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斯躺在床上,她瞪大了眼睛看着虚无的上空。过了很久,她翻了个身将身体紧紧的蜷缩了起来。
在也闻不到那浓浓的药香了,在也听不见那一声接一声沉沉的咳嗽声了。黑暗笼罩着这个屋子,屋里也再没有那一灯如豆,以及灯下伏案的人了。如斯一想到过往,心里疼的仿佛千万根针一起扎下一般,密密麻麻的,让人动弹不得。
她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那两条白色的镂空并蒂花绸带。她将它们贴到胸口,静静的闭上了眼睛。
此时此刻,她是如此的无助。她只剩下这一对绸带,只剩下那记忆中男子温润的笑脸与醇厚的声音:
“小如斯,你只要记住我的话。不可自怜,不可自弃。”
我现在这样,算什么?
如斯睁开眼,她借着窗外的月光仔仔细细的端详着手中的绸带。她坐起来,撸起自己的衣袖将这两条绸带绑在了自己的手臂上。她抚摸着自己的手臂,静静的问自己,我现在这样,算什么?
三公子死了,他死在了自己的怀中。他明日就要下葬,就要永埋于厚重无渊的地下。她再也不能看见他了。
想到这里,如斯悲从中来。她眨了眨眼睛,却没有落泪。她强撑住身体站起来,窗外的月光洒进来,如斯顺着月光向外看去。远处高楼林立,层台累榭。天地是如此的安静,安静到只闻风声。天地又是如此的喧闹,喧闹到遍地是灯火。
三公子曾说过,京都不过是个外表繁华内力空虚的城池。在这里生活的人,鲜少有自己的灵魂。他们不过是一具具寂寞的空壳,只能借取享乐来填补那巨大的空虚。因为寂寞与空虚,他们才会对世事冷漠,对权钱极其热衷。
这样的城池,谁还能如三公子这般拥有清濯傲然的出尘之态?
如斯收回自己的目光,她将手伸到月光里。她看着月光为自己的双手覆上一层银莎,她的银眸里忽然泛起淡淡的温柔的忧伤。
她想起三公子第一次教自己的读诗的场景。那时候他教她的是《关雎》。三公子的音容笑貌此时仿佛仍在眼前。他用着庄严的语气缓缓的念着深情款款的诗句,他的身上是青松安定的香气,他的乌发被窗外的春风吹起,他低垂着眉眼,那淡淡的眉眼中又带着一丝坚定的意味。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如斯启唇,缓缓的念出这缠绵的诗句。她忽然收回手,目光放在了不远处的小几上。
那方小几上还堆着徐子秀今日抱来的几本书,这几本书正是当年三公子专门为如斯找的教材。如斯走过去,在小几前坐下,她取过一本书,发现那书的扉页上正端端正正的写着“诗经”二字,她心尖一酸,缓缓翻开了第一页。
她就这样一首诗接着一首诗低声的朗读着。就仿佛三公子此时正坐在她的身边,耐心的向她解释着每一句诗的意思,她一转首,还能看见他飞扬起的眉眼,带着好笑的意味与温柔的神情脉脉的看着自己。
一更过了,二更的梆声敲响。
如斯依旧不知疲倦,她接着月光看着那些诗句。忽然,她的手指停在了一页上。仿佛过了百年那样漫长的时间,她的眼泪一滴接着一滴的从眼眶中向外滚落。它们一颗接一颗的,没有停断的向外滚落。如同一场盛大的落雨,打湿了整个书页。而那誊写在书卷上的字,也因为她的眼泪而显得陈旧凄凉。
那是一篇《柏舟》。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
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泛彼柏舟,在彼河侧。髧彼两髦,实维我特。
之死矢靡慝。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她也曾在他面前背过一篇《柏舟》,她自以为她背诵的是正确的,而他也的确没有反驳,然而,那不是他琴音想要表达出的《柏舟》。
“髧彼两髦,实维我仪”。
她还记得他在她背完那首《柏舟》时望向自己的目光,他就那么定定的望着自己,目光里带着她并不能看懂的悲伤。他抬起手抚摸着自己的刘海,动作那样轻柔,轻柔的仿佛是在碰触着清晨那第一滴露珠。
他说:“你没错,是这首。”
“你骗我。”如斯哽咽着开口,她抚摸着书页上那一句句决绝而缱绻的诗句,喃喃不停的说:“你骗我,你骗我!明明是这首诗……明明……是这首诗!”
“之死矢靡它!”
“之死矢靡慝!”
“啊——”如斯抱着书蓦地大喊了一声,她歇斯底里的大哭起来。这哭声仿佛倾尽了一切,仿佛抛开了一切。
她从未如此歇斯底里的哭泣过了。
除却很多年前,娘亲也死在这样凄冷的夜里。
她大声的哭泣着,死死的抱着怀里的那卷《诗经》。她的脑海里,心尖上,全都是三公子那灿烂如三月春光一般的笑颜,全是那躺在病榻上朝自己微笑的笑颜,全是那站在松林里哀伤抚琴的容颜,全是他的眷眷深情……
原来是这样啊……
那空旷而悲情的琴音表达的并非是邶风卷的《柏舟》,他想说的,想要告诉她的,一直都是鄘风的《柏舟》啊!那决绝而不顾一切的誓言,他如此不着痕迹的表达,宁愿一错将错,直到如今,直到如今她才知道啊!
如斯紧紧的抱着那卷《诗经》,仿佛想要将这卷书融进自己的怀里,仿佛想要将那首诗牢牢的嵌在自己的心中。她的哭声是那样的悲伤,那样的无助。她大声的哭,用尽全身的力量哭泣。
她的房外,月光凄凉的撒了一地。而这凄凉的月光也照耀在了一个人的身上。他默默的伫立在如斯的房外,抬着头看着遥远夜空中的明月。夜风吹起他那玄色长袍,草丛里有小虫在低声鸣叫。他低下头看着屋内的人。
他们仅仅一门之隔。
他看着那伏在几上痛哭的人影,她就那么蜷成小小的一团,那么无助,那样伤心。他握紧的双拳蓦然一松,他几欲冲进去将她揽入怀中。然而,他只是用最轻微最温柔的声音低低的说:“哭出来就好,你会忘记这一切的。”
风静静吹过,这一切都仿佛只是夜的絮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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