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湖波光粼粼,夹岸的杨柳随着风飘荡。白玉石桥下清晰可见那红色的锦鲤成群结队的游弋,温暖的风缓缓吹过,这样好的天气里人的精神也不觉开朗起来。
福相双手撑在栏杆上,他看着湖对面的那块空地,默然无语。好一会儿,才微微叹气转过头看着面前的人,笑道:“让你瞧见笑话了,那是我家最小的女儿。”
叶雍睿收回目光,冷峻的脸上泛起一丝笑,道:“福相小女天真烂漫,很是可爱。”
福相笑了笑,道:“这孩子还有三年才及笄,立时是无法嫁人了。不过,我家二女儿慧敏娴淑,却不知雍睿……”
叶雍睿在官场商海沉浮多年,知福相有意要将二小姐许配与自己,便连忙答道:“福相真是抬举雍睿了。雍睿不过一介商人,能得福相青眼,甚是有愧。”
“你虽是商人,却与一般粗鄙之商不同。你是皇商,是为当今圣上办事!雍睿,再过四载你便到而立之年了。单不论这家中无人帮衬,你三十无后又叫我怎对得起你父亲的嘱托?”
叶雍睿见福相提及过世的父亲,也不说话,只扭过头看着湖光潋滟,春阳姣姣。
福相知他是个及有分寸的人,便也不说话。果不其然,不一会儿就听他低声道:“一切听凭福相做主。只是二小姐嫁给我,实在是委屈她了。”
福相笑了笑,捋着胡须道:“能得雍睿作东床快婿,婷儿定不会委屈的。”
叶雍睿不答,只淡淡一笑。他调转目光又看向那片空地,什么都没有了,空荡荡的再无一人无一物。
如斯回到琅琅苑的时候,福婷也刚刚醒来。晴荷与如斯二人服侍着她洗漱完毕,就听见福相身边的小厮来请二小姐过去问话。福婷带了晴荷去,留下如斯一人守在琅琅苑。
如斯坐在院子里的阶梯上,她伸手撑住下巴看着不远处的天际。高远的天空无边无际,只有轻云倦舒。她觉得好生无聊,便托着下巴唱起了歌来:
“三月里来桃花开,郎啊郎啊上京去。一去去了三春夏,郎啊郎啊还没来。
我在城门等郎归,等啊等啊等三载。桃花落了槐花开,郎啊郎啊还未来。
我在河东等郎回,等啊等啊等六载。河水西流又东流,郎啊郎啊不会来。
我已做了他家妻,我已成了华发妇。郎啊郎啊郎不归,郎啊郎啊弃我去。
郎啊郎啊我的郎,郎啊郎啊我的郎……”
如斯只会唱这首歌,这歌还是以前听母亲总是哼唱才不自觉学会的。她慢慢的哼唱着,最后口里便只剩下“郎啊郎”,不停反复。如斯并不懂这歌儿的意思,只是觉得这调子简单却有些凄凉。
她忽然想到了他,想到三年前的海边,他眉眼锋利而深邃,关切的看着自己,告诉自己不可自怜不可自弃。又恍惚是年初,他对着自己轻轻一笑,使自己仿佛看见春日阳光。不论如何,如斯想,她都要好好努力,做一个能够堂堂正正站在他面前的人。而后,她会告诉他,多少年前他的一句话救回了一个小女孩儿的命。而这个小女儿就是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人,她没有放弃自己,好好活着,直到今天能站在他面前对他说谢谢。
如斯这样想着,突然觉得全身上下充满了力量。她托着腮,却笑了起来。本是哀伤的调子被她唱的渐渐露出欢快的劲头。
廊下的小厮本是木然立着,有听见如斯歌声的不禁抬起头望了过来。渐渐西下的薄阳呈一片橘黄色,树影随风而动,树叶发出一阵“沙沙”的声响。那一双银色的眼眸在橘色的阳光中显现出一股莫名的欢快来。廊下小厮冰冷的心似乎也被微微触动了一下。
如斯正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尚未瞧见那出苑好一阵的二小姐福婷此时正站在苑外的拱形门下定定的望着她,眼中是莫名复杂的神色。好一会儿,她才领着晴荷进来。故意发出的声响惊醒了如斯,她连忙起身垂首立于一旁。
“一个丑女,居然思起了春!”福婷冷睨着如斯,鄙夷一笑。
如斯将头深深埋下,不敢答话。
亏得福婷心情不错,她不多做计较,进了室内。晴荷冲如斯打了个眼色,如斯连忙跟进沏茶。
“你们俩先停下手中的活儿,都过来,我有话与你俩讲。”
如斯迟疑的看向晴荷,二人会意,纷纷伫立在福婷面前。
福婷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君山银针,微微抬眼,默不作声的打量着面前二人。半晌,她才缓缓说道:“今日父亲唤我前去,乃是为了我两月后出嫁之事。”
如斯听到此处,不禁吃了一惊。
“我出嫁必定要带走一个陪嫁丫鬟。你们二人当是上选。”福婷说到这里,眼睛隐隐有一丝雀跃的光来。她微微抿唇,笑道:“我未来夫君乃是当世第一皇商叶雍睿,随我陪嫁过去的人必定不会受苦。或许……比在这丞相府里还快活。你们二人,谁想随我一起?”
