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随着卞爱婚礼的临近不攻自破。
未婚先孕的风波被王主任成功封锁,除了马姐,校长和他以外,其他人一概不知。镇医院那边他不仅打了招呼,还送了礼。
王主任之所以这么做并不是为了保全下属的名节,而是为了自己那好强又苦命的远方表姐——周大林的娘。大林娘虽目不识丁,可长的壮实,大高个,大脸盘子,大手,大脚,一看就是块会生养的沃土。果然,嫁人后一年不到就给夫家生了个男孩。不过十多年光景,已然是四个孩子的娘。周大林还在娘肚子里的时候,他爹开手扶拖拉机拉麦子,结果翻到了河沟里。人们七手八脚把他从散发着清香的麦秸中挖出来,还没送到医院人就不行了。
麦子飘香的时候,大林娘成了寡妇。
家家忙着抢收,加之天气炎热,尸体不能放。
但好歹,大林娘没让丈夫经受离开人世的最后一次酷刑——火烧,把人全手全脚地送走了。
人要全模全样,仪式就得打折扣。大林爹的葬礼匆忙且潦草。
那天,夜深人静的时候,一口漆黑的棺材悄没生的送来。
两个男人把身着新衣的大林爹用被子裹好,从破旧的木床上抬起来,缓缓地移过去。棺材里接应的两个男人,四双大手像六根结实粗壮的柱子牢牢地撑住那具早已冰冷的身体。只见大林爹的头低下去,接着后背、腰、臀部、腿、脚依次落下。
四个男人做这些的时候,几乎没有说话。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似乎早有默契。
外面,黑乎乎一片;屋里,油灯昏黄。这样的夜晚,为这样的事增添了几分庄严和神秘。
很快,黑棺材被抬出院子,隐入黑暗之中。一行人悄悄地穿过村庄,向着成熟的麦田出发。
他们的脚步很轻,尽量不发出声响,他们的脚步很快,似乎做贼心虚,急于逃脱谁的追赶。
大林娘站在院子中,用手捂住嘴巴,不敢哭出声来。
金黄的麦浪在六月的南风中起伏不定。辽阔的田野散发着母性的光辉,麦子是它无数的孩子。
大地在分娩,镰刀是阵疼的催化剂。成熟的焦灼的气息从天的一边延伸到另一边,一夜之间,麦子熟透了。
大林娘来不及咀嚼悲伤,天不亮就带着孩子们起床,下地。
三个孩子一人一把镰刀站在麦地里,身披朝霞,和母亲一起收割希望。
灿烂的朝霞在林稍燃烧,天空缤纷且壮美。
农家的五月,啥时候把麦子晒干扛进仓这颗心才算放下来。
那天中午,大林娘在场上晒麦子。突然一股热乎乎的水从两腿间流下,经验告诉她,孩子要生了。大林娘把木锨往一旁一扔,对着肚子里的大林骂到,“你个兔崽子,净给老娘添乱。”
折身往家赶。
可大林太想看看这世界,看看娘了。这几天娘总是哭,哭的他很是烦躁。他不安地扭动身体,用头顽皮地顶、钻、挤,终于摸索到一通道,费力地挤进去,以头为刀,继续一点一点开劈前进的道路。他开得越欢,越快,娘越疼。结果大林娘没走几步,就疼得瘫到了地上,咬牙道:“小兔崽子,赶紧出来。捣蛋的话,回头看老娘怎么收拾你。”
肚子里的大林仿佛听懂了娘的话又是一轮进攻。
“来……来……人啊……”
她本能地喊。
可大中午的场上哪有人?
