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衣老者顺着这两道身影望过去,心尖一颤,他骇然发现,紫衣男子还站在原地,似乎未曾动过,他的嘴角仍挂着淡笑,蓝裙女子依旧依偎着他。
可这男子的右侧已多出一道麻黄身影,那郝然是张奎方才还拖在手里的虬髯青年。
玄衣老者的手,脚,甚至整个枯瘦的身体都开始微不可察的颤动起来。
他的目光呆滞,他的头在发懵,他的心跳得比他身体的抖动还快。
他不敢回身去看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生怕与自己方才所听所想重合。
这是一个令他恐惧的画面。
然而,玄衣老者又不得不转过身去,只因他是这支队伍的主心骨,哪怕这支队伍很可能即将解散。
他若连这点心气都没有,那他也不必活在这世间了。
他身形忽高忽矮,脚像踏在遍布泥坑的泥泞路上似的,原地转过身,瞪着一双眼皮直打架的小眼睛一瞧。
心底不禁猛地一沉。
玄衣老者悚然发现,眼里映着的,竟与他心中所念别无二致。
张奎昏死在一丈开外的地方,他那张胖脸上,一道红得发紫的鲜明手掌印显得格外刺眼。
他肥硕的身躯压倒了一片世家子弟,这些人还在痛苦哀嚎着,可又不敢乱动。
那些逃过一劫的修者眼中一片茫然,根本不知发生了何事,他们只瞧见自己嘴中的大人张奎突然倒飞过来。
玄衣老者不断得喘着气息,试图将气息喘匀,将急躁无比的心态放平。
可状况却愈来愈遭。
情急之下,他竟咬破了自己的舌头,咸腥之味充斥在嘴里,加上难言的剧痛,总算是让他从惊诧中冷静下来。
他终于能说出话来,而且语气平稳有力。
玄衣老者命人将张奎和被砸伤的修者抬去茶棚内休息。
旋即,他回过身,看向这个身法快到连灵海境四重的张奎都做不出任何反应的紫衣男子,眼里竟升不起一丝寒光,道:“阁下一上来便出手伤人,连声招呼都不打,不合道义吧。”
自己所在的队伍中,无一人是此子的对手,所以,他只得硬着头皮在其道德上进行一番谴责。
希望对方多少能讲些理吧。
玄衣老者猜对了,紫衣男子还真不是蛮恨无礼之人,以雷霆手段救出虬髯青年后,他眼中的冷光便已消散,淡然回应道:“任何人,看到自己的朋友让人拽着衣领拖在地上,尊严尽失,都会如我这般教训辱人者,若遇上更狠的,这辱人者断不可能还活着。”
玄衣老者指着虬髯青年,对着紫衣男子,道:“这人是阁下的朋友?”
这回是虬髯青年答道:“在下不但是这位公子的朋友,还是刚达成共识的盟友。”
说着,他伸手将脸上的络腮胡子,一块块撕下来丢在地上,露出一张清秀的脸,那竟然是粘上去的假胡子,他呵呵笑道:“在下赵凡,正是各位一心想要讨伐的黑虎寨二当家赵坚之子。”
将有关逼退马家所带队伍的所有细节,包括向祖佩败在许清妜手中之事抖露出去,都由秦舒玉授意。
所以,他才亲自上阵,演了这么一出戏,只要不暴露身份,丢失自己的小命,受点侮辱什么的,他根本不再乎,他能忍。
更何况,如今任务已完成,秦少爷也如约而至,还出手帮他找回场子。
还有什么事能让他更开心呢?
赵凡之言,顿时在人群中炸开了锅,他们面上的茫然很快被凶煞取代,有人已起了杀心。
然而,接下来他眼里另外一位大人的所为,令他们直接打起退堂鼓。
只听得于昌指着紫衣男子,愕然道:“那这位岂不是…”
赵凡笑道:“这位自然是在下生平最佩服的秦舒玉秦少庄主,他身旁的便是秦夫人。”
秦舒玉合拳道:“晚辈秦舒玉见过两位前辈。”
他为人向来如此,不论修为高低,只要对面之人的年纪比他大,他都会以礼向待。
当然,前提是这些人没得罪他。
于昌艰难的咽了口唾沫,他双腿竟是站不稳似的,身体狼狈地往后退去几步。
如今,不用再等马家管事的回音了,他已知晓虬髯青年也就是赵凡,所言非虚。
方才,秦舒玉的出手又快又狠,他只见紫影一闪,然后就是张奎砸倒在地。
这一招,其身上爆发出的威势,已达到五重灵海境,好在对方有意留手,没把灵力聚集于手掌之上。
否则,张奎的伤可就不只是在脸上留下五指印记那么简单了。
再加上,对方又踏出这几近瞬闪的高明身法,恐怕,真正的灵海境五重修者的气息,也未必能如此顺畅地撑起这一套连招的高消耗。
而秦舒玉一个灵海境三重的修者,却能豪不滞涩的驾驭,足以证明,他的实力已到五重灵海境,甚至更强。
他背后还靠着势力庞大的秦家庄,想逼退马家所在的世家队伍,实不太难。
一众气势汹汹的世家子弟,明显感觉到了,于昌说话的语气带着畏惧,他们一个个骤然泄气,低下头来。
玄衣老者也是此时才明白,自己等人被耍了,虬髯青年本就是特地来当说客的,这一切皆是受秦舒玉指使。
不过,转念一想,这其实也算不上被戏耍,毕竟赵凡所说,都是真事。
而且,如果不是摊上这么一回,自己等人莽莽撞撞带人上山,只怕钱财还没捞着,就已缺胳膊少腿。
有秦舒玉和他夫人在,围剿黑虎寨,焉能有他们胜算?
