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黑暗。
好深邃。
李云岳竭力地想睁开眼,但却只觉得自己被包裹在一片广袤无垠的黑暗空间里。
他的四周不再满是戾气和血腥。
有的只是宁静且祥和。
他似乎看到了自己小小的灵魂,静静地呆在这个空间的正中心,像是一个初生的婴儿。
他的灵魂稚嫩而脆弱,在这片不知边际的无边空间里,他显得那么渺小。
这片空间里,有着星辰浩瀚,有着万籁物象,有着天地乾坤,他感觉自己仿佛置身的这个古怪地方,简直就是一片苍茫宇宙!
“少侠,少侠,少侠,快醒醒!快醒醒!”隐隐约约间,他好像听到有人在呼喊自己。
难道眼前一切都是幻境,一切都只是一场大梦吗?
可是一切都是那么真实,真实到自己无法抽离神识。
......
是夜,繁星点点。
漆黑的天幕,唯有漫天星辰能照亮旅人的小小心思。
“大嫂,少侠还没醒吗?”
“唉,只怪那龙三儿下手太重,他才会昏迷了这许多天。”
“大嫂这般心焦,莫非这俊俏后生真是你的姘头吧?”
“再胡说八道把你这狗嘴撕了!”
“诶呦呦...大嫂饶命,小的可不敢了!”
“他此番算是为民除害了,可不能就这么短了命啊...”
“大嫂说的是,放心吧,吉人自有天相,他年纪轻轻本领就这么了得,一定是大富大贵之人,不会这么轻易死去的!”
“但愿如此吧。”
......
灯火通明,龙宅上下都是那么井然有序,与往日不同的是,多了几分轻盈明快,少了许多约束感。
这一切可能只是因为一月前那个少年,干成的那般他们早已想做,却苦于没有能力做成的大事。
“大嫂人可真好,虽然那个恶霸死了,她也没把宅子卖了把我们都遣散,自己一个人逍遥去。”
“那当然,大嫂其实也是个苦命人,要不是她那坏老爹,她现在可正是最青春年少的年纪。”
“大嫂让咱们在这干的活其实真不重,那个家伙在的时候就特别关照我们了,现在还涨了我们的月俸。”
“可不是嘛,还记得那次他喝醉了非要让我们俩陪,要不是有大嫂.....”
“咳咳。”一个女子从房里走出来,站在两个闲谈的小丫头身后,轻咳了几声。
“大嫂对不起,我们不该闲聊的!”两个小姑娘吓了一跳,异口同声地跪地求饶道。
其中一个大着胆子悄悄抬起头张望着面前的大嫂,她是那么清丽动人,再没有之前的浓妆艳抹,未施粉黛却已动人心魄。面上更是哪有一分愠怒之色,有的只是少女般的温和与恬静。她应该刚刚出浴,披肩的秀发还是润湿的,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不知是体香或是沐浴用的花香,身上虽然穿着的是再普通不过的素衣,却是穿出来了谪仙一般的气质,清冷醉人。
“起来吧,清风,明月。”
她温和地笑着,两个小丫头忙爬起身来,忙不迭地退到她身后。
“大嫂,这是又要去看那个小郎倌?”清风,也就是那个胆大的丫头,鬼兮兮地一笑,跟在她身后探出个脑袋问道。
“你呀你,整天整这些鬼点子倒是精通。”大嫂嫣然一笑,倒似桃李春风。
她本名陆冰儿,年方二十三,却也嫁作人妇数年了,而今看来还是满满的小女儿情态。
“大嫂该不会真的看上了那个小后生吧?我观他面相长我等几岁,但也只有十七八的样子,大嫂若是跟了他去,不怕被人笑做老牛吃嫩草嘛!”明月心思细腻,却也是贼得很,看见陆冰儿并未气忿,也是跟在她身后咯吱吱的笑道。
陆冰儿闻言一怔,白皙的面庞上竟是浮起了一阵好看的晕色,但是立马面色一转,冷冷地嗔骂道:“你们两个贼妮子,我要是真跟了他,非把你俩带上做一对通房大丫头!”
