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替她求我?”他敛住笑容,静静的看着她。
孙之岚的目光如同月光一样寒冷,她不愿意与他目光相触,于是她偏过头,将目光投向远处的草木扶疏之中,淡淡的说道:“那么,算我求你。”
“你也总是为了别人来求我。”他惨淡一笑,语气无力而凄凉。“你也只能是为了别人来求我了……你我之间,当真是一点联系也没有了。你我之间……竟需要别人来维系……竟需要别人……”
孙之岚听他如此说,不由自主的闭上了双眼。脑海中过往的一切飞快的翻过。不错,她可以为了国事同他讨论,可以为了同样的目标与他合作,可以为了别人的生死向他求情。她从未向他提出什么要求,也从未想要从他那里得到什么。除开这些,她对他,无话可说。
两个相处了七年的夫妻,原来维持的全是表面上那样和平的假象,内里,这一层关系,到底腐烂剥落的不成模样。
她不爱他,她一直都这样认为。尽管这些年都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然而,她总觉得,只是她的身份带来的结果。她不得不去那样做,唯有那样,才对得起她虎门孙氏的名号,才对得起天下国母的身份。她知道,他需要她去维护这样的面子。所以,她也知道,他并不爱她。
“我累了。”她静静的开口,仍固执的偏着头。风吹起她的发丝,她的一只手按住腰间的剑柄,食指微微的抠着上面镶嵌的玉石粒。
他长叹了一口气,静静的端详着她。与七年前想必,她却是沧桑了许多。那时候的她多快乐啊,在花灯的海洋里静静的笑着,任那些灯光落在自己的长睫上,堆积成一片片暖红的绒毛。那时候的她,站在酒馆里为了维护自己舌战群儒。那样的自信,那样的骄傲。可是嫁给了自己呢?
嫁给了自己之后,从前的她就死了。他没见她笑过,亦没见她哭过。她形同走肉,只剩下一副空壳。惟一一次见她落泪,大概就是那一回他们的孩子死掉了。她那样凄哀而绝望的看着自己。那样的目光,时至如今都历历在目,如同一把钝刀慢慢的拉割着他心头的肉。
他知道,那本该是他们之间唯一的有着血肉一般深入灵魂里的联系,到最后,却也是被自己丢失了。
他悔不当初。
“之岚,我并不想看见如今这样的结局。”他微微闭起眼睛,声音轻的几乎飘渺起来。“我不想看见这样的结局。然而,我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是不是?”
“回去?回哪儿去?”她睁开眼睛,逆着月光看着他那颓败的容颜,凄凉而嘲讽的冷笑起来。“我们之间哪儿来的过去?”
“是啊……”他也傻傻的笑了起来,颓然的倒退了两步,无力的跌坐在石凳上。然后,他一手撑住额角,凄凄惨惨的重复道:“我们又何来的过去……”
孙之岚实在是不愿意再看见他这种模样。他恼怒的样子她可以接受,他侮辱自己的样子她可以接受,他冷峭的样子她也可以接受。但似乎……她并不愿意看见他如今的这副模样。她从来没有看见他现在的样子,她不想看见。
“臣妾告退。”她重新恢复了冷静,扶着自己腰间的长剑,决然的转过身迎着冷冷的夜风离去。
他再没有出声阻拦。
他静默的坐在那里,就如同月光下的一尊雕塑。远处的宫人不敢过来提醒他。月亮已经偏西了,再过不了多少时间天就要亮了。他的身上落满了秋露,他仿佛也不觉得冷。
他还记得自己是皇子身份的时候,曾有一高僧路过越之国,特进皇宫为天子祈福。父王让那高僧给自己的几个儿子查看查看。那高僧看见还很幼小的他时,曾叹息一声说道:“此子一生,除开生老病死四苦之外,必定还有受到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这三苦的折磨。”
父王曾问那高僧,若想避开此三苦,当如何?那高僧只淡然一笑,说道:“让他不心存奢望,便自然不会受此三苦的折磨。”
不心存奢望……他低低沉沉的笑了起来。那沉闷的笑声从胸腔透过喉头向外扩散,最后便震荡在空气里,顺着风传到了很远的方向。
那立在游廊之下的宫人听着这笑声,全都忍不住颤抖了起来。这笑声太过恐怖,在这样凄凉的月光里尤其渗人。就如同一匹绝望的孤狼——不错,是孤狼。就像狼那样高贵而冷漠的性格,那样孤独,那样寂寞,只能用似哭的笑声去威震一切,用以保护自己。