想到此处,他心里稍微好受一些,但还是觉得遗憾,可又无可奈何。
心中可谓五味杂陈。
此时,又见秦舒玉如此达礼,竟愿称自己前辈,他颓然道:“秦公子年少有为,实力比我这老头子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声前辈,老朽受之有愧啊。”
秦舒玉也不再个过多客套,直言道:“赵兄方才所言句句属实,不知前辈如何决断?”
玄衣老者苦笑着问道:“老朽还有第二条路可选吗?”
是的,他别无选择。
进,他们很多人将走不出这片树林;退,无非就是得不到县衙此前许的好处,还有丧失一些名声。
或许,也会得罪向家和县尉大人,但在性命面前,他也顾不上那么许多了。
秦舒玉道:“前辈会庆幸选择了这条路。”
玄衣老者唏嘘道:“不错,至少老朽等人的命是暂时保住了。”
秦舒玉忽地一笑,道:“此次围剿黑虎寨,向家和方威注定要空欢喜一场,这失利的后果,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晚辈既已掺和进来,定然不会让他们轻易脱身的。”
赵凡接着道:“所以,诸位不必忧心向家和县尉那里会为难报复,到时,他们或许连善后都顾不过来,根本管不上你们。”
玄衣老者看着神采飞扬的两人,他喟然长叹叹,道:“天下终究是年轻人的天下,老朽看来是真的老喽。”
感慨中,他微佝偻着身躯,带着人走了。
来时,激昂振奋,去时,落寞悲凉,正好应了那句古话,世事不由人。
见此,秦舒玉才侧身过来,看着黑发有些凌乱的赵凡,道:“不好意思,赵兄,我临时起意,害你受苦了。”
赵凡摆摆手,大咧咧笑道:“无妨,我若连这点事都办砸,芷寻,还有我那老爹不都会笑话死我。”
秦舒玉转身,眯着眼看向逐渐退去的人群,眼中精光爆闪,道:“如今,我已处于炽烈阳光照射之下,往后之事,会越来越难。”
赵凡浑身一震,心忽地变得狂躁起来,他挑挑眉,道:“的确,秦少爷的舞台将会越来越大,但这也意味着,机遇会愈来愈多。”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突然笑了起来。
或许,属于一直沉默不语的许清妜的大舞台,会来得更早一些。
…
玄衣老者没能等到马家管事的回信,就已先行离开。
而驻扎在黑虎寨山脚下的方威,却在一片树林之中大发雷霆,咔嚓咔嚓声四起,已不知有多少颗树劈断在他手上。
围剿之事已不可为。
他接连收到两条世家联合队伍退出此次围剿的消息,第一条更是让他心在滴血,他的亲外甥竟被那小杂种的妻子踢得昏死过去。
或许累了,方威才揉着红肿的手掌,脸色阴沉地朝营帐走去。
忽地,一道灰影如鬼魅般掠到他面前,抱拳道:“大人不必如此丧气…”
此人大热天的,依旧披着灰袍,连头也盖住,郝然便是上次给方威传来秦舒玉去往玉田镇北面消息的那人。
只是这一次,方威没让他把话说完,甩出右手,猛地掐住后者的脖子,鼓着眼,怒叱道:“放你娘的狗屁,你知不知道,这次围剿失利,本县尉要担多少责任,嗯?”
他缓缓举起灰袍男子的身体,浑然不顾他手中的人已涨红着脸,手脚乱扒乱踢,寒声道:“县衙库房的物资被掏空,黑虎寨却毫发无损,这空缺谁来填?王恒那厮一定会上报郡守府。”
“秦家那小杂种大展神威,而本县尉的外甥却昏迷不醒,你教我有何颜面面对我那妹夫?”
灰袍男子使出浑身力气灌注在双手之中,才得以换来一丝喘息之机,急忙喊道:“大人,小的还有办法补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