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良的宿舍在炎山医院住院部后身不远的一处角落里。由于两个多月前,炎山医院建设得很急。所以,在优先满足传染病医疗救治功能的任务要求下,医护人员的住宿就因地制宜地采用了在附近原有的一栋旧办公楼基础上进行改扩建的方式,迅速解决了大家的住宿问题。
也正是这个原因,那处在医院角落里的员工宿舍,看上去一半楼体是旧的,一半楼体是新的,半旧半新的拼接之下,颇有些奇怪的样子。
大概是由于白天医护人员都在住院部和接诊大楼里忙活着救治病患的工作,此时徐良的宿舍楼孤零零地戳在医院的角落里,显得十分冷清。
踏着黄昏太阳快要落山时泛出的光晕,顶着初春午后特有的一丝微凉,三个年轻的背影并肩而行。夕阳像是刻意戏耍似地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那影子此时全都低着头,犹如战场上的士兵打了败仗。
除了沮丧,还是沮丧。
徐良的宿舍在二楼走廊的尽头208房间,林宇三人用钥匙打开房门,不由得都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思绪,才推门而入,缓缓走进了徐良这20多平方的私人世界里。
屋子里还算整洁,三人知道,徐良是个爱干净的人。从高中住宿舍的时候,他们就发现了这一点。由于徐良爱干净,有一次下了晚自习,在宿舍里集体泡脚的时候,老四大海还一边扣着脚丫,一边开徐良的玩笑:“大哥,你说你这么爱干净一个人,将来找的媳妇不得溜光水滑宛若仙女下凡啊?”
“滚,我爱干净跟找的老婆白净有啥关系?少在那意淫。”老大没好气地白了大海一眼。四人哈哈大笑...
大海怔在房间里,眼睛久久不眨一下。没想到十年之后,再回忆起这段对话和当初那青涩的桥段,竟已是天人两隔。
林宇和王明的状态要好一些,简单地观察了一下徐良的宿舍,除了床尾放着的一个黑色旅行箱,衣柜里简单的几件衣裳,地上的两双跑步运动鞋,以及床头放着的一本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好像这屋子里再也没有什么属于徐良的私人物品了。
林宇把徐良的东西全都收拾到旅行箱里,正要拉上拉链,就听大海怪叫道“快看,我找到一本日记,在枕头下面。”
林宇和王明好奇地凑到大海跟前,三人翻开了那有些泛黄的日记本。日记本很厚,大概能有上千页,看样子已经用了好几年。
随意翻开一页,三人静静地阅读上面的内容:“
2048年3月15日 晴
忘了是从哪天开始,开始刮起大风来。前几天倒还算好,昨晚跑步的时候,虽然看到公园外面碗口粗的树枝被拦腰刮断的时候有些心有余悸,但还不至于像今天的风这样,不光刮个你死我活,还要夹杂着沙子和肉眼难辨的尘土,搞乱你的发型,吹爆你原本沧桑消瘦的脸。
突然想到之前看过一个20世纪10年代的老电影,叫《星际穿越》。 电影里说在阳光下跳动的浮尘,能够传递出某些规律的频率,这些频率可以均匀的以物理形式表现出来,形成一层层薄厚不定、宽窄不一的条纹,就像是物化了的某种成进制的摩斯电码,谁要是读懂了便能去四维、五维等多种维度的空间中去。我在想,要是能去了另一个空间看看现在的自己,那样最好不过。是点头叹息还是摇头鼓励,或者什么也不做,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心里什么都清楚,眼前却又只能干着急...
2048年5月1日 阴
我倒觉得人生就如同这季节和天气一样,时而阴云密布,时而阳光明媚。
我想我们这些走出家乡,来到异地打拼的人们,似乎都过着相似的生活。有着相似的心境、相似的境遇。时间在这样一个又一个年轮中匆匆而逝。每个人就像这风中的尘埃一样,从蒙古高原或者是从更北的地方,搭乘各种各样的风,吹到外面的世界去。有的落在了城市里,有的落在山披上,有的在大气层里遇上雷电变成了浑浊的雨,有的被乌鸦吃掉,放在喉咙里当作帮助消化的催化剂...
我自认为不是被吃掉的那一个,我有时候觉得我会是这样的一种尘埃,它掉在了河流里,沉在水底,变成了泥...
