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风刮的稍微有些大。但夜色晴好，月立中天。月下的云被月光照耀，沉沉浮浮，如同迷离的光影一般，温柔而清冷。已经有虫儿在草丛里鸣叫了。那些葱郁的树木，在风中微微晃动着身姿，像是在跳一场美丽的舞蹈。
如斯撩开刮到脸上的发丝，她扶着步辇亦步亦趋的跟着。青松与银松抬着步辇，步伐稳健，三公子躺在上面不觉得丝毫颠簸。如斯看着三公子，他紧闭着眼，脸在月光下显得越发的苍白，两道清秀的眉紧蹙在一起，仿佛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如斯知他难受，一边说道“就快到了”一边朝银松青松使了个颜色，他二人将步子跨的越发大了起来。
只是一会儿便到了雨湖。青松将三公子抱到船上，用雪貂大裘将三公子包住，三公子躺在如斯的怀中，静静的喘着气。青松一篙子撑开，那小舟便缓缓离岸，像湖中心游去。
如斯抱着三公子，但见他眉心泛青，心中一凛一痛，强自镇定后，如斯搂紧三公子轻声道：“公子，你不是想看地上星吗？如斯为你带了地上星，你睁开眼看看啊！”
三公子只觉得心肺疼的快炸开了，全身的力气仿佛全部被抽干，稍微一呼吸嗓子都带着一阵刀拉般的疼痛。胸前有腥甜一阵一阵的往喉头翻涌，他极力攥紧拳头——如果他还有力气的话，实际上，他早已动弹不得。
“公子，我为你带了地上星，你看一看……”如斯搂紧三公子，脸颊紧紧贴着三公子的额头，她告诉自己不能哭不能哭，她只能睁大了眼睛，拼命的睁大眼睛，眼里蓄满了眼泪，她不敢眨眼。“公子，我也喜欢地上星。如斯也很喜欢看地上星，你陪如斯一起看啊……”
青松站在船头一边撑着长篙一边抹着眼泪，他回过头看着三公子，轻声喊：“公子，你看……你看地上星……”
三公子咳了一声，血色蔓延在唇角。他亦是拼尽了力气缓缓睁开了沉重的双眼。他看不清如斯的脸，他只看得见遥远的夜空中一轮清月茕茕孑立。
如斯见三公子睁开了眼，笑了起来，她扶起三公子让他整个上身都靠在自己的怀里。三公子歇了一口气，睁开眼，这才看见了如斯口中的地上星。
那是千千万万盏河灯。那些灯在雨湖的湖面上随着波涛上下涌动，一盏盏，一簇簇，那样明亮，因着风一闪一闪，和曾经的地上星一模一样。
三公子笑了起来，他咧开没有血色的唇，缓缓的伸出手。
天上的星辰坠入湖里，并不代表它就失去了原本的光辉。如斯，你可懂我当年的心思？你是星辰，即使你如今堕入淤泥，总有一日也会回到那纯净的天空里成为那一颗最闪亮的星辰。
三公子的手，在虚无的半空中伸着，风划过他的指间，那样的凉。
满世界都是那荡漾在银波里的河灯，那些坠入河里的星辰，是那样的温暖那样的明亮。就好像，好像她的眼睛一样。那样的目光，即使在最黑暗的夜里，也能给人坚持下去的力量。如斯，你可懂？你可懂我的心思？你可懂？
三公子的手缓缓的垂下，他的眼里爆发出一种异样的光彩。他不知哪里来的力量，竟伸手牵住如斯的手。他抬起眼看着她，那样的目光，仿佛日光一般，三月的日光一般，那样绚烂，绚烂到让人难以逼视。
如斯含着眼泪看着他，却笑了。因为他也在笑，他说过，不希望自己再哭泣。
“很好看……谢谢你，小如斯……”三公子轻轻的笑着，那明亮的眼睛里倒映着那千千万万盏河灯的光辉，比那天上的星辰还要美丽的让人心悸。
“公子……不许叫我小如斯……我不小了……”如斯虽然笑着说，可那故作恼意的语气中分明夹杂着哽咽。
凉凉的风再次吹拂起来，这一次，吹的好大好大。那两岸的柳絮被风吹的刮了过来，落在那舟中二人的肩上，发里，仿佛雪花。青松抬起头，眼泪大颗大颗的落下。他看见那些纯白的柳絮自岸边飞来，踏波逐浪的奔赴而来，仿佛奔赴一场盛大的舞会。这样壮大的飞絮，青松第一次见到，他揉了揉眼睛，回过头，却看见那纷飞的柳絮中，血色占据了三公子的嘴角、下颌、前襟。