这下轮到这俩小家伙傻眼了,两个丫头的脸从耳后红到了脖子根,颇是笑人。
陆冰儿心下得意,脚步轻快,顾不得身后两个小丫头羞窘的神色,向着西边那间厢房走去。
“吱呀——”陆冰儿伸出素手轻轻地推开了房门,迈过门槛,脚步轻轻。
那个少年还是这么昏睡着,一月水米未进。她并不知道修炼者本身数月不吃东西就没有太大影响,所以还是颇为心疼。
每日她都会来这里一趟,也不知为什么,看到他昏睡中恬静的面庞,她有着一种莫名的心安。
“大嫂,水来了。”清风端着一盆水温适中的清水,明月则跟在身后拿着一条温热的毛巾和一柄小小的掸子。
“嗯,放这儿吧。”陆冰儿微微点头,侧身坐在床边,拾起毛巾为李云岳擦拭着面颊、四肢与胸腹,当然更隐秘之处却是不便。而后小心翼翼地为他整理好衣着,又用掸子轻轻拂去李云岳衣衫的灰尘。
“你们退下吧。”
两个小丫头拿上东西,贼兮兮地笑着,出了房门去。
陆冰儿无奈地摇摇头,长吁了一口气。
她侧坐在床边,静静地凝视着。
他的睫毛好长,长得甚至连女子都要羡慕。他的面孔很英俊,甚至没有一丝丝瑕疵。
这一个月以来,陆冰儿似乎已经习惯了,她每日都会在这里静静地坐上许久,她会对着一个昏迷的少年倾吐心声,倾吐那些羞于启齿的情感。作为一个女人,一个乱世之中的女人,自然会恋慕英雄,恋慕这样的少年俊杰。
可是命运的羁绊,令她白白虚耗了几年青春年华,但是如今出现了一个只应该在话本里出现的转折点,他,一个不知名的少年,就像一颗启明星,横空出世在了自己的生命里,他是那么真实,那么令人心安,她甚至,不愿意思考一旦这个少年醒来后会发生的一切。
她惟愿时光静止,一切就这么停在这一个瞬间。
星星点点的月光,像是碎银子一般,悄然透过窗棂洒落了一地。窗外,秋后活不长远的鸣蝉抓紧最后的时光,在不算和煦的秋风当中饮露高声,整个屋里的气氛还算是静谧。
陆冰儿也不知自己坐了多久,仿佛一切都和她没什么关系。
她伸出柔若无骨的小手,指尖就这么一点点,一点点,轻轻划过他的面颊。她痴痴地坐着,心里也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
“啊.....我这是在什么地方.....”李云岳缓缓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空荡荡的天花板。
“你.....你醒了?”陆冰儿正在发呆,忽然看到李云岳睁开了眼睛!
“姑娘你是?”李云岳闻言,往身旁一看,却是一个极为美丽的女子。
“少侠你不记得我了?”陆冰儿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我是陆冰儿,就是当日被你从龙三石手中救下的那个女子....”
“陆...陆冰儿?龙三石?”李云岳显然是因为昏睡了一月,精神还有些未曾平复,整个人都是晕乎乎的。
“没错。”陆冰儿虽然心下失落,但是脸上还是始终挂着恬静的笑容,熟练得令人心疼。
李云岳微微闭了一会眼睛,似是在思索,转而道:“我记得你,你当时还让我逃走来着。”
陆冰儿闻言有些小确幸,美目都弯成了一弯可爱的月牙儿。
李云岳望着她的脸,稍微愣了愣,然后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陆姑娘,你变化还蛮大的...你这样,还挺好看的。”
“好...好看吗?”哪个女子不爱美,何况是心仪之人的赞美。陆冰儿的声音有些颤抖,显然是十分欣喜的。
“嗯!”李云岳用力地点了点头,以至于险些扭到脖子,给他疼得直叫唤。把陆冰儿这个平日里冰山般的美人儿也逗乐了。她平日里不笑则已,这一笑起来,却是倾国倾城,无比动人,连一旁吃痛的李云岳也是看得呆了。
陆冰儿察觉到这一点,心里无比开心。心底那种萌动的情感愈发地强烈躁动起来。那种悸动的情感,对她而言,恍如初恋的滋味。虽然在这乱世,提初恋什么的,代价似乎太过昂贵。她仅有的初恋似乎给了那个已然魂归冥界的恶霸,当然那种乱世之中的被迫依偎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是初恋。
她好想好想立刻告诉他自己心中炽热的情感,可是她没有,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心底微末的那一点自尊,在她自己都不自知的情况下,悄悄地告诉着自己,她配不上这份爱吧。虽然这一个月以来,她不知道在什么力量的驱使下,默默地为他做了太多太多,虽然此刻的他可能什么也不知道。
“姑娘我失态了.....”李云岳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似乎又和之前从坟地里走出的那个阴狠的他不太一样了。“哦对了,姑娘我大概昏迷了几天?”
