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这三界之中，要属鬼族地位最低。人族虽没有与生俱来的异能，但天赋异禀的孩子通过后天学习也能掌握一些基本的幻术技能，何况在利用自然工具去“创造”这方面，他们做得最好，研发的高科技产品在四界都运用广泛。
各族人民渐渐崇尚文明，战争比之以往少了许多，而神明无需保证他们的温饱和住宿，而现今各族势力中暗流汹涌，那些铺天盖地搭建的庙宇成为一小部分人口中“占地”的装饰品，在商场里供奉的神像也久无保养，变得有些暗淡无色，死气沉沉。
所受天灾人祸的影响越小，他们对于神的依赖越少。
际水开玩笑说他们与日初的对抗算是自我消耗，但这中间的矛盾也终于难以化解，非得到你死我活的境界。她尚为保护人民，日初想要稳固自己的地位，三族中却有要重塑四界阶级规则的呼声。
而今鬼噬也成了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不知道为什么，灵魂碎片对它们的压制作用越来越弱了，这实在蹊跷，连日晤都不知其中缘由。先前日晤醒来不久，鬼噬还忌惮他而平静安分，等到时间稍稍一场，它们又开始蠢蠢欲动，就好像......这段时间一直在暗中估量他们的实力，由结果来看，际水和日晤一行人的实力在它们预估之下。
可鬼噬压根就没有独立意识，何况是去分析和思考。
际水去了暗室，正好启然之把人偶安置在那里，一开门就撞上际水。
“要走？”
“嗯。”启然之盯着她，轻轻应了一声。
“要不你等会再走吧，进来。”际水关上门。她这里几乎不会让其他人进来，这些天情况特殊，让启然之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
际水手里正捏着冷蓝珠，柒姨把这颗珠子交给她的时候，钻入肌肤的寒冷蔓延至全身，瞬间浸入冰湖一般，她甚至感觉灵魂都被洗涤了一遍。用它来净化灵魂碎片再好不过。
她这几天依旧做梦，梦里以日晤的视角活着，她看见了日初青年时期的模样，那个时候日初看起来纯良无害，完全不似如今这么严肃。那个时候四界之中还没有这样好的风景，花草都美的异彩纷呈，湖泊纯净得可以滋补残缺的魂灵，这样蓝的天，这样闪亮的星星，在她未出生前，也从未存在过。
日晤的记忆也与她重叠，脑海里闪过际水以往经历的片段。哥哥还真是待这孩子如同对待他一般。不过哥哥还和以前一样喜欢自欺欺人，做一些自我感动的事。日晤从来看不透他幽暗目光中情绪变化的含义，他们待人处事的方式向来不同。他的弟弟不念旧情，他要唤弟弟回来，让他苏醒，而弟弟此刻也不过谋划着怎么对付他。可真是.......
际水打开香檀木的盒子，灵魂碎片上覆了一层灰，说是落灰，更像是“氧化”，这些碎片的能量竟比开始稍弱了，但也没有多大影响。几枚碎片微微亮起微弱的光芒，如同风中烛火一般摇摇欲坠，一明一灭。
暗室里只有橘黄的灯光，屋内的物品上都覆上一层故意陈旧的颜色，显得古老非常，际水的短发发梢带着这种颜色，零散披落在肩头，别在耳后。那些人偶陈列在她面前，随着扑闪的微光慢慢变大，直到她看着“她们”，从俯视到平视。
这样人偶都有与她高度相似的样貌，但她仅仅只是她自己，不是日初怀念的故人，也不是其他，这些人偶都是启然之眼里的际水。际水有些恍神，启然之竟然能记清她每个时期的样子，每个人偶手工制成，却是栩栩如生，到了能够以假乱真的地步，这是要何种熟悉程度啊......
她伸手触及到眼前人偶的面具，正是她作为战神最风光最骄傲的时期，那一身战神盔甲冷光凌凌，手中的利剑更添气度，神色也是冷的，疏离清冷，这是那时候诸多神明对她的评价。以这样飒爽英姿的状态出征，颇有披荆斩棘、不破楼兰终不还之势。她那时从未想过，在那之后的万年间，会发生这么多变故。
让将军从神坛跌落，搁置宝剑，这比一生籍籍无名痛苦得多。
“都过去万年了。”际水不禁感慨。
“是啊......”
