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天旋地转,如斯睁大了双眼,僵硬的转目望着那华服女子。耳朵里充斥着的只那一句“叶雍睿之妻!叶雍睿之妻!”。
荟儿赶进来时,所见的场面便是如斯一脸茫然的跪在地上,她身体似乎不稳,摇摇欲坠,一双银色的眼睛里再不是灵动清澈。那里似乎沉淀着一团旧年的棉絮,有一种死灰般的绝望。她心中一惊,连忙扑过去将那几欲扑倒在地的身体扶住。她看着那少女,那少女也转动着眼珠望着她,过了许久许久,她眼里有一颗硕大的泪珠滚了下来。
这泪珠仿佛也落到了一向冷漠的她的心尖上,她转目望着那华服女子,口中用异国语言狠狠地斥责了什么。那华服女子听罢,脸色刹那间变得煞白,她身旁那扇了如斯一巴掌的婢女更是吓得冷汗涔涔。
“姑娘,可能站起来?她头一次发现自己的声音能够这么温柔。
少女望着她,过了许久才轻轻点头。她这才扶着她站起来,带着她走出了大帐。
一路上,彼此都沉默不语。远处点兵场上有喝彩声一阵接一阵的传来,太阳照在人身上,却似乎是一簇簇冰刃,让少女遍体深寒。她忽然开口,声音飘渺无力的仿佛不是由声带发出来的一般:“你早就知道了吧?”
荟儿不愿欺瞒她,只无声的点了点头。
她颤抖着指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她想,自己是不能哭的。当初他不正告诉自己吗?不可自怜不可自弃……他现如今如此做,她又怎能落泪?难道要用泪水来驳得他人的同情,然后使他们都觉得他是一个薄情寡义的男子吗?
荟儿看见少女面上逐渐露出了一股冷淡的神色,这神色似乎是从她身体里向外扩散一般,竟让站在她身边的自己也感到寒冷。她脸上清晰的有五个指印,在白皙的皮肤上高高肿起,触目惊心。
荟儿将她送回大帐,转身就去了点兵场。
叶雍睿赶到如斯的大帐內时,却在门口踌躇了起来。他不敢入内,他耳边犹自回想着荟儿的话:
“姑娘这回是真的伤心了,主上,哪怕你亲自去,也恐难挽回她的心。”
荟儿从不会与他说这些,她只是一把杀人利器,或是一枚隐在暗中的卒子,她对待自己向来是恭谨而谦卑的,却从未像今天这般,直视着他的面容,眼睛里带着隐隐的怒气。
他一下子掀开帐帘,却意外的发现里面寂静无声。这寂静让他心中陡然升起一种不详的感觉,他三步并作两步绕过屏风,却在见到那榻上卧着的人影时,一下子送了一口气。
她静静的躺在那里,身体微微蜷缩着,似乎是想要保护自己一般。
那样防备的姿势令他眼中一痛,他走上前,俯下身轻轻唤道:“如斯……”
她没有睁开双眼,左脸上的五个指印令他心中怒火暴起。他站起身走了出去,对副将吩咐了些什么。那副将一惊,似乎要反驳。叶雍睿却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过身又回了帐内。
他走过去,又换了一声她的名字。她仍旧不理他,只是翻了个身,面朝里。他想了想,终是开口道:“我去黢之国公主是被逼无奈。”
“若是没有黢之国的支持,我怎么可能如此迅速的从砂之国手中夺回国土,与南廷抗衡?如斯,你要体谅我。我并不爱那个月尔公主,她嫁给我,只是他的父王将赌注押在了我身上。我们之间没有感情,只有交易。你应当明白,我心里只有你啊!”
这一句话让她霍然睁开双眼,她只觉得冷,血管里的血液都冷却下来,冻成了一根根冰刺直戳的她全身都疼了起来。她不知为何,无声的笑了。
“我此生定不会负你的……”他伸出手,握住她的肩。
她不为所动,只是睁着没有生气的双眼,静静的开口:“我果然是太过贪心了,你看,现在命运惩罚我了。”
他瞳仁收缩,手中用力,一下子狠狠捏住她的肩膀,哑着声音问道:“你什么意思?”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是配不上你的,从前是,现在是,只怕将来仍是。你不要说什么与我一同坐看江山如画了。我没有那个资格……我终不是那个能与你并肩而立的人。”
“如斯……”
“你让我把话说完。”她的声音颤抖,如同风中的一片轻羽。然而他却仿佛被这微妙的力量震慑住,闭口听着她接下来的话。
“你是干大事的人,我于你,只能是累赘没有任何帮助。你现在可以娶黢之国的公主,免不了将来还要娶别国的公主。她们能给你带来国土,带来财富,带来权利,带来你需要的一切……可是,我不能。我什么都不能带给你……我只会让你受伤,让你难过,让你不开心。所以这样的话,你为什么还要理睬我呢?”
“她们高贵,而我低微。你现在这样地位,将来总有一天会荣登大宝,坐拥天下。而我这样的身份,怎么有资格伴在你身边?”
“我配不上你……”
她终于将心中一直以来肯定的一点说出口来,仿佛是心里那些千千结一下子被利刃展开,让她不再那么揪着,那么痛着。她忽然觉得自己可怜,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可怜,她也一直不许自己有这样的情绪。然而说出那句话时,她的眼泪也终于冲破了大堤,狠狠地流了出来。
他强忍着心里的怒气听她把话说完,过了许久,他才静静开口:“你竟是觉得我是那样的人吗?那样冷血无情,薄情寡义的人?你以为,我只是需要那些能给我带来利益的女子吗?如斯,你……你竟是这样看我的吗?”
她知道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可她已经懒得理会。让他就这么误解下去吧,然后就再也不要理睬自己。
“你好好想想吧,我也需要冷静一下。”他说完这一句,起身出了大帐。
晴不过一日,目下已到了酉时。阴沉的天上布满了乌云,风呼啸而至,刮得人牙关打战。不消片刻。一场大雨就倾盆而至。
他就是在这样的时刻里从大帐内出来了。
雨打在他的身上他丝毫未觉,副官为他披上蓑衣却被他一掌挥落。他只盼着这雨能好好冲洗他,把心中的愤怒、悲伤、心痛,全部冲洗掉。
他一直都认为她是如此的干净清澈,是他心中渴望的清泉。他想要好好保护她,甚至在一开始的时候就不愿意接近她,只敢默默的关注她。只因为,他觉得自己这样在别人看来“心狠手辣,心机深沉”的人,接近她,会污染了她。他是如此小心翼翼的爱着她。
然而,她居然觉得自己是那样的人。
他胸口好生疼痛,他伸出手捂住胸口,雨水顺着他的如墨的发丝落进他的颈项里,那样凉,凉如雪。然而目下的时刻,明明只是深秋罢了。可为何,他头一次会觉得竟是这样的冷?
他是铁石心肠的人,遇见她才知晓人间喜乐,才懂得柔肠百转。而现在,她亲手扼杀了这一切,他似乎又要变成了当年那样,只是一个石人,一个不懂得人世悲喜的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