“我没有办法为你照亮前进的路了……以后，要靠自己了……”三公子执着如斯的手，黑色的眸盯住如斯。他温柔的笑着，无波无澜，静好的仿佛今日的夜色。
如斯咬着唇，眼泪却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的滴落下来。那些泪珠滴落在三公子的脸上，三公子的脸仿佛一块青玉，依旧是那样的表情，没有丝毫波动。
“嗯，我会好好走下去的，你……你放心……”如斯哽咽着，喉咙里发出一声声的呜咽。
三公子的目光渐渐涣散，他极力睁大双眼，想要看清如斯的面目。他拼尽了今生的力量与来世的期望，却依旧看不清她的容颜。他笑了起来，不知在笑什么，那笑容仿佛卸下来千斤重担一般，倏然一口气。
“公子……公子……”如斯缓缓的呢喃着，她执起他的手贴在自己满是泪水的脸上。
他终于察觉到了她的眼泪，他动了动手指，那动作仿佛是要为她揩去眼泪。然而，他只能用最低微的声音，像曾经那样笑着哄她：“小如斯……别哭……莫哭……”
“我不哭，我没有哭。”如斯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太过哀伤，仿佛只要伸手轻轻一触，那笑容便会支离破碎，化为齑粉。
三公子柔柔的笑着，他对如斯说：“我答应你的事，我做到了。你答应我的事，也要……咳……也要做到啊……”
“我死后，江南水乡也好，塞北大漠也罢，你随着徐子秀走吧！远离京都，永远……也别回来了。”
如斯拼命的点着头，哭着说道：“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我答应你……”
三公子松了一口气，他的眸光黯了下去，他连天上的月也看不清了。无边的黑暗渐渐涌动过来，他觉得自己快被这黑色的潮水吞没了。他张大了嘴巴，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他睁大了眼睛，他还想要再见一见什么。然而，他终究敌不过黑暗的力量。
他好想，好想在看一看那双银色的眼睛，那双似月光一般纯净，似星光一般璀璨的眼睛。那样的眼睛，或许能将他从黑暗拉出来吧。
可是，他再也看不见了。
他堕入了永久的黑暗中，他再也看不见了。
“公子……”如斯看着怀里的人，看着他的手自自己的掌心垂落。她睁大了眼睛呼唤，一叠声一叠声的呼唤：“公子，公子，公子……”
青松听到了这边的动静，丢了手中的长篙扑了过来跪在三公子的身边大声的哭泣起来。岸上的人听见舟里传来的哭声，也纷纷跪了下去大声哭泣了起来。
然而如斯却没了眼泪。她抱着怀中那冰冷的身体，呆呆的坐在飘摇的小舟里。
头顶是清辉耀空的月，身边是万千闪烁的灯。她看着怀中的人，他的眼睛还是睁开的，那样的目光，像是在渴求什么，祈望什么。她伸出手缓缓的轻柔的阖上那双眼，再次执起那只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再也没有松开。
她没有哭，一滴眼泪也没再掉过。只是那双眼，那双眼空洞的望向虚无的前方，在那纷飞的白色柳絮中，不顾一切的放空放空。
她知道，从今天起，再也没有一个人会教会她那么多那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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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公子死掉了，如斯的人生也将因此展开新的一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