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原先是水务上的一个郎中,官职不高,行事也谨慎,常去府里送水文资料,这才被父亲看到。
顾菀之所以记住,是因为父亲教她识人时,曾拿此人举例 。
“你看他,虽然官卑职微,但是却并不自卑,反而很喜欢到上官处来跑腿,结识人脉。勤勉、亦有上进心。”
“那您是觉得他将来大有前途?”
“并不。”
“为何?”
“貌恭而心不服。”父亲浅笑了下,“他表面上看起来很尊重我,心里却觉得我一介商贾,何德何能,能做他的上官。于是虽然嘴上阿谀奉承,但心里却十分瞧不起我。”
“父亲看得出来?”顾菀看着在一旁与人说笑的青年,他瞧起来十分忠厚老实的样子。
“不光是我,他在任何一个上司下面,都很难得到重用。”顾攸之抱着女儿,笑的一脸慈爱,“能居上位者,有几个傻子?”
“既然如此,那父亲又为何对他十分亲善,甚至鼓励他的行为?”顾菀迷惑不解,不明白父亲为何放这种小人在眼前膈应人。
“我虽看不上他,但却也不是不能用他。”顾攸之摸了摸顾菀的头,笑的一脸慈爱,“为君者,当知人善用。贤人有贤人的位置,小人有小人的用法。”
“小人能有什么用法?”小顾菀充满了好奇,“你不是说小人是天底下最坏的东西了嘛?”
“这种人为了往上爬,会主动去做很多职责范围外的事情。你既不必付给他好处,又可以白使唤他,何乐不为呢。”
“父亲真是奸诈。”顾菀对这些生意经没兴趣,一头扑进了顾攸之怀里。
“我这可不是奸诈,是人情世故。”顾攸之拍了拍顾菀的背,又叮嘱一句,“另外,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他心胸狭隘,为父若是对他不善,恐怕会遭他嫉恨,谁知道背后会生出什么事端来。所以还是暂且留他一留,等找个时机,把这烫手山芋丢给别人吧。”
那时顾菀还小,便也没有太将此人放在心上。过了许久再想起来时,才知道父亲给了他机会,让他看到“攀高枝”的机会,去别处献殷勤去了。
原本过了十多年,顾菀是不记得这人的,但一来她最近在努力回忆当年的人,二来这人习惯性打量人的小动作没有变过,这才让顾菀记起。
他如今的模样,显然调了外任,发了笔小财的,不然不会在这种地方如此大手大脚。
但从言辞中判断,又知道他如今混的不是很得意,需要向昔日同僚低头。
所以这位同僚是谁?
又会不会是父亲当年的下属之一?
顾菀脑子乱乱的,等下了楼梯还没清楚,只听到旁边琵琶声,这才作罢。
一楼大厅的舞台上,此时正有两个小歌女在弹琵琶。
约莫是刚学的缘故,弹的不是很好,断断续续。
顾菀原本是觉得呱噪,但是抬头看到她们手里的琵琶,才猛然想起那人话里的“琵琶女”。
是个线索。
但青楼里歌姬无数,琵琶又是其中最大的类别,别说平时歌舞助兴有,就是有时候演小戏有琵琶,就是有时候说书,也有琵琶。
到底是哪个琵琶女呢?
顾菀把这事儿埋在心里,回去只当做了一桩普通的生意,只是往这楼里跑的次数就多了些。
这人出手大方,要了解他的行迹也不难,知道叫徐源,是外地一郎中,是外地入京述职的,因贪花好色,便直接住在了花楼里,夜夜笙歌,顺便找点门路。
“述职?”顾菀皱了皱眉,才意识到快到年底了。
“可不是,你没发现楼里最近生意都好了不少。”秋娘难得今日有空,陪顾菀说话。
她刚才配合宰了一只肥羊,心情正好着呢。
“我记得朝廷有法度,官员不可宿在娼家。”顾菀皱眉说道。
“那是先帝在的时候的是,可你看看如今坐在上面的是谁。”秋娘哂笑了一声,摇着手中的轻罗小扇,“最近连粮价都涨了一成,满京里也就咱们生意好了。”
“我听说今年是个丰年,不缺粮。”
“可也得有人运啊。”秋娘走到了窗边,看了一眼外头的细雪,砰的一声关上了窗,有些尖酸刻薄的说道,“大人们不缺,底下贱民们可没有人不缺。”
“你看到了什么?”顾菀好奇。
“没什么。”秋娘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放冷了声音说道,“就是后门口有个卖女儿的罢了。”
“啊。”顾菀哑然。
“绿蚁新焙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秋娘走回了桌边,看着岸上燃烧的小火炉,嗤笑一声,断端起了茶盏,“这是那些有钱人才能说出的话。对于穷人来说,下雪就意味着冷,意味着被冻死,饿死。”
“我以为京畿年景不错。”顾菀弱弱的说道。她虽然惨,却也不怎么认识京畿的农人生活。
“先皇驾崩征一次税,新皇登基又疏了一遍绢,然后大封功臣,赏赐心腹,城外的良田,还有几分能落到农人手里。”秋娘喝了口茶,攥着手中的茶杯,自嘲的笑道,“这话原本轮不到我一个小女子说的,但从去年到今年,妈妈买的人快抵得上去年三年的了。”
青楼这地方与别处不同,买人口更注重样貌,小女娘们的样貌,不说百里挑一,那也是十里挑一的。
再加上培养起来抛费也大,所以若不是遇到了“好货”,老鸨平素里买人是贵精不贵多的。
这小小的一座青楼,都能买这么多,可想而知外面的世界会有多少人在卖儿卖女。
“这才一年。”顾菀轻叹。
“这不是,这才一年多。”秋娘看着窗棱,眼神有些呆滞,“原来倒不觉得,只是如今这么一比较,才念起顾大人的好来。”
“顾大人?”顾菀一愣,下意识的抬起头,“哪个顾大人?”
