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上一冷:“我们见过周Sir和他老婆啊。”
老姜说:“他们不算。”
我说:“那就没有了。他们为什么不算?”
老姜接着问:“你们在西区见过小孩儿吗?”
我说:“没有”
老姜说:“他们居家过日子,为啥都不生小孩儿?”
我说:“我哪知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老姜不急不缓,接着说:“西区没有活人。”
我实打实地哆嗦了一下,立刻想到,我第一次来西区的时候,远远看见很多人影在晃动,可是走到近前一个都不见了可是我在防空洞见到很多人,他们都自称是西区的啊。
我说:“那你”
他说:“我不属于西区,我只是在那里等个人。”说到这里他轻轻叹息了一声,这声叹息和四周的浓雾特别搭,他接着说:“这么多年了,她一直都没出现。”
我判断,他说的应该是女字旁的“她”。
我说:“周Sir和他老婆也不是活人?”
老姜没有回答我,他继续说:“你知道‘919事故’吧?那些人并没有死亡,就是他们生活在西区。”
啊?
难道我爸没有死?
难道他就生活在西区的某栋房子里?
我马上认定老姜在说癫话,刚才他说西区没有活人,现在又说经历“919事故”的人都生活在西区,逻辑明显不通。
我说:“他们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老姜说:“不是我说不清楚,事情本身就很难说清楚——他们其实是失踪了。”
又是失踪我忽然又相信这个老姜了,还渺渺地萌生了一丝希望,也许我爸还活着。
我说:“你为什么说他们生活在西区?”
老姜说:“那些房子里只有他们的遗物,也就是衣冠冢。你知道啥叫衣冠冢吧?”
我说:“知道。”
老姜很肯定地说:“你不知道。没有尸体,他们的魂儿就找不到归宿,但是只要给他们设立了衣冠冢,他们就可以随时回家了。”
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我竟然觉得是对的——我从一开始就不太相信,大撤离的时候,国家把每个职工的去处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怎么会有人不愿意离开,非要留在404过这种清苦日子?如果他们都死了,那就永远走不开了,躺在公墓里的人才是名副其实的“钉子户”。
我说:“你还没有回答我周Sir和他老婆是怎么回事儿?”
老姜说:“那两口子是守墓的,你没看见他们住在把头吗?”
我晕了一下,想起周Sir和他老婆说过,办公大楼每个月都会定期派人给他们送来粮食和蔬菜,过年的时候还有黑猪肉
可是,周Sir说西区都是活人啊,至少有个许发子我马上说:“西区是不是有个叫许发子的人?”
老姜说:“许发子早就死于‘919事故’了,他是遇难者当中年纪最大的,享年应该是67岁。”
我打开了脑袋里的计算器,周Sir和他老婆说,许发子快90了,67 23,正好等于90。
可是,这两口子为什么要骗我们呢?我想起周Sir遇到我们之后,那么热情地邀请我们来西区,难道他们常年看守墓地,太寂寞了?
我说:“老姜,你在等谁?”
老姜愣了愣:“你怎么知道我姓姜?”
我说:“周Sir说过你。”
老姜这才说:“我在等我媳妇。”
我说:“她也是在‘919事故’中去世的?”
老姜突然火了:“谁说她去世了?我刚刚告诉过你,他们只是失踪了!”
我赶紧说:“对不起对不起”
老姜这才说下去:“我相信她早晚会回来的,我肯定能把她等到。”
我又问他:“404有个地方叫甘肃,你知道吗?”
老姜说:“我是这里的老职工,当然知道了,当年在那里搞过小型核试验,我负责放射化学分析,曾经三次进入弹坑区。”
我说:“那里有一片墓地。”
老姜说:“烈士陵园?”
我说:“是的,那些坟墓都是空的?”
老姜说:“当然是空的。”
我说:“可是,为什么要有两处衣冠冢?”
老姜有点不耐烦了,似乎我笨得不可调教一样,他说:“我是不是说过,‘919事故’那些人都失踪了?”
然后他就不往下说了,等着我回答,我只好像个小学生一样答道:“是”
老姜这才说下去:“失踪了,就是不确定他们的死活。他们如果死了,那么他们的魂儿就会归到甘肃那片墓地去。如果他们还活着,那么他们本人就会回到西区这个家里来。你懂了吗?”
