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钱?我出。”
顾菀出声从廊下走出去,之间对面说话的两人俱是一惊,齐齐停下了动作望向她。
说话的女子便是小怜,男的应该是来唤她应召的官差了。
先前秋娘说过,她是官妓,每旬要服役,有钱可以抵徭役,没钱的就应该去了。
她既然找到自己换钱,那自然是没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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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人看楼里的姑娘风光,穿金戴银,以为她们必然都挥金如土,却殊不知,金银首饰皆有定例,吃用可以,但换成花销的金银,可都是难之又难。
楼里的鸨母妈妈们又不是傻子,若让这些丫头们手中有了钱,又有谁肯卖力气干活?
连当红的秋娘她们,尚且在乎给顾菀介绍生意的那点佣金,何况小怜这种弹琴的。
她们平时收到的金银,大头都是楼里,自己能用的屈指可数。所以顾菀才在秋娘她们这些花娘中那么受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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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谁?”官差转过身来,打量了顾菀的一圈,语气冷淡,却也谈不上无礼。
京城里王公贵族多如狗,他能捞的上这种“美差”,显然是府尹的心腹,自然也有几分看人的眼力劲儿。
看顾菀的脸,会错以为她也是这楼里的姑娘。
但看这一身打扮,以及身后跟着的保镖,便会晓得她是正正经经的良家了。
只是良家会如何来这种地方?
“奴家是天工阁的掌柜,来此处给客人们送首饰。”顾菀先一行礼,自报了家门,然后笑着解释道,“小怜是我的干妹妹,这些天手着实伤的厉害,还往您高抬贵手,容我帮她把这庸钱交了。”
官差打量着顾菀,没有说话,脸上浮现沉思之色,似乎在掂量顾菀的份量。
“我好像在那儿见过你。”他沉吟了片刻,忽然张口。
“是吗?”顾菀微微一笑,“我与董府尹家的小姐有点子交情,常去府中说话,也许曾擦肩而过。”
顾菀并没有一开始就拿出自己与董家熟识这个筹码,无非是因为这是桩秘密交易,她不适合吸引过多的目光,所以不宜对外声张。
但她相信,董府尹身边的人,不会那么没有眼色。
果然,那人听了她的话,先是表情变换,然后恍然大悟,最后痛下决心,末了却是伸出了手,“三两银子。”
嘶。
顾菀心中到吸了口气,面上却是不显,只是让大壮掏了钱,待官差离开后,才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小怜,琢磨该如何告辞。
“留下喝杯茶吧。”让她没想到的是,她又是哀怨又是愤怒的丢下这句话,转身进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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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怜的房间很朴素,雪洞似的白,挂着几幅寒梅图,以及各种材质不同的琵琶。
“坐吧。”小怜硬邦邦的说道,随手撒了一把茶叶在角落里的小铜壶里,提起来倒进粗瓷碗,不客气的打断了顾菀赏花的动作,“不值钱,装样子的。”
“嗯。”顾菀应了一声,捧着茶呷了一口,皱了下眉。
“我这儿没有什么好茶。”小怜扯了扯嘴角,平凡的面容因为刻薄而变得活灵活现起来,“怕是入不了你的口。”
“我也是吃过苦的人,”顾菀皱眉喝下那盏茶,然后静静的看向小怜,“我爹也没了。”
其实,她的确是没怎么吃过苦。
爹没了,但有温柔。
虽然没有钱,但还有脑子。
受过难,但有限。
不过这种话,就不必跟一个明显过得不如自己的人说了。
小怜听了她的话,果然一怔,再然后是笑一笑,似乎想说你也有今天,但那嘴动了动,却也没说这句。
千言万语,最后化成一句叹息。
“你果然不管到什么状况下,都能过得好好的。不像我。”小怜低下头倒茶,口气中已经没有了那么多不逊。
“你手头不方便?”顾菀端着茶,平静的说道,“若不喜欢,当做不认识我就行了,没来由为这事儿弄的自己不愉快。”
“你换银子,跟其他人一样来就行了,可以挑我不在的时候来,也可以托别人帮忙。”
“伤的事情,要好好的养,这要是落下病根儿,可是一辈子的大事。”
顾菀絮絮叨叨的说了几句,自己也觉得没意思,想要起身告辞,就听到对面轻轻的说道,“好”。
顾菀意外,抬头看小怜,却见她自嘲的笑道,“若在早个五六年,遇到你今日的行径,我便会直接回绝了你。”
“不过是有几个臭钱罢了,谁稀罕!”