“要是白曳剑在就好了。”
“白曳剑......”启然之若有所思。
际水正看着人偶手中的剑出神，那夜的梦境还历历在目，梦里那把剑刺向她，剑刃上沾满了她的血。而在梦境之外，她坦然立于人偶之前，那些曾以为刻骨铭心的痛苦回忆也慢慢消散了，没有什么好梦不醒，也不会噩梦成真，说到底不过是她自己的心魔。
她正后退一步，看向身后的启然之，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一双手禁锢住双肩，她站立着心生怒火，却撞上坚硬的盔甲，人偶紧紧拥住她，冰冷的面具擦过她的脸，际水甚至感受到颈窝处传来肌肤的触感。人偶的下巴抵着她的肩，一柄剑跌在地上，哐当响声像一声短促的警鸣，灵魂碎片的熹微光芒突然变得耀眼，眼前视线倏然明亮，际水心中警铃大作。
启然之反应迅速，正欲推开那人偶，际水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行动。
际水回拥住人偶，她的幻术已恢复正常，只需微微动手，便能让怀里这具寒冷的身体灰飞烟灭。
她突然感到有冰凉的液体顺着她的颈边滑入胸膛，流经她心脏之外的肌肤，那么冷，又那么热。她自觉无法动弹，刹那间遥远的记忆在脑中快速回放，心中有什么崩塌了。
她们相拥在一起。没有什么不可原谅，我们最终都会和自己和解。
如果遇见那时宴席后的她自己，她一定会想像当下一样，抱住她，安抚她，这一切的罪孽都不是因她而起，她无需用自己的一切荣光与骄傲去赎罪。
人偶的眼泪，远古传说里的奇闻异事，在她眼前构建了一个既宏大又漏洞百出的世界观。
人偶发出一串咕噜咕噜的声音，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不具备开口说话的能力。人族中童话里的小美人鱼，拥有双腿的代价是无法唱歌，无法说话。人偶能够怀抱她的代价也如此吗？
“不是你的错。”际水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人偶目光微动，恋恋不舍地松开她，捡起剑，回到她原先站立的位置，眼中刚刚亮起的神色又黯淡下去，变回没有灵魂的躯壳。
“大概是受到灵魂碎片的影响，竟然会有我的一部分记忆。不过这样也好，与我的逻辑思维相通，我便能更好地操纵这些人偶，能更好地把她们变成我的刀剑。”际水嘴角勾起一抹笑，她心中纾解，不由得畅快许多。
“没想到最后这些人偶还有这样的用途，也算是它们最好的归宿。”
“你不心疼？”际水笑问。“她们会死在这场战斗中。”
启然之微微愣神，“那个时候我以为我无法见到你了......它们才存在。”
他们相视一笑，对上彼此的目光，两人心照不宣地选择闭嘴，但又于安静的气氛中心意相通。
际水曾经抚慰一个孩子，那孩子小小一只，蜷缩在她怀里，屋外电闪雷鸣，他们彼此依偎。际水轻抚孩子汗湿的背，告诉他不要害怕。那间屋子的墙壁上是战神的粗略画像，曾经身披甲胄的将军正给他唱着歌谣。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一场虚无的美梦。醒来的时候空空的屋子里只有他的叹息。
际水回想起来，又好奇提起。“在大爷的花卉幻境中，我去见过你，幼年时期的你，不仅在神界那一次。大概是一个狂风大作的晚上，下着大雨，你好像很怕雷声。”
大爷说，幻境里的一部分早就虚实不辨，她的闯入更像是穿越时空，去特意见他，寻找她记忆里喜欢梅子酒的小孩。但那个时候她并不知道，喜欢梅子酒的小孩，和这个可怜的孩子是同一个人。
“我以为那是梦。”启然之定定地看着她，“原来那不是梦。”
“对啊，”际水笑了笑，“我看见我的画像了，可真威风，很像我。”
“真希望时间停留在这一刻。”启然之眼睛里跑出的惊喜和欢欣奔向她，她突然觉得，这样直白的热情也没有那么讨厌了。
“以后并肩作战的日子还有很多啊，”际水望着那些人偶，“来日方长啊小朋友。”
小朋友。正如他们第一次见面，身着白衣的北王镇主站在高高的树枝上，树下的小孩仰望她，那时候，就好像仅仅是在等一颗梅子掉落。他想拥有一颗梅子，一定是他想要的那一颗。
有什么比梦想成真还令人开心雀跃的事吗？
等一切回归正轨，他一定一定种上一大片梅子树，夏天他可以在树下乘凉，还能收获数不尽数的梅子。他的神明会不会也像他这么高兴。
“来日方长。”
不过蓄谋已久，他可真是一个野心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