我说:“我好像懂了”
接着我突然问他:“我能问问你媳妇叫什么吗?”
雾气还是那么重,但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离老姜越来越近了,我看见他的眼里突然泛起了泪光,他眨巴了两下,终于低低地说:“她叫李红。”
就像一道难题突然找到了解法,我眼前一亮,又问:“你有小孩儿吗?”
他正在翻开他手上那本书,对我说:“你看你看,这就是她。”
我接过书看了看,有些吃惊,这书里密密麻麻贴着很多张照片,把文字都挡住了,照片上正是墓碑上那个面容姣好的李红。
我把书还给他,接着问:“你们没有小孩儿吗?”
他愣了愣,似乎想不起来了,过了半天才说:“有哇。”
我说:“你的小孩儿现在在哪里?”
这个问题难住了老姜,他就像个答不出问题的小学生,终于不那么自以为是了,他避开我的眼睛,低下头使劲思索起来。这一刻我终于确定他的脑子有问题了,但是我依然相信他说的一部分话,那是他残留在大脑深处的某些片段。
我紧紧盯着了他,等着他回答,他终于说话了:“好像丢了很小就不见了”
我迅速分析起来,这个小孩儿会不会就是四爷呢?
我进一步追问道:“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他说:“女孩儿,小棉袄,长的可俊了”说到这儿他抬头看着我,眼神可怜巴巴的:“她还不会走呢,你说她能去哪儿呢?我为啥再也见不到她了呢?她会不会被人贩子拐走了?”
我不希望他沉湎于悲伤的情绪中,赶紧岔开了话题:“你老家是哪儿的?”
他没有回答我,又一次低下头去,嘀咕起来:“很久很久了,再也没见着”
我提高声调,换了个问题:“你媳妇老家是哪儿的?”
他的大脑麻木了,而“媳妇”这个关键词就像针灸一样刺中了他,他的思路立刻扭转过来:“她是廊坊的,我也是廊坊的!”说到这儿,他的眼睛再次放出了光彩:“当年,我跟她一起来到东北,那时候我们才20出头,还没谈恋爱呢,她梳着一根马尾辫,是404出了名的大美女”
我明白了,他有过一个女儿,但估计从小就失散了,我又一次想到了四爷,这个老姜见到四爷的时候,坚持说四爷是廊坊的,那会不会是某种亲情之间的第六感呢?
如果说他脑子不清楚,那么,他见了小差为什么无动于衷?
我越来越相信我发现了一个曲折而离奇的故事。
我要立即去西区,找到四爷,把这一切告诉她。
我说:“那你在这里遛弯吧,我要去周Sir家了,拜拜。”
他点点头,突然又说:“你不怕吗?”
我正要迈步,马上问他:“怕什么?”
他说:“你不怕周Sir和他媳妇?”
我警惕起来:“他们很可怕吗?”
他撇撇嘴,露出了事不关己的表情:“你不怕就好。去吧。”
我当然不能就这么走了,又问他:“周Sir和他老婆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老姜说:“他们是守墓的。”
我说:“我知道了啊。”
老姜说:“嗯。”然后转身就要走。
“嗯”是什么意思?我立刻追上了他:“你还有话没有说。”
他停下来,看着我的眼睛,半天才说:“他们守的是自己的墓。”
我差点摔倒。
看来,今天这个老姜不玩死我不会罢休了。
我说:“什么意思啊?”
老姜说:“你去看看他家的老少间。”
我马上觉得他不是在胡说八道了,我嗫嚅着说:“我还是不明白”
老姜说:“那两口子一直在西区守墓,从没离开过。四五年前,他们那房子不知道咋整的失过一次火,两口子没有逃出来,都被活活烧死了。现在他们在守自己的墓——我说明白了吗?”
我说:“没说明白!他们不是死了吗?怎么又活了?”
老姜露出了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觉得他们是活人?你去他们的老少间看看,那里面供着他们两个自己的牌位,整个西区就我一个活人!”
我全身一麻一麻又一麻。
我问过周Sir,他家老少间里是不是有人,他说供着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