“可如今……”她语调还是笑着,眼中却出了泪花,“我却是被折磨的害怕了。”
顾菀没有说话,她坐在那里,静静的打量着陌生的童年玩伴。
那么多年没见,她对小怜的样貌也有些记忆模糊了。
小时候的眉眼长开了,添上了女人的妩媚。再加上特殊的从业经历,让她身上有一种哀愁的气息,让原本平平无奇的脸庞多了几分诱人的气息。
是的了,平平无奇。
她小时候就不算顶出色的长相,如今在千娇百媚的花楼里,更显得平庸。
充其量只能说一句气质不错。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事是不会太受罪,毕竟千娇百媚的花朵拥着,没有人去刻意折辱一根不起眼的小草。
坏事就是……在这个样貌是硬通货的环境下,她无法享受到样貌带来的红利,日子只能靠一双手去扒拉。
那双长满老茧,说明了她这些年有多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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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命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顾菀低下了头,安慰人似的说道,“你看我现在……只要不把我当顾大小姐,我还是能过得很好。”
“是。”小怜应了声,拨弄着茶碗,似乎也没有什么话好说。
两人枯坐片刻,最后还是顾菀起身,“若没有什么事,那我就就告辞了。”
“嗯。”
“有事可以去找我。”顾菀走到门口时,没忍心还是说了出口。
“不必了。”小怜摇摇头,“我努力的让自己不恨你,可我做不到。”
“所以以后,咱们最好不要再见面了。”
“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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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怜的事情,让顾菀心里难受,所以等回去的时候就没有跟温柔说,只讲了今天赚了一大笔银子,两人又好好的加了一餐。
接下来几日,风平浪静。秋娘又带着姐妹过来换银子,还捎来了几件小怜的。顾菀装作不知道,只按着市价给兑了出去,又听着秋娘讲了好一阵子楼里的新鲜笑话,这才离去。
“你这里倒是热闹,怪不得成日不愿意往我那处去。”她刚送完人,回头就听到打趣的声音,转头看去,发现是穿着便服的董俏薇。
“你今儿怎么得闲过来?”顾菀下意识的看看门口,“要什么东西,打发人来说一声就好,何必眼巴巴跑来一趟。”
“我能缺什么东西。”董俏薇甩了下帕子,不在意的拉了张椅子坐下,“就是在家里闷得慌,这才找个买首饰的由头,到你这儿来坐坐。等走的时候随便给我包几根头面就行了。”
“去雅间坐?”顾菀一边吩咐人倒茶,一边问。
“去那里头闷着,跟我在家里有什么区别?”董俏薇却不愿意,好奇的打量着店里,压低了声音,“我就在这儿坐着瞧瞧就行,你不用招呼我。”
顾菀见她说的轻松,笑着摇摇头,却是在她身边坐下。
“坐什么?”董俏薇不解的看着她,杏目微张。
“你穿着便服,是能少一些麻烦,可万一让谁家的丫鬟看到,拿去编排你,又不知道多久才能翻身。”顾菀顺便坐在了她的外侧,替她挡住门口的视线,“我认识的人多,到时候有什么不对劲儿的人,我咳嗽两声,你往里面躲躲就行。”
“行吧。”董俏薇也不是那些个不知道轻重的人,应了一声,然后坐在那里看着店里人来来去去。
“我没想到京城是这样的。”过了好一会儿,董俏薇忽然叹气道,
“怎样?”顾菀正在喝茶,摇扇请笑。
“就是这么麻烦。”董俏薇托着腮,眼馋的看着四周,“先前在老家的时候,我总想着来京城。我的小姐妹们都说,京城是最开眼界的地儿,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去过一次就会爱上。”
“的确如此。”顾菀点头,不知董俏薇这发的是什么感慨。
“可她们没说,”董俏薇郁闷的说道,“京城热闹归热闹,可这些热闹都与你无关。”
“这……”顾菀略一沉吟,便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了。
京城里头,但凡有头有脸的人家,闺阁女子就没有整日往外跑的。想要做什么衣服,买什么首饰,也是铺子里派人去给太太小姐们送花样子,看中了命人打来便是。
所以京城再繁华再热闹,与深闺里的小姐们却是无缘。
“我在老家时,可爱逛铺子了,每天都去。”董俏薇惆怅的说道,“可到了京城后,我去的不是道馆就是寺庙,要不就是谁家的后花园……到现在我还不知道朱雀大街是什么样子。”
“说来也好笑,我在朱雀大街上开了好几家铺子,但我连铺子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有事都是管事来家里汇报。”
“菀菀,”董俏薇趴在那里看着她,有些落寞的问道,“你有没有觉得,这京城中的贵女,好像金丝雀啊。”
“她们看着锦衣玉食,实则一只只都被剪了翅膀关起来,不知道自由的味道,每日只想着梳理羽毛,争奇斗艳。”
“若我从小到大,一直生活的环境都是这样的,那也还罢了。可惜我之前是在乡里,是尝过自由的,于是这日子可真是没意思透了。”
“菀菀,你原来是什么样子的?怎么就能适应得了这样的生活?”
董俏薇的问话里,充满了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