2049年8月2日 雨
今天是我搬家后的第一天。早上醒来,竟然破天荒的8点整。屋子里摆满了昨天搬进来的大包小裹。似乎是昨晚去单位加班回来又喝了点酒的缘故,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
上午去了一家杂货店,里面还真是杂乱无章,老板是个50来岁戴着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特有的圆眼镜的男人,消瘦的脸在靠近嘴角的地方有些微微凹陷,用余光看上去像极了我们医院门口收发室的大哥。
我不知道怎么钻进到他的店里的,总之我是钻进来了。匆忙中左脚踢到了不知是马桶盖还是折叠凳的东西,右脚跟着被拖布似的物什绊了一脚。左脚右脚同时被束,我下意识发力,差一点让他店里仅存的摆放还算整齐的货架子倒下来遭了秧。这么大的动静一出,老板自然是惊了。惊了还不是重点,重点是他老人家先前在收银台下边的太师椅上睡得极香,连我钻进他的店里来,都似乎没有察觉。
这一下真是惊天动地,仿佛连店里房顶的吊灯都跟着摇晃了一下,抖落几撮灰尘,就那么轻轻的飘下来,撒在了目光所及的所有杂货上。这样一来,这些东西就显得更旧更有韵味了。本来记得要买什么的,可是一脚钻进来,我的记忆瞬间被这里面高端大气的布局给震撼得稀里哗啦,以至于突然间不知道自己要买些什么。
那老板醒了只有一会儿的功夫,跟我说了句“买什么自己慢慢选”说完就又慵懒地睡了。
我寻着声音看过去,靠近收银台的门边穿进来几缕阳光。打在地面和货架上,让人有种特别奇怪的安逸感。难怪了店主慢悠悠的睡,醒了又告诉客人慢悠悠地选。选来选去,动作竟真的慢了下来。
印象中似乎很久没有这么安心地、慢慢地做过一件事情了。急匆匆地赶公交,急匆匆地上班,急匆匆地吃饭,急匆匆地回应领导的召唤,急匆匆地上厕所,甚至连睡觉,都是急匆匆的。
选完东西,我开始往家走。没等走几步,细细的雨水就打在了脸上,越下越大。下午的时侯地面上开始有积水了。屋子里的东西依旧杂乱,我只是把地面用新买的拖布拖了个干净,就扔下一切坐到床上,那些琐碎的事情我不会去一口气干完了。
我要好好看一看今天的雨。雨下得很慢,慢到让你觉得这就是一个周末,又或者是一个假期...”
“大哥”读到第三篇日记,林宇心里五味杂陈,这个从小孤儿身长大的大哥徐良,虽然年纪比他们三个都大上一岁,高中那几年住校的日子里,生活中处处照顾他们。但是林宇早就知道,徐良内心深处,是多么的孤独和不容易。
此时此刻,他才真正触碰到了徐良那么多年压抑在内心深处的孤独之旅,他下意识地看向徐良的手提旅行箱,一瞬间倍感焦急。
王明和大海捧着徐良的日记,双手已经微微有些颤抖,他们所承受的内心震撼,丝毫不亚于林宇。
“三哥,你看,你看最后一天的日记。”大海怪叫道。
林宇赶忙再次凑近:“
2050年3月5日 晴
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我的第五名重症病患终于康复出院了。阳光很好,心情也不错。希望就在眼前,愿早日战胜疫情。
显然,在来到炎山医院以后的日子里,徐良的个人时间有限,他的日记内容开始变得十分简短,篇幅也不再像以前那样长,而是好几天的内容才写满一页纸。
“停,别动。”大海正要合上日记本,林宇一把叫住了大海。”“看最后那天,快看”。
王明和大海赶忙向最后那一篇日记看去:“
2050年3月6日 晴
我愈发觉得最近身体很沉重,好像是有些疲劳过度,不发烧,但是咳嗽的症状倒令我担心起来。自信防护措施做得很好,应该不会有问题。
有一件事,我内心疑惑。通过近两个月来和病患的交流,我发现病毒的来源似乎有点神秘。我接触过的病患,全都食用过市场上最近供应充足的一种新型海鲜之后,渐渐有了病症,他们管那东西叫做印度洋海胆。
因为吃海鲜过敏,所以我对这类海货一无所知。但是,如今疫情在全球范围内蔓延,我所知道的这个信息,想必联邦和世界层面早已掌握。
咳嗽又来了,今天先到这...”
从3月6日以后,徐良的日记再也没有更新过。
林宇和王明、大海三人面面相觑。被最后一天日记上的内容惊得合不拢嘴。是啊,除了在一线一直以来接触病患的主治大夫,能够和患者多交流谈心,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人能够洞察到来自于患者口中关于印度洋海胆的信息呢?
林宇三人浑身巨震,冥冥之中,他们仿佛抓到了一条绳子,一条即将扯下神秘穹顶黑幕,在黑暗中打开光明之门的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