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高考前夕
八月底的天气，晚上凉快了很多。
卞琳目送卞爱牵着方悦的小手消失在巷子的拐角，才转过头结下背带把老二放下，撩开衣襟喂奶。
孩子的小嘴一撮一撮地，贪婪的吮吸着甜甜的乳汁，像头饿坏了的小猪崽。
卞琳怜爱地抚摸孩子的脸颊。这孩子从满月后就和妈妈一起讨生活。风吹日晒的，小脸蛋渐渐变得粗糙，黑红。绝大部分时间，妈妈的背就是他的床。他趴在“床”上，常常一待就是半天。只有饿了的时候，卞琳才放他下来。
卞琳每天要忙到晚上八点才收摊。
这些天下来，卞琳总结出几条心得：
一，一天四波。即一天卖东西有四个小高峰。即：早上九十点，中午十二点，下午四五点和晚饭七八点。
二，秤既准又灵。好说话的，多秤点，难说话的，不强求。但绝不缺金短两。
缺斤短两等于慢性自杀。
三，先尝后买。
在那条街上，这是独创。卞琳看买水果的时候，人们都会问，好不好吃，甜不甜。卞琳想，说好吃吧，人家也一定信，说不好吃吧，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和卞爱一商量，便想出这一招来。一般稍微贵点的，谁舍得让人尝。卞琳不仅让人尝，还专门备个小筐，把水果洗好切开， 码齐，盖上雪白的纱布。干净又漂亮。
人少的时候，卞爱守摊。守摊的时候，卞爱常常拿本书，一边看书一边照看摊子。
人多的时候，卞琳就出现了。
只见她一边熟练地报价，过称，找零，还不忘招呼顾客，“大姐，阿姨，我腾不出手，自己拿啊，买不买没关系，尝尝又不要钱。尝尝，刚进的葡萄，酸甜酸甜的。还有山东红富士，又大又红，吃起来，脆生生的。”
如果老二哭，是卞琳是不会理他的。
如果有人说：“快看看孩子，是不是饿了。”
卞琳眉一挑，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不用管他，小孩子不能惯。哭会怕啥？”
其实，她怕因为照顾孩子，怠慢了顾客，故意那样说的。
也许是姐俩的勤劳和朴实打动周围的人，也许是人们同情不如自己的人，光顾小摊的人慢慢多了起来。
暑假的最后一天，姐妹俩比平时早一个小时收摊。
回到家，卞琳端上一盘水果，“悦悦，小爱，咱今天不吃烂果子了，咱也开开戒，吃好的。”说完，递过两根大香蕉。
方悦咬了一口，眼睛扑闪几下，把香蕉送到卞琳嘴边：“好吃。妈妈吃。”又送到卞爱嘴边，“小姨吃。”
“悦悦真乖，知道疼人了。”卞爱摸摸方悦的小辫，问：“姐夫呢？”。
“今天厂里加班，晚点回来。算好了吗？一共赚了多少钱？”
卞爱笑起来，“够了够了，除去学费，还剩一百多呢。”
“真的！明天让你姐夫早点起来进城，再拉一车果子来。快中秋了，水果好卖。这样算下来，一年能攒不少钱呢！”
“姐，明天就开学了。剩你一个人太累了。还有老二这么小，整天跟着大人在外面，挺遭罪的。”
“不怕，男孩子皮实点好养。”卞琳安慰卞爱道。
“要不明天我和小龙说说，让他来帮你拉拉货什么的。”
卞琳连连摆手， “千万别，我可不想欠他们人情。放心吧，有你姐夫呢！”
就这样，靠着姐姐的水果摊，卞爱马上要高中毕业了。
小外甥也在妈妈的背上长大了，可以到处跑了。
高考的前一晚，学校为了让考生放松心情，轻装上阵，便不再上课。
卞爱越过热闹的人群，在操场的一隅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来。
她眯起眼，打量四周，夕阳晚照，天空蔚蓝。绿草茵茵，校舍井然。 一切熟悉又亲切。