幸亏这时大丫头来了,她是给娘送饭的。娘头发蓬乱,表情痛苦,血水顺着娘的裤脚流出来,大丫头吓哭了。
大林娘说:“哭什么,没出息的丫头。回家拿单子和……剪刀去,”
大丫头领命去了。
“……记得在火上消消毒。”大林娘双手捧着又圆又尖的肚子,痛的直不起腰。
就这样,一个男婴出生了,为了纪念这片小树林,他娘叫他大林。
村上的男人们说,这娘们铁打的一样,自己就把孩子生了。
村上的女人们说,这娘们厉害着呢,以后有罪受了。
为了孩子们,大林娘没有再嫁。
这个男人般的女人在缝缝补补中拉扯着岁月,累完了腰,熬大了四个孩子,落下了腿脚疼痛的毛病。
她四处托人给大林找媳妇。大林结婚半年光景,不知为何媳妇跑了,从此不见音信。
媒人一听这事,连连摆手,“不行,不行。那头没断干净,就找媳妇,不是胡搞吗?这可不行。法律在那管着呢!好日子过腻歪了?”
其实媒人不愿给大林张罗对象,还有一个原因,眼红病。大林家是第一个建平房的。大家住瓦房,寡妇住平房。不该呀!好事都跑别人家了。有人不高兴。
大林媳妇跑了让不高兴的人高兴了好长一段时间。
无奈之下,大林娘多次让大林去丈人家要人,大林不理。问他媳妇为什么跑,也不理,逼急了,就来一句,“跑了就跑了,这样的女人要她干嘛?最好别回来,回来就离婚。非离不可!”
这婚自然没离成!
已婚的大林活着离婚的日子,这算什么事!
大林的婚事就此搁浅,上不去也下不来,尴尬地悬在那儿,像辆卡在半空的过山车,里面的人吓的鬼哭狼嚎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干等着,耗着,等外面的人来救。
大林娘心疼儿子,亲自向亲家要人,不料,亲家公反咬一口,说他们逼走自家女儿,要她还人。
面对这样一个胡搅蛮缠的亲家,大林娘气得大病一场,最后也想通了,走就走了吧!这样的女人要她干嘛。
就是坑苦了她的大林。
这下好了,救儿子的人来了,而且还是个漂亮的女大学生。人家啥条件也没提,说入乡随俗,一切由男方定。只要求婚后分开住。
大林娘拿出家里所有的积蓄为儿子操办了婚礼,让那些瞧不起他们的人看看,他们大林的新媳妇不仅漂亮,还是吃公粮的。重婚罪,一边去吧!民不举,官不揪。自古如此。那女人跑出去,想再嫁人不也得扯证?早晚她得回来求咱,求咱和她离婚。
大林娘彻底想通了,看开了,船到桥头自然直,想那么多没用的干啥!
结婚那天,大林娘上身一件海蓝色针织衫,里面一件白色雪纺衫打底,下身是米黄色西裤,哪里像个没文化的女人,分明是公司的老板,女强人!
一大家子喜气洋洋。姐姐们把置办的彩电,冰箱,洗衣机,被子,日常用品等展览似的搬到院子里。
那边娘家不来人,这头可就得置办齐整。
大林娘吩咐俩闺女查看一番,免得遗漏,又走到院外,把一条烟放在唢呐对的桌子上,“老乡,吹个最近流行的《两只蝴蝶》呗,结婚嘛,图个热闹。”
两只漂亮的蝴蝶,在花丛里飞来飞去,一会儿你上,一会儿我下。就像儿子和媳妇,恩爱又般配。
大林娘心里那个美呀,嘴巴都合不上了。
果然,那天,她家请的唢呐对吹的都是些流行的新曲子,引的一帮孩子围着跟着瞎哼哼。
一个说,这老娘们就是厉害,儿子结个婚,吹的曲都跟别人家不一样,你听听,多好听。
另一个说,可不是咋地。最近电视上经常播,娃娃们喜欢着呢!
又一个说,听说娶个大学生,镇上的老师。彩礼啥的一份没要。
几个女人凑在一起,一通议论,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人就是命好。好事都让人家碰上了。
六点多点,太阳就下山了。
中秋过后的天气,早晚明显的凉了。
大林娘欢天喜地送走最后一波客人,又把院子收拾利落,推门进了新房,对卞爱说:“小爱啊,累坏了吧!”
