪去了当初的年少气盛与飞扬跋扈,继而面色凝重地问道:“这么说,我爹果然还活着?”
“嗯,活着。”说到这里,萧痕顿了顿,又回身看了洛夜白一眼,见他依旧一副平静淡然的神色。
从他刚一进入华音轩到现在,除了一开始洛夜白眼中有些许的惊讶之外,之后便一直神情静若秋水,眼眸平静无波,似乎萧痕的出现于他而言只是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
这个徒弟是他的,是他一手培养、调教而成的,可如今,他却有些猜不透这个徒弟的心思了。
“你不问,因为你一切都已明了,是吗?”问这一句话时,萧痕的声音之中有难得的沧然,眸色却幽深冷冽。
真不愧是师徒二人。
“是,一切我都已明了……”洛夜白说着不由得沉沉吸了一口气,阖上眼睛,似是回到了当年尘如语亲手刺死萧痕和陆苍涵的那晚,那晚看似中剑身亡的二人静静地躺着,她这个行凶之人却清醒着,守着锥心蚀骨之痛。“那天我赶到时,你和陆前辈已然昏迷,我替你们把脉查探伤势时竟发现剑锋有偏,并未刺中心脏,而且你们体内都有上层心法护住心脉,并无性命之忧。玄天软剑剑身本就很软,可如龙蛇盘旋,该是如语在刺下那一剑的同时,将内力灌入剑中,硬生生地推开了刺向心脏的剑锋,又以心法护住你们的心脉
,才能救得你们。”
“唉——”听洛夜白说出当晚情况,萧痕不由沉沉一声叹息,眼中浮现一缕悲痛之色,并越来越浓,那种痛苦已然超出了洛夜白所想,似是有什么沉重的心事重重地压着他,“当晚我与陆兄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一心只想为当年犯下的错恕罪,却偏偏忽略了语儿这孩子的性格,才会酿成今日这局面……”
陆云韶静静地听着,手掌渐渐收紧,将袖中滑落下来的信紧紧捏着,差点就要捏碎掉。
果然,果然是她救了所有人,却独独舍弃了自己!
尘如语啊尘如语,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为何,为何你要在我发现自己已经开始在乎你的时候,突然离去?不,应该说,我为何会在你离去之后,才发现你对我来说,已经变得十分重要?
想到这里,陆云韶忍不住冷冷地自我嘲笑一声,世上竟会有如此可笑的事情,他竟然会在那个女子离开之后方才察觉自己已然爱上了她!
“楼主,我爹现在何处?”陆云韶很快就平稳了心情,想到老父几经生死,自己却一直未能在身旁,心中自有万般悔恨。
萧痕摇头轻笑,“我方才说过,你想说什么你爹他已经都知道了,所以他想对你说的话都写在那封信里了。”
闻言,陆云韶不由得低头看了看手中已经被捏得皱起的信封,又连忙将其舒展平坦。
“陆少,少夫人身体突感不适,请陆少速速赶回。”轩外一道黑影闪过,鬼七稳稳落在陆云韶身旁,神色肃然道。
陆云韶微一皱眉,问道:“她怎么了?”
“这个属下不知,方才我去了一趟陆府,正好遇上少夫人昏倒在地,现在府中差来的下人已经在路上。”
垂首想了想,却也只想了片刻,片刻之后便转身对萧痕说道:“既然如此,晚辈便先行告辞了。”
“快回去吧。”萧痕扬了扬手。
“告辞。”陆云韶又对着洛夜白拱手一言,接着便挪步匆匆离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黑夜之中,萧痕不禁笑出声来,虽很轻微,洛夜白却听得清楚,只听萧痕说道:“如今上官庄主已娶谷若烟,陆少已娶夏亦姑娘,甍主也已成亲,神剑山庄的易庄主也将在十日之后娶亲,夜白,你有什么打算?”
“我?呵呵——”洛夜白骤然轻笑一声,继而哈哈笑开,略显轻狂不羁,笑声随着他心中一直压抑着的那股真气,传遍整个华音轩,萧痕听了忍不住心中一动,有些替他心疼。
这个孩子是他看着长大的,他比谁都了解他,虽然洛夜白心高气傲,一向桀骜冷酷,其行事作风却极为低调沉敛,不喜喧哗,不喜大张旗鼓,如今这般狂笑之徒怎么可能是那个幽雅俊逸的七公子?
那笑声之中显然深深压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悲痛之情,有如杜鹃啼血猿哀鸣,凄凉悲切,悲凉之中有夹杂着不可忽视的傲然,目空一切。
“师父认为,这世上还会有第二个如语,第二个阿难陀吗?”他说着深深吸气,呼出时又是那么轻轻的,“从一开始师父便认定我是个断情绝爱之人,所以我便找了一个同样断情绝爱的人作伴,可是跟她待在一起,我渐渐地不想再做一个无情的人,我在乎她担心她,即使明知她是无所不能的冰凝山庄庄主,依然会时刻牵挂她,想时刻都能与之相伴,想为她做些什么,想给她我的感情。只可惜,断情就是断情,注定我与她不会有结果,强求不得……”
洛夜白正说着,突然胸口一时提气不顺,话音便这么顿了一下,待他正想接着往下说时,只见眼前一闪,萧痕已经到了身旁,不由分说抓起他的左手伸指一探,瞬即变了脸色,抓着洛夜白手腕的手渐渐握紧,越握越紧,直到握得洛夜白那双白皙的手背上青筋突起,他才缓缓松开手,留下一排深深的指印。
“以血换血,以血养血的嗜血之术……我可曾告诉过你,此法不可轻易使用?”萧痕看向洛夜白的眼眸蓦然变得严肃沉冷,有些心疼又有些恼怒。难怪从一见面他便觉得洛夜白的脸色有些不对劲,略显苍白,甚至连呼吸都有些弱,身上更是有浓浓的龙涎香的香味儿,这些日来那种噬心之痛,他是如何一个人承受的?
“你知不知道你的身体与旁人不同,贸然使用此法会有性命之忧?”
洛夜白看着他燃有怒意的眼眸,不禁悠然一笑,缓声说道:“我知道。”
“你——”如此回答让萧痕有些气急,几度张口,到最终却只问出两个字:“为何?”
“为她。”洛夜白一边顺着萧痕传入体内的内力平息着气息,一边笑然道:“为她,我可以做任何事情,即便是与天争命。”
“谁?”萧痕心头顿然升起一丝异样之感,“她是谁?”
“我心中所念、所爱、所想之人。”
虽然洛夜白没有说明是谁,然萧痕却似已经明白他口中之人是谁一般,不禁有些喜出望外,可很快便又面露愁容。
“可是你可知道,你这不是与天争命,而是以命换命?”萧痕颇有些无奈,微微太息道:“你这么做,即便她真的能活下来,你认为她会开心吗?”
闻声,洛夜白竟忍不住轻声笑出,一双如水俊眸定定地看着萧痕,那一刻这双眼眸中有冷决清寒的气息,像极了那双曾经傲睨冰雪、傲视尘寰的眼睛,那样的眼神看得萧痕只觉心中一阵寒冷。
只听洛夜白用他那一贯清冽沉冷的声音问道:“师父,当年你给我服下月上海棠的时候,可曾问过如语同样的问题?”
“你——”萧痕大惊,眉心顿然一紧,竟是怔怔地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洛夜白依旧那一脸风轻云淡的表情,澹澹说道:“师父,如语已经为我做了太多,该是我还她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