她对自己说，三年的高中时光就这样过去了。压抑且苦闷，忙碌而煎熬，但并没有虚度。三年来，尽管父亲没有来看过她，尽管一路走的磕磕绊绊，尽管有过退缩和放弃，可终究还是拼劲全力坚持到了最后。
高考的前一个月，卞爱几乎每天熬到十二点，人瘦了一圈。
卞琳见她那么拼，有点害怕。担心她精神绷的太紧出问题，于是往学校跑得更勤了。
每次来，卞琳从家里到地里，从孩子的学习到水果生意，从邻里关系到八卦消息，统统给卞爱说一遍。卞爱微笑着，听姐姐讲的眉飞色舞，手舞足蹈。
她喜欢看姐姐的脸，姐姐高兴的时候，两条眉毛似乎也在说话，一跳一跳的，很有感染力。姐姐的声音像一条欢快奔腾的小河，音调是上扬的，轻松的，让人心里踏实。
还有小龙也来看她。
六月份的一个星期天，学校不上课。小龙来看她，吃过饭，小龙提议到郊外走走。两人沿着马路走走停停，看到了一个菜园子。里面种着黄瓜，小龙说摘两个解解渴。就让她在一旁等着，自己跑向菜地。刚到园子门口，从里面出来一条半大的黑狗，冲着他就来了。小龙折头往回跑，直冲她打手势，意思是，快撤快撤。俩人一口气跑出几里地。小龙捂着肚子说，气喘吁吁，“停……停，哎呦……不……行了。跑不动了。”他倒在地上，四肢摊开。
卞爱站在晚霞中，胸口起伏，整理着快要散架的马尾。
几绺长发被风吹乱，飘到卞爱的嘴角。她用细长白皙的手指，轻轻勾起，挂在耳后，然后把手搭在额头，看天上的鸽子。
黑色的长发在风中摇曳，轻盈如蝶。霞光中的少女，朦胧而美丽。
少年的呼吸浅了一下。
卞爱说：“小龙，快看，那朵云像浪花。”
见身后没有声音，卞爱回头看，下一秒，她指着小龙，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原来，小龙的鞋底只剩半截在黑乎乎的脚底上挂着，那半截不知去了哪里。
这个小龙，总是那么可爱，卞爱嘴角上扬，不禁轻笑出声。
歌声从教室里传出来。
接着是敲打脸盆的声音，继而更多的人敲起来，偌大的校园像过年一样热闹。
有人站在楼上，往下扔撕碎的试卷，书本，笔记，白色的纸片雪花般飘落下来，像一只只白蝴蝶，在盛夏的七月飞舞。
他们破釜沉舟，不给自己留所谓的后路，为了明天的挑战他们准备了三年，他们渴望破茧成蝶后的惊艳，为了它，他们熬过多少个不眠之夜，用掉多少张草稿纸，穿过多少寂静的黎明。他们中的大多数要靠读书改变命运，所以他们不敢怠慢，奋勇向前，顾不上休息，顾不上青春的迷茫和彷徨，顾不上头顶洁白的月光。
不知今夜有没有月光。卞爱把下巴放在膝盖上，太阳像枚金色的硬币落进教学楼西侧的树丛里，只留下一轮淡淡的光晕。
几个女生向操场走来。
一个说：“卞爱，卞爱，躲在这里干嘛？你还没给我写留言呢？”
另一个说：“还有我。”
第三个说：“卞爱，你成绩那么好，想上哪个大学？”
“没想过。”卞爱接过留言册，认真写起来。
又有几个男生过来，请她们留言，合影，聚餐。
大家疯到半夜才安静下来，学校破天荒的没有赶驱，批评他们。大概是因为他们这帮孩子明天就要奔赴考场，因此多了几分理解和宽容，只要不出事，便任由他们纵情胡闹一番。
面对人生第一次的离别，很多女生忍不住哭了。
卞爱并不伤感，而是充满期待。终于有机会离开家，离开这个带给她伤害的地方，终于有能力实现姐姐的心愿。
多大美好的未来。
再见，一起走过的十七岁少年再见，灰暗的青葱岁月，再见，那个并不快乐的山村女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