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我醒后，母妃虽高兴非常，但总不肯在面上表露出来。每每见了我，也带着一分生气，不肯与我多说话，只是越发地在膳食和补药上下了功夫，想是要把我病中的亏给补回去。我心知，她是气我不在意自己身体，心中温暖，总是陪着笑脸用用小女孩撒娇的特权，也渐渐把她哄回来了。
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固然我的身体还算得上健康，被寒气一侵也咳嗽了不少日子。揽镜自照，发现病后确实是清减了不少，益发显出小脸蛋上尖尖的下巴。我也并不在意，十二岁多也是该长个子，抽条子的时候了，总不能一辈子做个豆丁样啊。
苜蓿还在南房休养。宫里每每有宫人生了病或是讨来的病（被罚的伤），都要送到南房来治病，除非是特别的得了主子旨意的。这一是为了方便医正们治疗，二是把病者和主子隔开，怕过了病气。我刚听说南房的时候，一下子想到了晴雯病中的悲惨现状，立时要把苜蓿接回来休养。经樱汐、芷萱等的苦劝，说苜蓿是太后下旨罚的，如今特意接回去不是跟太后唱反调嘛。何况，南房有医正、医女照顾，条件也不差，反倒比回来住要便利。还有一票姐妹时常去探望，让我千万放宽心。我只不信，亲自去看了看，倒是出乎我意料的整洁。看来不像小说里写的，这宫女也算是有医疗保险的了。又被苜蓿劝说，旁的人都在这南房住得好好的，只我们接回去，倒显得是她轻狂了，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呢，还是省事一点好。
我只得应了，每日遣芷萱去陪陪她，自己也时常去探望。一日，见厨房新做了糕点，样子还新鲜，便让芷萱取了一些一起去南房看苜蓿。却看见凌旸正端坐在苜蓿房间的楠木交椅上，苜蓿却是由两个医女扶着，立在床边。
我默声不语地走进了房间，苜蓿急忙要与我见礼，但许是碰了伤处，脸上小小的抽搐了两下。
“怎么起来了？有伤在身，还不快趴着，不必起来立规矩。事权从宜，相信辰哥哥也不会怪罪你的。”我眼睛只看着苜蓿，把旁边的另一个人当作空气。
那人却全然没有在意：“笙阳妹妹这是为奴婢打抱不平了？呵呵，我只是来看看这个丫头。伤虽没全好，总是趴着也不见得好，虽然天还冷，也要小心别起了褥疮。”
苜蓿小心翼翼地看看凌旸，又看看我，小声开口道：“帝姬，殿下是来给奴婢送了点治棒疮的药膏。奴婢许久趴着，站一站倒觉得身上舒畅了不少…”越说声音越小，好像担心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我微微一笑：“起来活动活动也是好的，舒缓舒缓筋骨，让血液循环对伤口恢复也有帮助的。辰哥哥既然送来了药，想必效果不错，你且记得每日用着。只一点，不要累了还强撑着，我可指望着你早点回去呢！”
苜蓿感激地点点头。
凌旸推开了椅子，颇为懒散地站直身子，含着笑：“出来有些时候了。我也该回去了，妹妹不送送我。”
我抬头，对上他漆黑如墨的眼眸，认真地回答道，“好！”
也没让任何人跟着，只我们两个走出南房，并肩走在一个东西的穿堂上。
“妹妹，好似清减不少啊！”
“是吗？许是这几日胃口不好吧！”
“对了，上次去晌汀殿听仪妃娘娘说起你咳嗽尚未痊愈，现下可大好了？”
“也差不多了，不过是受了些寒气，没什么大事。”
他缓缓从怀里掏出一搭纸笺，递给我，“听容羿说，有的民间方子甚是管用，我命人找了，还真看到几个药理颇通的。你且试试吧！”
我心里忽地一阵难过，如今对我的这般好也不过是施舍而已吗？我低下头，努力让脸上表情变得自然些，接过药方，“笙阳谢谢辰哥哥如此费心了。”
“我给苜蓿的药，我以为你会直接扔出去呢！”他挑眉，眉如墨画，做这个动作反显得他本如桃瓣的脸上带了几分英气。
“怎么会呢？辰哥哥一片好心，妹妹怎会如此糟蹋你的心意？”我依旧客客气气地道。
凌旸驻足不前，转过身来看着我，我亦随之停下，保持着那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你……可是恼我了？我可从来没有想到，你会这般和我说话，就像一个木偶一样。”
我有些气恼地抬眼，终又垂下眸去“以前是笙阳造次了，对哥哥自当是如敬父亲一般。现在笙阳省得了，还望辰哥哥不要怪罪以前的失仪。”
“哼，”他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如敬父亲？看来是真恼我了。决心要和我生分了吗？”他的脸色如玉石一般冷硬，眼角不见了那常带的俏意。
“如此甚好！”他甩袖离去，走开不过七八步，又停住脚步，回头道：“如今我只问你一个问题，能否老实回答我。”
他放轻了声音，很柔软，好像云朵一般，我莫名地像受到了蛊惑一般，不及思考，一句“好”已经脱口而出。
“那么，你且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你到底是谁？
你、是、谁？
这句话仿若惊雷，在我耳边炸起，手上的一搭纸笺也捏不住了，飘飘扬扬撒了一地。我脸色煞白，茫然地看着一地白纸，急忙蹲下去捡，抓了一张在手上，手腕却忍不住发抖。上方传来他轻飘飘的话语：“不必捡了，地上湿着，我再令人送过来就是。”
我不言语，只是死死捏着手里的那张纸笺，也不动弹。告诉他，你就是笙阳啊，告诉他，这没什么好怀疑的。脑子里一遍一遍对自己说着。稳定了心神，我抬头向他笑道：“辰哥哥这问的是什么话？我还能是谁啊？”
静默许久，他语气里似乎似乎含了嘲讽，轻声哼道“你看，你也不曾真心与我。又有什么资格来要求我？也罢，这样真是无趣。”说完，缓步离开，身影越去越淡了……
我慢慢站了起来，眼怔怔地看着一片白花花的纸稿。
穿堂的阳光很好，静静的洒在身上。
原来是这样。他在怀疑我，是什么时候？笙阳一贯怕水，而我竟然会主动跳进河里？还是更早？
我苦笑，凌旸说的对，自己都不肯交付真心，凭什么要求别人恣意维护？这样的我多么的自私狭隘，可是我心里藏着的秘密是对谁也无法开口的事情。
来到这里两月有余，虽是有真心为我的母妃，称得上忠心的丫鬟，还算谈得来的姐妹，在平日里笑笑闹闹也不觉孤单。我会对她们笑，对她们好，甚至百般维护，却始终戴了一副旁观者的面具，不肯轻易打开心扉。我就像一个借宿者，借宿在笙阳的躯壳内，如同惊弓之鸟，总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猜测旁人。或许他们的好，是给笙阳帝姬的，不是给我的；或许只是沾了这副皮相的光，我才得到那些个的好意真心。
而这些沾着别人光的好，是我现在仅剩的东西，因为珍惜，才不敢去进行那样一场豪赌。怕的，只是输不起……
我往穿堂外走去，也不知自己意欲前往何处，心里的事情太多，脑子似乎也被塞住了一样，只能凭借着本能一步一步向前走去。这时遥遥的传来一个轻柔的嗓音：“十五帝姬，可否借一步说话？”
立在枫杨旁的少年一袭青衣曳地，他的眉目清浅温润，肤光如玉，眼中带着开阔和从容与我对视。
正是容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