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仍是雨天。
如斯撑伞走到相府后门,却见三公子早就等在了那里。他的身后,居然没有一个随从。
“公子为何不带上银松青松他们?”如斯问。
三公子面无表情,一面打开后门一面道:“累赘而已。”
如斯瞧他不愿说话,只好不语跟在他的身后。
相府后门正是东坊太平街,虽是雨天,但小商小贩仍旧不停的吆喝着,招揽顾客。街上并没有多少人,想是雨天湿气重,没有谁是愿意在这样的天气里逛街的。
三公子疾步走着,丝毫不理身后的如斯。如斯跟不上他的脚步,只能一路小跑。正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时,三公子却又停下脚步,僵直着身体。
“三公子,怎么不走了?”
三公子垂下头,如斯走到他的面前,见他垂下的长睫正微微颤抖,不仅如此,他那欣长单薄的身体,也正轻轻颤抖着。
“三公子,你……你怎么了?”
过了好久,三公子才缓缓的抬起头,看着如斯,如墨玉一般的眼中,满满的全是怜惜之色。
“我说过,若是跟不上我的脚步就要牵住我的手,我可以带你走的……”三公子说完,又有些懊恼的偏过头,好一会儿,才闷声道:“对不起,如斯。”
如斯一呆,困惑的看着她。
“我早该想到,二姐那样的人……唉,如斯,你的脸,疼不疼?”
如斯随着他的话,下意识的摸了摸脸。但刚刚抬起的手,却被三公子微凉的手牵住。三公子牵住她的手,十分用力的紧紧握住。如斯左手中的伞一个握不住,被风吹得向后飘去。
“我的伞……”如斯回身,想要去追那把被吹的好几步远的伞。
然而,三公子握住她的手用力的一带,如斯便不能自主的回过身跌在了他的肩上。
“同我共撑一把伞!”三公子声音沉闷,却极是坚决。
如斯看着他恼怒的侧脸,垂下头小声道:“公子在生我的气?”
“我在生我自己的气,你不用管我!”三公子极少如此恶狠狠的说话,如斯讷讷的闭上嘴巴,随着他的步伐。
二人走过稍显繁华的街道,出了内城城门,便进入了外城流民地界。
这里没有琼楼玉宇,只有低棚矮屋;这里没有辉煌灯火,只有肆意流淌的污水;这里没有翩翩公子窈窕女郎,只有穿着破衣烂鞋躺在雨中的流民;这里没有丝竹喧嚣,只有怨声载道。
这里,分明是与京都内城截然不同的第二个世界。
三公子呆呆的看着路两旁的情景,忘记言语。肮脏的泥水溅湿了他的袍角,他丝毫未觉。他的眼中,只看得见那躺在漏水矮屋里瘦骨嶙峋的老人身上不停流淌的脓水,只看得见那幼稚孩儿脏脏的脸上一双大眼带着好奇的光芒打量着自己,只看得见那坐在雨中的瘸腿汉子朝自己这位华服公子不屑的吐着口水,只看得见没有奶水的母亲看着饿的不停踢腿哭闹的孩儿却无能为力。
这,便是京都。这,便是繁华之外的京都。
三公子突觉一阵热气上涌,他不禁佝偻住身体不停的咳嗽起来,只咳得胸腔撕裂般的疼痛。
如斯看着眼前之景亦是震惊的无法言语,若干年前,她也是这其中一员。若干年后,她以为她已经忘了很多年前的困苦。却不曾想,这一幕仍旧勾起了心中最黑暗的痛苦。眼眶发热,胸口发酸,她险些落下泪来。而此时,三公子剧烈的咳嗽声令她不得不把自己拉回现实。
“公子……公子……”如斯拍抚着三公子的背,看着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咳了好一阵,三公子才缓过来。他冲如斯摇着头,无力道:“走吧,我们走!”
