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大山再次披上绵延的绿袍,田野上,碧波荡漾,禾苗翻滚。
暑假又到了。
夏风干热,路边的野花被人、牲畜踩踏的乱七八糟。
从卞爱记事起,它们就年年开放,装扮着山野。它们就像山里的空气一样,无处不在,也无人关注。在山里人的眼里,关注空气、野花诸如此类的事情简直是吃饱了撑的,有那闲工夫不如琢磨一下如何把猪养壮点好买个好价钱,多拾点大粪让庄稼长的好些。本来就理所当然的存在,干嘛要操那份闲心。
卞爱也是理所当然的存在,她好或不好,离开还是回来,也无人关心。她和那寂寂无名的野花一样,虽然生机勃勃却无人在意。一路上的人哪怕只是看她几眼,她也会对人笑笑,以示自己的尊敬。人家和不和打招呼,她并不在意。她在意的是如何利用暑假好好攒点钱以备开学所用。她这样的家庭,没了娘,爹又再娶,继母还带着两个儿子,家庭负担可想而知。指望家里为她点什么,和指望太阳从西边出来没什么两样。何况,她也大了,不想让爹两边为难,只要继母不过分,她不会和她太过计较。反正,她早晚是要走出去的,走出去,她就和他们脱离了。
卞爱沐浴着夏风,想着心事,心头溢满惆怅,身上的背包似乎更重了。
还要两年,她才能考大学,才能离开这里,才能想办法挣更多的钱帮姐姐减轻负担。
“姐,姐……”有人在后面喊。
卞爱回头,小龙骑着一辆自行车从坡上飞驰而来。
小龙是家里唯一能和她说话的人。他不像他妈刘姨,也不像他哥大龙,刘姨只疼自己的孩子,像老母鸡,自私又自利。大龙只听妈妈的话,典型的乖孩子,没主见没自我。小龙呢,淘气,顽皮,但有正义感。比如村里谁家孩子打架,告到家长那里,他如果在场一定作证,主持公道,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的说一遍,因为什么,谁先动的手,谁先骂的人,最后还要加上自己的想法。班里哪个同学抄作业啦,哪个考试作弊啦,哪个给女生写纸条啦,但凡被他知道,肯定且一定会告诉老师的。为此,同学们讨厌他,他妈骂他多管闲事。
他不服,“我没管闲事,我是管正事。为公平挺身而出怎么能叫管闲事。老师不是教导我们说,要追求真相。真相是一切的秘密。你懂吗?懂吗?”
这时刘姨不说话了,因为她气的说不出来话了。随便抄起什么家伙追着他打。
他边跑边说,“打人是不对的,得道歉。”
刘姨就更气了,全村都能听见她的大嗓门和教训儿子的咒骂声。
不过小龙只是淘,并不做什么坏事。甚至有时候还挺有爱心。
记得上小学的时候。
有一次,小龙把一只受伤的麻雀带回家,找出一个纸盒子,还在纸盒子里垫上一层棉絮,说这样软和,麻雀睡觉不硌得慌。每天又是喂水,又是捉虫,忙的不得了。可没过几天,麻雀还是死了。刘姨把它扔到粪池里。
下午小龙放学回来,知道麻雀死了,被扔到了粪池里。一边哭一边用铁锨在里面翻找。找到后,又用清水把麻雀洗干净。小龙的眼泪滴在麻雀湿乎乎的羽毛上,滑落在水盆中。
刘姨看了,鼻子哼了一下,“不就是一只破鸟吗?哭什么哭?”
小龙哭得更厉害了,肩膀一抽一抽地。
那晚,小龙找到小爱,低着头,闷闷地说:“小爱,你能和我一起去村头的大树下把麻雀埋了吗?”
