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的脸在黑暗中依旧阴骘无比，他黑色的宽大衣袖微微一甩，左手背在了身后，隐隐带过了一阵冷风。宫人们都知道这是帝王生气时常会做出的举动，纷纷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有宫人尖着嗓子喊道：“起驾——”
那尖刻的嗓音在腊月寒冷的天里，让人听来平生出一种惊寒来。如斯亦是颤抖了一下身体，不由自主的微微抬起头，看了过去。然而，这一抬头不打紧，正碰上帝王无意间转过头来。
腊月的夜里，月亮白的如同一盏宫灯，高高的挂在漆黑的天际。也如一只天眼，一眨不眨的用那锐利的目光望着人世。
这双眼，目下就在帝王的身后，一眨不眨的望着那个拥有着银色眼眸的女子。
帝王微不可见的挑起唇角，露出一丝晦涩不明的笑容。这笑容如一把寒冷的匕首，冷不丁的扎入如斯的心脏中，令她蓦然睁大了双眼，一刹那忘记了呼吸。当真是被那把匕首给刺死了一般，四肢血液倒流，硬生生的一股寒意浇头而下。
然而，就当这女子还沉浸在死亡的环境中。帝王却不动神色的在宫人尖长的嗓音里离开。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之后，才听见地坤殿里皇后的唤声。宫人们鱼贯而入，看见宫殿内被打碎的东西也仿若没有看见一般，淡然的处理着。
孙之岚疲倦的坐在榻上，她赤着脚，脚边赫然是一堆玉盏的碎渣。如斯四处看了看，走到大殿的西面从金漆的柜子里取了一双鞋过来，亲自跪下来，将孙之岚的脚扶住。孙之岚一惊，睁开眼，一见是她，又颓然的叹了一口气，坐了回去。
如斯替她穿好鞋，她才开口道：“多谢。”
如斯摇了摇头，命人将碎渣清扫好了。又去问孙之岚现在是否沐浴。孙之岚应允，如斯又唤人进来伺候洗浴的物什。
一切都妥当之后，宫人们又井然有序的退出了大殿——皇后的习惯，休息与沐浴时是不惯有人伺候的。
如斯也正准备随着众人退出去，皇后却开口将她喊住。
“你留下来。”她的声音无波无澜，静静的，如同一汪碧水。
屏风被展开，如斯安然的跪坐在屏风之外。屏风的那一边，孙之岚脱了衣物，慢慢的走入水中，待那温暖的热水漫过她的双肩，她闭上眼，沉沉的叹息了一声。
“今天的事，我方才听说过了。”
如斯的目光盯在某一处，她的眼眸本来是一种近似于星辰一般的银色，而目下，被染上了一层暖黄，演变成了一种奇妙的色彩，就如同太阳还未升起却正要升起时，天边缠绕的烟霞。
孙之岚闭着眼睛，英气飒飒的双眉间氤氲着雾气一般迷惘的倦意。她静静开口：“我是不会做出那种事情的，我不屑做，我的身份，也不允许我去做。”
“我知道。”如斯无声一笑。
这两个相识不过一个月的女子之间却仿佛有着一种相识多年般的信任。
孙之岚只觉得心中暖暖的，就好像这温暖的玫瑰花瓣浸泡的水也流淌进了心里一般，温暖而芬芳。这个女子竟是懂自己的，比那个与自己生活了那么多年的人还要明白自己，相信自己。
她下意识的伸出手撑住了眉角，这已经是这么多年来，当她感到疲倦抑或迷惘时常做的动作。
“淑妃是怎样滑胎的，我心知肚明。这一切老天都在看着，善恶终有报，老天心里清楚的很。”孙之岚心中冷笑起来，她闭着眼睛，仿佛是在宣泄着心中的怒气一般，继续说道：“这后宫的女人，简直是比战场上那些茹毛饮血的军人还要冷血……不，她们哪能和军人比。”
如斯知道她心中的委屈与愤怒，只任她发泄。
“这个天下是军人打下来的，这群宫墙内的女人又懂什么？她们知道风餐露宿的滋味么？她们能忍受么？她们又是否知晓，人命对一个军人来说是多么值得尊敬……多么值得人珍惜……淑妃……只是一个孩子啊，那也是一条命啊……也是……一条命啊……”
孙之岚的声音渐渐沉了下去，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颤栗。她沉入水里，紧紧地闭上双眼。脑海里，尽是战火纷飞的沙场上，那些热血男儿奋力厮杀的场面。
宫墙里的女人不会懂……那么，她这个也可以论作是“宫墙里的女人”又能怎样呢？
过了许久，她才从水里慢慢的浮上来。玫瑰花瓣浸泡的温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苦笑了一声，脸上的水纷纷落入更大的水网中，发出细微的“咚咚”声。
她生活在这个皇宫里，身穿着全天下最好的丝绸布料，品尝着全天下最美味的山珍海味，观看着全天下最美丽的歌舞，她极其不安。她心中不安……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年父亲与哥哥们宁愿驻守在环境困苦的边疆也不愿意回到这安乐窝来。
每当她高高坐在后位上，睥睨着群臣百姓之时，她心里的不安就越发的涌动出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在战场上，根本就不可能有这样的待遇。
草根树皮也不是没有吃过，当年那围城之战，她率领的四千兵士被困在里面，断粮一月。那一个月是怎样熬过来的，即使现在也成了她永远都难走出去的噩梦。那些兵士挖到了能吃的东西总会第一时间送上来给她。不仅仅因为她是个女子，更因为，她是他们的将军。
啊，那些军士……最小的才十五岁，最大的已经年过花甲……那是一群怀着赤诚之心报答国家的人，是浴血奋斗在最前线的人。吃的是最差的食物，用的是最粗糙的用品，然而，奉献出的，却是最宝贵的生命。
所以她不安，抛下她视作兄弟，将自己视作信仰的兄弟，她，不安。
她用手捂住脸，声音闷闷的：“我要出去……我不愿在这皇宫里呆着……我要回到军营里去……”
如斯蓦然转首，望着那映在屏风上的影子。她蹙起眉，亮泽的刘海下，那一双烟霞般的眼睛里是深深的悲悯。
皇后的心里，住着一个心魔。
她目光有望向窗外，月如华盖，一地冷霜。不知何时，南方才会进入温暖的春天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