卞爱笑笑
“不知道你们那边的风俗,有啥准备不周的地方。别往心里去。”卞爱连忙说,挺好的,挺好的。大林娘接着说,“家里条件一般,大林呢,无论模样、工作都比不上你。他那个水利局的工作一年有半年闲着,没几个钱。你来了,我就放心了。这个家以后你管着。”说着,把银行存折放桌子上。
大林娘这一手把卞爱吓了一跳,赶忙推辞。
大林娘又说,“咱们一起把日子过好了。大林交给你了,让他少喝酒,多干活。他敢不听,你告诉我。我治他!单位上有啥难事找你表舅,大小也算个领导,说话好使。”
卞爱知道她口中的表舅是学校的王主任,他可是非常看不惯自己的,怎么回同意她和大林的婚事呢?看这样子,大林娘并不知道她怀孕一事。要不要告诉她实情呢?
不行,这样的事还是让大林找个机会告诉她老人家比较合适。
卞爱心里乱得很。
“天这么晚了,要不今晚住家里吧。”
不知是被大林娘的真诚打动了,还是为了弥补心里的愧疚。卞爱答应了。
大林娘轻手轻脚出了新房,儿子媳妇必须在家里圆房才好,新人新气象,对老宅好。
大林娘回到东厢房,在大林爹的遗像前焚香祈祷。
洗漱完毕,卞爱回到房间,发现一身酒味的大林睡着了,他喝多了。是啊,这样的时刻,想不喝多都难。
卞爱坐在床边,望着那张平淡无奇的男人脸,心里五味杂陈,看着看着,床上的人变成了陈晓渡。
陈晓渡,第一次爱的人,腹中孩子的父亲,他在哪儿?
她的心止不住地狂跳起来,好像有股看不见的力量迫使她把手伸向那张脸。当她微微颤抖的手指覆盖在对方的眉眼上时,两行清泪滚落下来。
“晓渡……”
她无声呼喊着这个让她又爱又恨的名字。
“小爱,你咋哭了……”男人反手握住她白皙的手。
厚重的陌生男声使她猛然清醒,哪里有什么陈晓渡,眼前的明明是周大林,那个愿意给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当爹的人。
“我……高兴的。”卞爱借故擦眼泪把手从大林手中抽出。
“我也高兴。”周大林憨厚一笑。
他盘腿坐在床上,凝视着灯光下的新娘,乌黑的头发高高地挽成一个髻,越发显得脖颈修长。女人脸颊绯红,眉眼如画,枣红提花旗袍把身段勾勒的别有风味。
没想到,小爱还挺有料。
卞爱似乎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刚想说什么,就听见大林说,“不早了,休息吧!”
他跳下床,抱着被子出了屋子。
慌乱中踢翻地上的板凳。
这个人,那么慌干什么。
卞爱在里面把门销上,犹豫了一下,从里面用椅子把门抵住。
她坐在窗前,双手托腮,想着了心事。
这时,院子里传来哗哗的水声,大林干什么?她悄悄掀开帘子的一角,映入眼帘的是一具男性健壮且富有力量的上半身,微黑的皮肤,宽宽的肩膀,肌肉隆起的胸膛。
“哗”的一声,又一盆水下来,水流顽皮地沿胸、腰、腿,顺流而下像一条条银色的小蛇。
男人甩甩头发,飞溅的水珠像无暇的水晶四散开去。银色的月光增添了躯体的美感和吸引力,就像卞爱曾经看过的希腊油画中的人物。
这样好的人怎么媳妇就跑了呢?
不由得又次想起在马姐家和大林的那次谈判:
“我媳妇跑了。”
“……”
“差有一年半了吧?”
“我……怀了孩子。”
“嗯。”
“你……还敢娶吗?”
“敢!我跑了媳妇,你怀了孩子。半斤八两,般配的很!”
“我有个条件。”
“说说看……”
“婚后住学校,不问过往,也不在生孩子,成吗?。”
“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