卞爱看着和自己差不多高的男孩,轻轻“嗯”了一声。
“谢谢你。”小龙抬起头。
卞爱看见小龙红肿的眼泡,一双漆黑的眼睛里好像装着亮亮的星星,纯洁又好看。
从此以后,小龙就不在喊她小爱,而是改口喊姐了。
还有一次,卞爱因为做饭太着急,没把辣椒籽扒出来,洗洗切了。结果吃饭时,刘姨发现菜里有条虫子,非说卞爱是故意恶心她,不让她好好吃饭。卞爱说她没看见,不是故意的。刘姨哪里不依不饶,要父亲给个说法。
父亲自然让卞爱道歉。
卞爱犟,不肯低头。
刘姨阴阳怪气地说,“人都说读书使人明事理,懂礼仪。我看这书白读了。连起码的尊重长辈都不知道。倘若日后有点出息,还不把我挤兑死。”
父亲筷子一摔,抡起大巴掌对她便是一顿打。她拿眼狠狠地瞪刘姨,拼命忍着眼泪,不让它们掉下来。
刘姨看见了,说,“他爹,算了算了。小爱脾气犟,不道歉就不道歉吧!反正都习惯了。”
父亲一听,火更大了,“今天我就要改改她这坏脾气。”说着又要打。
奶奶扑上来护住她,“孩子有什么错。不就是条虫子吗?吃了能死人?”奶奶拿起虫子扔进嘴巴,吞了下去,“蔬菜里有虫子,说明它好,健康。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搁以往,别说虫子,野菜草根树皮都照样吃。你呀你,就知道发火打孩子。”
最后一句是说给父亲听的。
虽然父亲没再打她,但罚她放学后割三筐猪草,完不成不准吃饭。
放学后,她割猪草,小龙也挎个筐跟着。她恨刘姨,也恨她的孩子。如果不是他们,父亲不会这样对她。
她朝小龙吐口水,翻白眼。小龙不理她,挥舞镰刀飞快地割草。
她还把小龙割的草扔到河里。
晚上回到家,还趁人不注意,把小龙的作业本偷偷撕了。
她宁愿饿肚子,也不会接受他的帮助。
那天半夜,卞爱饿醒了,肚子咕咕叫。
这时,有人敲她窗户,声音不大,轻轻地敲了几下就没声了。卞爱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发现窗台上放着一个馒头。一个瘦小的黑影迅速跑开了。
居然是小龙。
那一刻,卞爱有些后悔撕了他的作业。
第二天,老师找到家,说小龙没交作业还和顶撞老师。
父亲当着老师的面对小龙一顿好打。好像这次事件后不久,小龙就对家里说,对学习没兴趣,不想上学了。
小龙的辍学,卞爱心里总觉得是因为自己偷撕他的作业导致的。心里充满着愧疚。
小龙好像并不怪她,反而和她的关系越来越好了。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总不忘给她留一份。
卞爱要放假,小龙就到镇上接她。卞爱要去城里上学,小龙就去镇上送她。每次他都要等到她上了城里的汽车才肯回去。
有一天,小龙来学校找她。
远远地看,一个瘦高瘦高的少年,双手插兜,站在梧桐树下。梧桐树浓郁的阴影为他打上一层厚厚的底色。
“小龙。”她喊。
少年转过头,卞爱看见长长的刘海下一双含笑的眼睛,弯成两轮漂亮的的月牙。洗得发黄的的白短袖,旧的发白的蓝裤子,可穿在小龙身上,看着依然干净、精神。
“小龙,头发留这么长,该剪了。”
“这是今年最流行的发型,郭富城头。郭富城你知道吧!”
卞爱摇头。
“真是读书读傻了,连四大天王都认识。”小龙说着笑了,“给你的。”
说着把一个袋子递过来。
卞爱一看,里面是一双白色的球鞋。班里的很多女孩子穿,时髦又好看。
卞爱推脱不要。
小龙说,“随便你。不要扔垃圾桶。走了。”
卞爱呆立在梧桐树下,看着少年风一样跑出校园,黑发的长发向后飘起,像一面写满神秘符号的黑旗。
后来,小龙又来过一次,给她钱,说是卞琳给的。
班里的女生知道后,就传他们俩个搞对象。卞爱一个劲地说,那是她弟弟。风声才消停了。
从此,卞爱再也不准小龙去学校找她。
这几天,小龙看学校陆陆续续的放假了。知道卞爱可要来,便提前在路边守着。
果然守到了。
小龙骑着车到卞爱跟前,脚尖点地,头一歪,“姐,怎么才来?上车。”
“小龙,你怎么知道我回来?”
“我是谁?会算呗。”
“少来。哪来的车?家里买的?”卞爱坐上后座。
小龙回头朝她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我妈会拿钱给我买车,做梦吧!她的钱是留着给大龙娶媳妇的。”
“那哪来的?”
“姐,说了你可不许告诉别人。”小龙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
“我自己买的,最近挣了一笔小钱。”小龙语气里满是得意。
“真的?哪里来的钱?”
“你烦不烦?和我妈一个样,问个没完。放心,反正不是偷的。咱不干缺德事,不挣黑心钱。”
“小龙,你做什么我不管。但一定不能小偷小摸,不能走歪门邪道。”
“行了,你就放宽心吧!坐稳了!”小龙腿上发力,自行车飞速跑了起来。呼呼的风吹的小龙的白衬衫鼓起来,像两只白色的翅膀。黑色的头发也忽上忽下舞蹈。
就着下坡,小龙的双手离开车把,向两边伸展开来。
卞爱吓得抓住小龙的衣服,连连说,“倒了倒了。”
小龙开心地像个孩子,脚下更带劲了。
卞爱闻到小龙身上的汗味,但又好像不全是汗味,总之那股味道很陌生。
几年后,当她遇到陈晓渡时,卞爱再次嗅到那股味道,独属男人的味道。不同的是,前者像水,清澈见底,让人宁静安心,后者像酒,辛辣,迷醉,一旦上瘾难以割舍。
当天下午,因为自行车,小龙和刘姨吵架。
刘姨问:“这自行车咋回事?”
