际水躺在星启学院地下室的秘密暗牢里,层层结界笼罩,妖气流窜,邪祟嘶喊。这是危险而压抑的地方,也是启然之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地方。启然之轻轻坐下来,握住的际水的手微微颤抖,他额上一层冷汗,背上划破衣物的伤口已经结疤。他怀抱着际水进入幻境时,许子临神色凝重,纵使他背后挨了两记重重的碎木锁的鞭打,险些要站不住了,手上也并无松开之意。
许子临冷笑,问他,“你知道你这是忤逆神明吗?你费这么大的劲成为交接者,应该知道交接者的原则.....一切要服从大人安排。而这,要求际水回到神界,是大人的意思。你是决定要放弃一切吗?”
他头也不回地地踏入幻境,身后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确定许子临离开以后,才带际水来到暗牢。大爷告诉他的地方,对于他们来说,是最不受威胁的地方。许子临绝不敢来。
际水陷入昏迷,无法苏醒,脑中慢慢浮现一些不属于她的记忆。
四界自开辟以来诞生一批神明,日初和其胞弟日晤在列,经过漫长的时间四界社会系统形成。
神因为拥有强大的能力成为领导者。人因为创造力成为管理者。而鬼族、妖族则在下层。其中鬼族地位最低。四界生民都可通过训练拥有幻术,而人族没有与生俱来的幻术,他们可根据自己的具体情况选择是否学习幻术。鬼族没有资格对人族使用幻术。
日初后成为神界最高统领者,最权威的“长官”,但其胞弟日晤却在日初上任后不久自我毁灭。
她看见了日晤的零碎记忆。
这位神明向来超然物外。他的眼睛很好看。瑞凤眼,眼尾微微上挑。琥珀色眼瞳。
她眼睛很像他。
总是身穿白色长袍,一头浓密顺滑的长发,神情总是哀愁悲伤,低眉间冷清矜贵之意如春雪化开,自然地与那身白衣融为一体,浑然天成。际水记得她曾经也爱穿那样的长袍,几近委地的衣摆随步伐飘动,触及肌肤时带来一阵细碎的风,捕捉不到,却又清楚地感受到。她喜欢吹风,自然的空气流动,她鬓角的头发被吹起,吻过唇角,抚过眼尾。吹风时偶尔会觉得寂寞,心中莫名有无尽的悲伤,她不知道那悲伤从何而来。
日晤喜静,不好战。闲时作画,忙里偷闲。这样翩翩公子的模样,画的画却不尽人意,堪称灵魂画手,有其神似,而无形似。日初见了那画,也得愣住思虑许久,搜罗他记忆中见过的所有奇异灵兽、珍贵花草的形状,也无法看出日晤笔下所画到底是植物还是动物。待日晤揭晓答案,日初也得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哼哼地嘲笑一番。要按现在的说法,说不定日晤还能跻身抽象画画家之列。
日晤少在其他神明面前露面,虽说他神力要高出日初许多,但在众神明推选最高统领者时,他主动退出,于是众人都推选了日初。日晤本随性洒脱,不太问世俗万物,也不适合管理神界。而在日初上任后不久,他竟日日郁郁寡欢,身形越发瘦削,面容清隽却渐渐没有血色,不眠不休,对着黑夜光华思考研究,一头青丝熬成白发,如同了无生趣的枯草,茎叶逐渐枯黄落地,化作灰土。他的皮肤开始衰老,白皙肌肤变得黯淡无光,琥珀色的清透眼瞳竟渐浑浊,仿若清澈见底的清潭里搅起地底的污泥砂砾,一波一波扰乱华光。
神也竟会衰老吗?而日初忙于公务,形象样貌没有半点变化,还如从前一般年轻。
后来日晤对日初说,神是会毁灭的,天地不再需要我,我的力量强大却无用处,也该离开了。我不想等到我自然随着风化作灰烬的那天。神明活着就是被需要,而我死后没人会记得我,世间规则不可违抗,我的价值完成了,我便被抛弃了。
日晤只有些微一点神力了,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
后来,他便在风里自刎。那长剑上淌下他的血。他把最后的神力都倾注到那把剑上,因而难以死去的神明能够失去神识。神识破碎无法愈合的时候,神明没有办法醒来,永远沉睡便意味着死亡。他的肉身还保持着死去前的模样,颈脖上的伤口愈合,而神识破碎。神,陨落。
那天日初看见那把剑,旁边安然躺下的弟弟,白衣上染了血。