这边心里还在翻江倒海的陆冰儿,闻言回过神来,迟疑了一阵道:“少侠昏迷已有一月了。那个,我还不知道少侠的名讳。”
李云岳脸微微一红,抱拳道:“承蒙陆姑娘照顾一月,你我素昧平生,此番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敝姓李,名云岳,姑娘若不嫌弃,唤我一声云岳便可,少侠之称,小子当真承受不起。”
“李少侠,不,云岳。你一月水米未进,我这就吩咐下人做些饭食来。”
李云岳愣了一下,自己身为修炼者,即便是在昏迷当中,先天星魂之力也会自行运转,汲取星辰天地之力反哺自身,就算再有一月不进水米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只是自己受到娘亲彩云影响,才保留了一日三餐的习惯,但是从饭菜当中汲取的营养可以说是微乎其微了,如果真要深究,无非是满足了口腹之欲罢了。
但是看着面前一脸希冀的陆冰儿,李云岳迟疑了,他没有拒绝,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忽然想起来什么,赶忙说道:“如果能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鲫鱼汤便最好了。”
陆冰儿闻言自然更是欣喜,因为那种被他需要的感觉,可能真的令她特别舒心。她快速地颔首,然后说道:“我这就吩咐下去,云岳你稍事休息,不对,你刚刚睡醒......你可以到这院子中走走,就当透透气、散散心也好。”
说完,她便出了门去,房中只剩下李云岳。
李云岳坐起身来,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伤痕已经在星魂之力的自行修补下痊愈了,上面还有着缠过纱布的痕迹。突然他发现镜子里的自己衣衫整齐,面容光鲜,甚至连胸前衣衫印象里被鲜血浸透的痕迹也是没了。照理来说这一个月昏睡,不应该如此,但是联想到刚刚陆冰儿在房中,然后脑海中有了一种奇怪的设想.....再然后便不自觉地把衣衫紧了紧,脸上微微泛红。
“不行,不能胡思乱想,不能胡思乱想...”李云岳使劲摇摇头,似乎是想把那些杂念甩出自己的头脑,“算了,要不,就按她说的出去走走吧。”
敲定主意,他揣上床头柜子上的山海瓶,信步走出房门,走进了偌大的院子里。
不得不说,龙三石虽然为人暴戾,但是十分会享受。
院子里的月光很明朗,不像屋子里那般晦暗不明。暖暖的月光很是温柔,恣意地落满了整个院子里,像是洒了一地的白霜。院子当中疏疏地栽着几株金桂树,想来就是刚刚若有若无的香气的来源。
晚间落了今年深秋的第一场雪,金色的桂花散发着幽深醉人的香气,星星点点,坠落在并不是太多的皑皑积雪上,相映成趣,煞是美丽。其实这便是难得一见的北梁十方景之一的“黄花白雪”,因为北梁气候寒冷,冬日漫长,相对的秋日十分短暂,而这种北梁独有的金桂品种的花期又不甚长远,通常是花已凋雪未落。今日却是有幸在这小小的院子里识得了这一方美景。
李云岳无心观赏这番美景,只是在心中默默地想着当日和龙三石的那次对战。
他想着交战时的一招一式,想着交战时的各般剑招。
他想着想着,浑身的剑意竟是自主地开始激荡起来,他心头一喜,从山海瓶中唤出月华,在这月光之下,趁兴起舞!
不知多久,陆冰儿拎着食盒走过来但见得——
明朗的月光之下,那个一袭白衣的少年,手持一柄寒气缭绕的长剑,潇洒起舞!
他的剑式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净时如老僧入定青松扶风,动时如金蛇狂舞漫天飞雪;他的身法如鬼魅一般灵动,他的跳跃如猿猴一般轻盈。他持剑上下翻飞,人剑如一,剑芒乱溅却又不失章法,剑气四射却又不失内敛。
好一个白衣胜雪少年英雄,持剑挥舞月下风流!
“啪啪啪——”陆冰儿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李云岳听到这掌声,连忙收了剑,因为琢磨剑招心生快意,脸上带着笑意向她走去。
“云岳我虽不懂你们修炼界的,但是能看出这剑法舞得确实漂亮!”
李云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连连道:“陆姑娘谬赞了,谬赞了!”
“也累了吧,快来吃饭吧。”
李云岳点点头,二人走入房中。
陆冰儿从食盒当中陆续取出一双筷子,两碗米饭,几道皆是护养五脏的精致小菜,放在桌上,当然,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鲫鱼汤。
李云岳接过饭菜,吃得很香,很香。
而陆冰儿就这么坐在他对面,静静地看着。
李云岳大概是注意到了,慢慢地停了下来,眼神当中有些羞涩。
两个人就这么略带尴尬地互相对望着,四目互视。
“云岳我有些失礼了...”最终还是陆冰儿出声道。
“不不不,是陆姑娘款待的饭菜太香了,我吃相太离谱,倒是让姑娘见笑了。”
“.......”