“哪个顾大人,除了那个顾半城,还有哪个顾大人。”秋娘笑了笑,又复坐下,拿镊子调了下小火炉里的炭,让火烧的更旺些,“他在时,这坊里规定的可严了,几时开门,几时关门,不准夜宿,不准擅调歌女服役,定期去太医署检查身体,每个月还要收税银……”
“那会儿我们没少骂他抠门,连我们几个皮肉钱也收税,可有他在的时候,京师的粮价没这么涨过,楼里的女孩儿进的也没这么勤。”
秋娘说着说着,自己都笑了,“妈妈抱怨那时做生意艰难,可我们姐妹却觉得,那时的日子要好多了。”
“起码,活的像个人。”
“朝廷也更像个朝廷。”
顾菀没想到会在这里听到有人夸赞父亲。
意外,却又感觉到欣慰。
他的事迹有人记得,他的辛苦没有白费。
“听说他被抄家了,应该不是个好官吧。”顾菀佯装好奇的说道,然后就得到了秋娘的白眼,“你知道些什么!”
“被抓,那不更说明他是君子。”
“君不见,禽兽们可都高踞在那儿呢!”
秋娘朝着皇城处一指,表情讥诮。
*
因和顾菀在气愤下说了真心话,所以秋娘后面的表情就不大自然,直接找借口送客。顾菀看出这点,也顺水推舟的说自己该回家,告辞离开。
替“不舒服”的秋娘关了门,顾菀忍着笑准备转身,却不料撞入一个人怀里。
“哎呦,对不起。”顾菀道歉,却不料被人抱了满怀。她心生警惕,心想这是那个登徒浪子趁机揩油,于是一个拐肘的撞过去,趁得对方痛呼,自己迅速转身,这才看到对面轻薄她的人,不由得惊呼出声:是你。
“是我。”衍王揉着被她撞疼的地方,没好气是抬眼,脸上气愤至极,“怎么,他都不要你了,你还指望为他守身如玉。”
“抱歉,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顾菀皱了皱眉,转身就要离开,被他一把抓住,逼到了墙角,“不要在我面前装蒜,你知道我说的是谁。我看到他了。”
顾菀背猛然一僵,挺直在身前。
“庞祈玉进了羽林卫,他是庞家的宝贝独苗,哪怕文不成武不就,庞太师也会拉下老脸来保他。”衍王死死的盯着顾菀,眼神充满了恶意,似乎就在等她下一秒崩溃,“听说庞家在为他相看亲事,打定主意为他寻一门显贵的妻族了。”
“几日不见,衍王殿下似乎八婆了许多,整日关心的都是这些家长里短的。”顾菀深吸了口气,然后冷漠的看着他,“您既然这么关心这件事,那我就调明了跟你说。”
“不是他不要我,是我不要他的。”顾菀在他耳边吐气如兰的说道,然后,再站起身,看着他惊疑不定的表情,微微一笑,“我连他都不要,更不会要你,你就别痴心妄想了。”
“你也不想想,我们几次三番都在什么情况下遇见的。”
“我嫌脏。”
说完,她推开衍王,姿态优雅的朝楼梯里走去。
“顾菀!”衍王站在原地,握紧了拳头,又气又羞,脸涨的通红。
“你好,你很好!”
“呵!总有一天,我要你哭着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