弟弟总是感性,为花草伤神,对着白云蓝天倾诉心事,神有感情,而感情起伏会随着年龄增大而逐渐变小。日晤数万年间如年少时一样伤春悲秋,偶尔长叹,对着风自语。很多话,他从来不愿意说给日初听,宁愿吐在空气里,讲给虫鱼鸟兽。神明也有秘密,不是谁都能做到如日初一样清心寡欲。
众神数年之后才意识到太久没见过日晤大人,想必是离家游走去了,长途跋涉去跑遍山川,那些曾由他亲自养活的万物生灵在千万里之外,而这样爱花爱自然风光的日晤,自然神界留不住。直到再过数年,日初才告知众神日晤早已离世。众神惶恐不安,不知日晤以何种方式才能神陨,神识破碎。但那时神界禁谈日晤神明,唯恐触及日初的伤心之处。
至于日初是怎么发现日晤,以至处理后续事项的,无人敢问。
际水看到了。她的记忆里涌现出从前的一部分。日晤的魂灵,残破的神识,一部分散落各处,一部分跌进养育未出生神明的荷花池,还有一部分,被日初带进了星启学院之下。日晤的肉身被日初施以神力保存着,恢复了从前年轻的样貌,身上换上了干净的白袍,他躺在一副周围皆是花草的棺材里,面带微笑。那间屋子里长存白色的雾气,冰冷的空气在花瓣上有一层细细的结晶,那些花草仿佛永远不会腐烂,数万年保持顽强的生命力,从未死去。这些都是日晤所挂念的人世间的风景,而如今,侧脸就能见到的清丽景色,他怎么不睁开眼睛看一看呢。
这里除了日晤。有更多的冤魂,残破的神识破碎一地,凝聚为珍珠大小的灵珠,滚落在花草周围,化作养料,来供奉滋养这位长睡不醒的神明。尚未残破完全的神识也只是神明实体的一小部分而已,它们的肉身被毁坏,无处安放躲藏,万年间的飘游摧残中,便变成了鬼噬。
鬼噬由灵魂碎片压制着,才勉强限制走动,被关押在封印结界里。
她知道那些死去神明的魂灵为何飘散。万年前的宴席,是她亲手杀死了他们。而她从来不知道,星启学院还有一位上古神明,形貌与她相似,无法苏醒,也不可能苏醒。而这所有一切都在告诉她,死去的神明变成了日晤的祭品。
星启学院的地下,藏着神界最大的秘密。
巫祈族......她曾拼命保下来的族民,他们死去的魂灵,也变成了可怜的牺牲品。
她简直不敢回忆下去了,而大脑内的影像却飞快扫过,逼迫她看到每一个细节,让她清晰地、慢放地、一帧一帧看到假装忘记的、试图辩解的每一个可怖的细节,她的手心出了汗,她感到另一只手紧握着她的手,而她无法动弹,睁不开眼睛,说不出话来。像被人扼住脖子,身体被禁锢在高台,正等待着一场酷刑。她的精神极度紧张,而身体却保持着松弛状态,仅仅是保持清醒就要耗费掉大量精力。
大人在做什么?为什么......是大人为日晤找来祭品,让无辜的神明献祭,他为了保存弟弟的肉身和仅存的几缕魂灵,不惜杀死他们,违抗天命,破坏规则......自然规律限制每位神明的责任,而他向来不相信这一切,他望他生死由己,就连别人的生命也要管束。他果然强权专断,这些年权势握于手中,便纵容私欲,以为能掌控全局。
她从未听说过神明神识破碎后还能有一丝气息残留在体内,而这数万年日晤吊着一口气,身体已经冷却,日初不断找来祭品,为他的身体进贡灵气。际水不明白大人这样做的动机。
那......星启A班的孩子们,难道只是日晤的祭品吗?!或者说,大人从今年起破例招生,这么多身体康健,灵力丰厚的学生......倘若想把他们召集到一处作为祭品不太容易吧,而要是假装是由神界最高统领者亲自交代创办的班级,有最好的师资条件,未来会成为神界钦点的将士,这真是光宗耀祖的好事,自然便有源源不断的学生报名。
往年祭品皆为神明,取其神识,毁其肉身。而今为什么平白无故去招惹了没有神力的三界学生?大人想做的事她想不通......这么多年她见大人宽厚待人,虽平时严肃少言,但向来都心系各界族民,总是不分昼夜地工作,从未有过休息日。原来在众人眼中如此负责,尽心尽力做事的日初大人,竟然是个伪君子吗?
死去的故人,为何一定要唤醒他?由此便可以不择手段地残害他人性命。众神怜悯人间,保佑三界子民,愿我族平安......听来讽刺又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