第二日清晨,帝王带着一身的露水回到了天乾殿。他唤来了当年在恭亲王府做事的老人,又传唤了当年亲自侍候皇后的老嬷嬷。他秘密的调查着一切,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有那样的预感。
另一方面,皇后孙之岚乔装打扮深入京都百姓之中。她带领着一帮禁卫军的精英,开始查探深藏在京都里的细作。这是一张无形的巨大的信息网络。她必须将这张网络彻底清楚。如若不然,那么,南廷将永远被牵制其中。
也是在这一日,如斯开始下床走路了。她身体仍旧虚弱,但是她呆不住了。自从那晚那个帝王对她说出那样的话时,她便知道,她再也不能这样坐以待毙下去。她必须主动起来。
荟儿很高兴她能够有这样的想法。她知道,这个还从来都不曾想过自救的女子,开始站起来了。
但她们不知道的是,那个青衣的宦臣也在这一日秘密出宫。他必须在孙皇后清剿人员之前,安排那些人顺利的隐藏起来。
而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那原本与南廷对峙的北廷军队却已经与黢之国外交完毕。黢之国已经答应,军队可从他们的过度向南而去,从后包抄,对南廷展开合围之势。
这样的战报,是在三天之后传到了帝王的案头。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他们没有想到,黢之国竟然会答应北廷,就这样轻易的放着一匹猛虎进入自己的家园,从而去伤害自己的邻居。
围剿细作一事也不得不因为这样重要的战报而耽搁下来。孙皇后立时披起了战袍,第一时间赶赴南边的落霞关与北廷军相抗。而汜水江那边,则由帝王亲自颁旨,任命孙狄也就是孙皇后的二哥为大元帅,代替孙皇后掌军。
如斯听到这样的消息时,一时雀跃的难以开口说话。她只能激动的抓住荟儿的双手,泪水盈眶。荟儿也笑了,满怀自信的说道:“我就知道,主公必定不会放着姑娘不管的!这一次的袭击,让南廷防不胜防!我们一定能够胜利的!”
青衣的少年宦臣亦站在一旁看着这对主仆,他眼里含笑,眉宇之间却是掩盖着一层淡淡的疑虑。北廷军这一步走的很好,只是这一步亦走的太急,难免会逼得这皇帝急了起来。若是那样的话,如斯的境况倒是十分堪忧啊!!
虽然是如此,但帝王却仿佛是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忘记了后宫里还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他于第四天颁布了一道圣旨,圣旨的内容,则是赐死淑妃李氏。
李氏一门也都出身军营,李老将军自高祖时期就开始辅佐帝王了,直至如今,他已经辅佐了三代地王,真可谓是三朝元老了。然而,这一道圣旨,无异于是给了李氏一门一道响亮的耳光。
赐死淑妃?在这样正需要用兵用将的时候赐死淑妃,得罪李氏?皇上当真是糊涂了?所有的人都不得其解,到最后也只能归咎在这个一贯喜爱做糊涂事的帝王身上。
然而,赐死淑妃李氏确实是有原因的。当年孙皇后所怀的第一位皇子,却是被这个淑妃毒死胎中。这是一桩陈年的旧案。所有人都以为当年孙皇后不过是受了刺激才会流产。然而,有谁知道,竟是被淑妃一天天所下毒药,慢慢的将那个还没来得及看看这个人世间的孩子给毒死了。
帝王之恨,恨不得将李氏一门连坐。然而,他正是考虑到了现在这样关键的时刻,才没有下达那样的命令。李老将军听得圣旨内容,人证物证俱在,他无话可说,只能仰天泪流长叹道:“老臣对不起陛下!对不起先帝!!”
帝王没有追究,他赐了三尺白绫给那淑妃。这已是格外开恩,赐她一个全尸罢了!
淑妃看着这样的三尺白绫,她不悲不哭,竟然还淡淡的笑了起来。那前来看着她行刑的宫人被她这笑容笑的有些寒颤起来。
淑妃涂的鲜红的十指轻轻的拈起那条纯白的白绫,她慢慢的抚摸着这能够要了她命的物什,就像是在抚摸一件最华美的丝绸。
临死之前,她只说了一句话,她说:“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他永远都不可能得到。”
这句话,宫人传给帝王时,帝王却也笑了。那是和淑妃一样的笑容。他捻动着指间的酒杯,长叹道:“没有想到,最了解朕的竟然是她……”
准备十二月底结束全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