如斯点头应许,正扶着三公子准备回去。却见雨幕中跌跌撞撞跑过来一个小人儿,那小人儿跑到自己面前,吮吸着手指看着自己。
“姐姐的衣服真好看!”说完,那小人儿眨巴眨巴眼睛又跑开了。
如斯扶住三公子的手一僵,她默默垂下眼睑,眼泪倾泻而下。她死命的咬住嘴唇,才抑制住了嗓中几乎要逸出的哭声。
正在伤心之时,攥成拳头的手被人握住。依旧是那只凉凉的纤长的手,三公子看着满脸泪水的如斯,心中一痛。他的眼扫过她额上的长疤,扫过她低垂的银眸,扫过她咬的发白的嘴唇,最终长叹一声,将她揽入怀中,办扶半抱的带她离开这里。
如斯脚下无力,只能任三公子这样。往事历历在目,在她的脑中不停的反复。她捂住嘴唇,眼泪划过脸颊,划过指尖,终究随风消融雨中。
“我又做错了一件事,我不该带你来此地。”三公子说着,又紧了紧握住如斯肩膀的手。
如斯摇了摇头,哽咽道:“我只是想起从前,我从前也是这般过来的。”
三公子又叹息了一声,低沉了声音,道:“我来这里,不是为了满足一个大家公子的好奇心。我来这里,只是想知道这粉饰太平下到底埋藏了多少肮脏。如斯,我们今日所见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京都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其它地方。”
“这只是个负有华丽外表内里却被蛀空的国家!置身水深火热的百姓如此之多,而那些所谓的国家栋梁却仍想着拥有更高的权力地位。”
“为了权力所牺牲的一切,足以拯救那些无辜的百姓。”
“我……身为丞相之子,除了吟诗作对,我什么也不会做。”
三公子看着怀中的人,悲哀道:“就算见到了这些,我却依旧什么也不能做。”
“公子……”如斯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声线喑哑。“最起码,公子,你比那些世家公子要多一颗良心。”
三公子弯下嘴角,自嘲一笑。他看着朱雀大道两旁的高楼中亮堂的灯火,看着身着锦衣华服的公子小姐穿梭在各种楼宇之间。听见那雨幕中传来的喧哗,听见那楼里传来的调笑声。
“如斯,你莫高看我了。我其实同他们一样。”
如斯抓住三公子的前襟,慢慢站直了身体。她的手被三公子握住,那凉凉的掌心隐隐有一股力量正源源不断的流入自己的体内。
“我母亲还未嫁人便生下了我,我从小便是个没有爹的孩子。母亲死后,我便无法再活下去。那时候我才刚刚九岁,终日里受人欺辱,能想到路子只有去死。我这一双银眸,注定不祥。克死了母亲,父亲也不知所踪。我本要投海而死,却终究被人救回一命。我从渔村一路乞讨,才能来到京都。进入相府之前,我便是如那些外城人一样生活着。三公子,我懂那种生活有多苦。”
三公子听她诉说着往事,握住她的手又不觉紧了紧。
“内城外城一向分的极其明确,外城人是不给进入内城的,当初我能来丞相府要多亏姆妈,若不是她来外城找到我,我怕我早已经饿死了。公子,外城人从来没有奢望能像内城人这样生活,我们只想能有顿饱饭,能活着就成。可是,朝廷司法严厉,对待外城人如同牲畜。外城人有手艺的也被他们勒令不许入内城做买卖,只把外城人圈在一起任其自生自灭。那样简陋的环境,一人得了疫症无人医治,便只能一传十十传百,愈演愈烈。”
“公子,你当初问过我,我愿谁为君。我说,只要对得起百姓的人才能为君。如今,公子也当明白了吧。”
三公子闭眼长叹一声,微蹙的眉宇间笼罩着道不清说不明的云翳。好一会儿,他才看着如斯,道:“我明白了。”
如斯擦掉脸上的泪水,又笑了起来,笑容却满是哀伤。“我们回去吧,在雨中待久了是会着凉的。”
三公子不语,只握着如斯的手缓慢的走着。
他们的身后,仍是被阴云笼罩的京都外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