小龙答:“买的。”小龙答。
“哪来的钱买的?”
“反正不是你的钱买的。”
“那是谁的钱买的?”
小龙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上,狠狠吸了一口,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
“谁的钱和你有关系?你的钱只有大龙有资格花。”
他半仰着头,盯着空中的烟圈。
“你好好听话,我会不给你。每次拿钱,你都干啥正经事了。学手艺不好好学,收粮食不好好收。要不就是吃吃喝喝,交些不三不四的朋友。为什么不能在家好好干活,踏实的过日子。非要出去折腾。这么大人了,还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简直是个废物!这家里家外,吃喝拉撒,花钱的地方那么多,你倒好,有俩钱去买什么破自行车。个个只顾自个过得轻松自在,风不着雨不着。凭啥老娘一个人当牛做马?”
从小到大,母亲无休止的指责谩骂,早已让小龙麻木。每当这时,他的大脑就会开启屏蔽模式,仰着头看天,一副神游天空的神态。
小龙目空一切的态度彻底激怒的刘姨。
“败家子,还学会吸烟了,我让你吸,让你吸!”
她抢过小龙手里的烟,咔咔,掰成几段,摔在地上,又用脚狠狠碾压、踩碎。
小龙被母亲疯狂的行为刺激的火冒三丈,大吼,“从小到大,你的心都是偏的。对,我是废物。只有大龙是你的乖儿子。这个家我早受够了,要不是因为卞爱……,”说到这,小龙顿了一下,谁愿意回来看你那张臭脸!”
小龙骑上车子冲了出去……
刘姨气急败坏地吼:“混账玩意,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眼见小龙走远了,女人还呆呆地坐地上。脑海里回响着儿子的怒吼:要不是因为卞爱,谁愿意回来看你那张臭脸!
死丫头!小龙打小喜欢和死丫头一起玩,事事听丫头片子的。莫不是她对他说了什么?白吃白喝白养着不说,还挑拨我们母子关系。
女人的火没处撒,便恨起刚刚回来的卞爱。
对于吵架,卞爱早已习惯,在这个家,吵架和吃饭一样正常。要是那天不吵了,反而不正常了。一点小事,刘姨都能吵起来。和老公吵,儿子吵,奶奶吵。吵钱吵生活,吵自己命苦,吵子女不孝,吵男人没用。这个女人似乎为了吵而结婚生子,吃饭睡觉。
晚上吃饭的时候,卞爱一看桌上的韭菜盒子就明白了。
这些年,韭菜盒子似乎成了反应她心情的晴雨表。只要她心情不好,家里一定吃韭菜。
卞爱是不吃韭菜家里人是知道的。别说吃,光闻那味就莫名的恶心,想吐。这是小树林事件留下的阴影,至今未去。恐怕一辈子也去不掉了。
卞爱知道,刘姨这么做分明是生她的气了,也是成心不让她好过。
长大后,她明白了:打从刘姨进门的那天起就,这个家就不属于她了。为此,姐姐早嫁,奶奶也不在管事。姐姐家老二吃满月酒,家里拿的东西更是叫人心寒:没一件像样的东西,连礼金也和其他亲戚一样。
那天,卞琳说:“她又不是我妈,我跟她较什么劲。小爱,好好学习,咱争口气。考上大学。学费啥的,你不要担心,姐想办法。”说到最后,卞琳的声音还是哽咽了。
卞爱心里酸酸的,要是母亲还活着,她一定会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来给姐姐补身子,一定会给孩子置办几样像样的东西。绝不会酒席一完就借口回家,对姐姐和孩子不管不问。
再看姐姐,不过几年光景,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腰粗了,嗓门也大了,再也不是当初那个羞怯柔弱的姑娘。
母亲这个角色让姐姐迅速成熟、蜕变,自强而勇敢,奋起而果断。
这就是母爱的力量。
母亲,多么温暖又伟大的称呼,婴孩因它而降生,人类因它而繁衍。
人们因它而心有所属。
它像一豆灯火,使日子变暖,变甜,照耀着时光的长河,芳香而温馨。
拥有它的人何其幸运,又何其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