说完这句话二人不知为何,不约而同地停下了,仍旧是相互对望着。
空气很安静,这个封闭的房间里,仿佛这一对青年男女的心跳声都怦怦可闻。
李云岳不知道这种奇怪的感觉是为什么,脑海里似乎有一个若隐若现的身影令他十分不适。
而陆冰儿美眸翕动,芳心萌动,心跳得飞快,只感觉自己的脸很热,好像对座的他,眼神像是太阳一般,十分灼热,倒颇有些手足冰凉,坐立不安了。
“多谢陆姑娘这些天的悉心照料,如此大恩云岳当真无以为报。”可能是怕气氛太过尴尬,李云岳出声道。
“你不顾自己的性命安危,杀死了龙三石那个混蛋,算是为民除害,救我于水火当中,我照顾你不过是尽了本分,又何来恩德一说呢?云岳你此话倒是太过抬举我这个小女子了。”陆冰儿拢了拢裙摆,谦谦说道。
“实不相瞒,我确是为报一己杀父之仇,倒是没有姑娘说的那般高尚,姑娘实在是谬赞了!”
“云岳你不必太过自谦,你这般少年英雄,倒是,倒是......”
“倒是什么?”
陆冰儿的脸“腾”地绯红,一时之间竟是说不出话来,让李云岳一时间也是尴尬不已,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倒真似那个词“如坐针毡”。许久,大概是心情平复了,她这才说道:“别总是姑娘姑娘的喊人家,你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此我唤你云岳,你便叫我冰儿就好。”
“冰儿姑娘....”
“嗯?”陆冰儿把小脸一横,倒是有些撒娇起来。
李云岳慌得不行,差点字儿都没吐清楚,慌忙道:“冰儿!冰儿!”
陆冰儿这才露出了甜甜的笑容,真可谓动人心魄。
两人仿佛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窗纱,很有默契地谁都没有去戳破,气氛又是逐渐沉默了下来。
不知道是谁给的勇气,陆冰儿这次成了那个率先打破沉默之人。
“云岳。我一个女子,生在这乱世,已算是不幸。被家父狠心卖给地痞更是不幸中的不幸。”
“但是老天爷还是眷顾我的,让你出现在了我的身边。这些话我其实想了很久,而且在你昏迷的这些时间里,我不知道多少次说给你听,但是没想到你今日醒过来我却没有勇气告诉你。但是现在我想我还是说出来吧,无论成功与否,我的心里这块石头也会轻一些。”
“我喜欢你。”
“我不知道算不算是我一厢情愿,但是你真的让我很着迷。这一个月来,我每日都会来看你,为你擦洗身体,单独地和你说说话,这样的场景甚至在我的睡梦里都在不停地重演着。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睡在那里,我的心中就会特别安定。多少次,我就在痴心妄想着,希望这个场景能够不要动,你说我是不是很傻?”
“我真的很自卑,你看我打扮得似乎光鲜亮丽,但是仍旧走不出过去的那些阴影,我自觉我配不上你。我的出身贫寒,不然也不会成为家里换钱的筹码,如果你嫌弃我不是完璧之身,那我也认了。”
“但是,这一切都不重要,我真的只想说,我真的很喜欢你,如果你要离开的话,带我走好吗?”
“......”
一个女子,就这么简单的,直爽的,不知怀揣着莫大的勇气,对着一个心中暗许的情郎,一吐衷肠。
她的美眸之中满是希冀,虽然她的俏脸通红,但她就这么大胆地望着他的脸,前所未有的大胆,即便是之前他昏迷的时候,她也没有这么肆意妄为地直视着。
“.....”李云岳的喉咙像是被什么给哽住了,让他很难受。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他狠命地大口吞了一口口水,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敢直视那双充满希冀的双眼。
“我,我,我......对不起。”
“......”
沉默,沉默。
不争气的粉泪夺眶而出,她的贝齿咬着下唇,丝丝见血。十根秀美颀长的手指,攥得比什么都紧。她弱柳一般的娇躯肉眼可见的颤抖着。
终于,还是夺门而去!
临走前却还不忘记带上了房门,乖巧得令人心疼。
李云岳呆立在原地。
脑海里是时而那个夺门而去的背影,时而又是一张不太清晰的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