如斯晴荷二人互相看了一眼,同时答道:“但凭小姐选择。”
晴荷忽的一声冷笑,道:“随我过去的丫头便是半个妾,你们这两个丫头可是妄想能与我这个主子平起平坐?!”
“奴婢不敢!”如斯答着,心里却为福婷的反复无常气愤不已。
福婷满意的看着二人诚惶诚恐的表现,呷了一口茶,才道:“晴荷你如今已有十七岁了,正值妙龄,过不了一两年府里便会打发你出去。如斯却不同,如今也才十二岁,长相又是如此丑陋,随我陪嫁想那叶雍睿也起不了什么心思。晴荷,你这几个月便教着如斯如何做人,我便让她做我的陪嫁丫鬟了。”
晴荷领命,偷眼看向如斯,只见她死死的咬住下唇,脸色一片苍白。
浑浑僵僵的服侍着福婷,如斯如同灵魂脱了壳一般,不停的出错。到最后惹得福婷一阵的不耐烦,挥了挥手便让她退下。
如斯抱着托盘出了琅琅苑,扶着墙却怎么也站不稳,茫茫天地间却仿佛只她一人被罩在一个不见生气的地方,无依无靠。随便坐在了一处大石上,如斯抱紧了双肘闭眼喃喃:“不可自怜,不可自弃……如斯啊,不可自弃……不可自弃……”
虽是这样想着,可心里分明有另一个声音在不停的提醒她,此番一去,便再也见不着姆妈,见不着晴荷姐姐,也见不着对自己那么好的小小姐,更见不着日日教自己习字吟诗的三公子了。这一去,谁也不识还要受二小姐欺辱,如斯心中一酸抱住双肘的手蓦然滑落,全身再也提不起一丝力气。
去向厨房的路是如此的熟悉,如斯立在厨房院子的天井旁,看着姆妈坐在大木盆前洗菜,苍老的手不知怎的破了一块皮,浸了水此时正在化脓。她奔过去,抢过姆妈手中的菜低着头清洗着,眼泪一滴接一滴的掉入盆中,荡起一阵阵小小的涟漪。
“这是……”姆妈迟疑的看着面前的人,好一会儿才认出来这是自己的小如斯。她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立在一旁沉默着,枯如树皮的手轻轻的抚摸着如斯的头顶。
如斯洗着洗着,终于忍不住扑进姆妈的怀里大哭了起来。姆妈叹了一口气,搂紧了怀中的人,无语望天。
“姆妈啊……如斯不想离开你……如斯不想离开你啊……”如斯呜咽着,用力的抱着姆妈佝偻的身体。
姆妈静静的不说话,等如斯渐渐平复下来了,才问道:“如斯啊,到底出了什么事?”
如斯抽噎着将事情说了出来,姆妈浑浊的眼中也因着如斯的话渐渐露出悲哀的神色。好半晌,姆妈才开口:“傻孩子,这没有什么可哭的。不就是要离开姆妈么,没什么大不了。”
“可是,姆妈,你就像如斯的亲奶奶一般啊,你叫如斯怎么舍得离开你……”如斯说着,眼中又滚下了一串泪。
姆妈叹了一口气,轻轻拍着如斯的背,缓缓道:“小如斯,姆妈老了,已经没有多少活头了。就算你不走,姆妈又能陪你多长时间呢?你总归是要长大,总归要离开姆妈。只不过,这些‘总归’都来的早一些而已。”
如斯抬起头,泪眼迷蒙的看着姆妈那张苍老却慈祥的脸,她无法想象姆妈离开后她的生活。仿佛如很多年前那般,娘亲死在渔村破败的茅草屋里。那个冬天长的没有边际,她在那寒冷的冬季失去了让自己继续活下去的唯一的理由。
“姆妈……我舍不得你……”如斯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只能趴在姆妈的怀里,眼泪一遍一遍的流下。
姆妈何尝忍心,她拍着怀中的人,昏暗的眼里划过一丝微亮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