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启学院没有冬天。没有雪。
启然之给她倒了热茶,问她想不想去看人族之中的雪,他们正在过新年。
客立堇送了他们新年礼物,他好像和去年没什么区别。虚晃一年都快过去了,她只觉时间过得快极了。
星启A班里人族的少年都换上了新衣,他们格外注重仪式感,际水看着红色的裙子飘在凉风中,衣角的弧度好像一朵朵玫瑰花,女孩子头上戴着毛茸茸的发圈,扎着双马尾,一蹦一蹦如同森林里的小鹿,原来新年是这么浪漫。他们说,老师新年好呀,给她一大把巧克力,小袋的巧克力她便又攒了一抽屉。他们知道际水不爱吃糖,便替换成了苦味的巧克力。关于这点,她知道肯定是客立堇特意交代过。
人与人之间是有人情味的。在神界她从来没有与他们一同过过节。而学院之中,学生们妖族鬼族人族的少年们齐聚一堂,却过着同一个节日,即便老家没有那样的风俗,也互相迁就着。真是微妙的气氛。或如入乡随俗?她心里想着,拉开抽屉去看那些巧克力。
她突然好想去看人界的雪。想去看那里的人们过着热闹的春节,他们也会互赠礼物,围坐一起谈天论地,手边是烟花,而天上飘着红灯彩联。她也不是没有在这样特殊的时段到过人界,可每每停留时间太短,她好像对这种复杂的节日不感兴趣,便走得早,原来这种节日过的氛围的中心是人啊,和大家一起过的新年才最有味道。想起来这一年中,她的生活方式真是有颠覆性的改变。
她情绪波动太大,估料是“水土不服”,烦心事多,不过也照样过来了。大人好像很少与她联系,她知道大人很忙,未曾能够顾及到她。她有自己被遗忘了的错觉。听说大人一年之中举办过好几次活动,北王镇主与他一同出席,而她始终不见踪影,众神起初感到疑惑,但一切又在意料之中,南王镇主被降级后一直便露面极少,大人自有安排,也算今时不如往日,哪里有曾经的风范气势呢。关于南王镇主在星启学院的事,知晓的神明并不多,他们只知太久没见到过南王镇主,也不知道最近在做什么事。可这些又有什么好讨论的?南王镇主早就在神界没有讨论度了,只是三界之中有些人茶余饭后会突然聊到传闻中南王镇主的事。
有时也觉得好笑,她可真是神秘,不过这样也好,神界之中好像她能自由活动的空间越来越小,不如离开一段时间。
启然之让她伸出手,他给际水戴上红绳,红色的手绳纹路清晰,很简单的一根。她呆愣着不知何故。启然之摸着后脑勺笑着说是新年礼物。原来新年大家都是要戴红手绳的啊。际水也盯着启然之手腕上的红绳看,和她的一模一样。人族的习俗真是奇怪极了,受她看过的众多狗血故事影响,她原以为红绳是情人节的礼物,原来也有这样单纯美好的祝福之意。也许戴上这样的新年礼物,来年能够一帆风顺。他们说,祝老师万事顺意。她点点头,说你们也是。
平淡的小幸福原来便是如此,神界里未尝能够体会到。她不知道自己何时能回去,还会待在星启学院多久。
启然之听她说了很多话。她喝着启然之给她倒的茶,他们在人族的一家咖啡店里,看着透明玻璃窗外的人文景色。后来际水问他,你想要回神界吗?她知道不可能了,但她依旧忍不住问了出来。启然之笑着不说话。
窗外有雪啊。纷纷扬扬飘着,如梦似幻。行人驻足不前,街道上有玩闹的孩童,穿着厚厚的棉服,冻红的小手去摸地上的雪,去接天际落下的洁白雪花,雪碰到手心,便化成雪水,湿哒哒的一片,吸纳皮肤之下的温度,顺着手的边缘淌下,砸在雪地上砸出一个小小的坑。她看得入迷,幻想在脑内开花。
虽说是新年,大多店铺都照常营业,智能售货和制作美食便无需浪费人力,只要她想,她也可以去对面的糕点铺买来几块桂花糕来尝尝。可惜她不爱甜食,似乎人们嘴里的味道和她并不相同似的。
真热闹啊。她搓搓手,覆在茶杯上。“其实我不太喜欢小孩子。”际水笑了笑,“我小时候很讨厌同龄的小孩子,我总是觉得他们幼稚,喜欢胡闹,也没有上进心。”她想了想,本就如此啊,她小的时候,一直在学习各种技能,她读过很多晦涩难懂的书,有时也跟着大人去审查其他神明的工作。她比那些孩子更加成熟。便是在孩童之时就展现了惊人的天赋,她自知与旁人不同,也要对得起众人的期待,便加倍努力,稍作偷懒都会有极大的负罪感。她又笑着抬头去看启然之的表情,“但是后来我却有些改观,不是所有孩子都胡闹不懂事。我也会受到小孩子的夸赞......是然之啊。”
她喝了一口茶,连身体都暖和起来了,咖啡馆里人并不多,他们靠窗对坐着,没有其他人打扰。她的笑意从眼睛里跑出来,一到空气里,便散发着巧克力的香味。启然之也低着头笑,他围着一条毛茸茸的围巾,低头时,半张脸都看不到,只看见一双深邃眼睛,见他眉目间如同水雾中的风景,带有山水画的清朗。
“然之那时也很崇拜南王镇主,然之想着啊,一定要这么威风,要站在战场上,戴着面具,所向披靡。”启然之学着小孩子的语气,边说边比划着幼稚的动作。他好像与际水的距离近了许多,他眯着眼睛,眼睛里只有眼前的神明,任玻璃外喧嚣纷扰,景色迷人,可这些都与他无关。
“我那时候也想啊,有一个小跟班就好了,可我也嫌弃他们烦,怪他们哭闹,我一板着脸,那些孩子便是要被吓坏了,你却不怕我。要是你与我差不多年纪,又偏巧小时候遇见了,大概会成为我的小跟班。多好啊,将军戎衣,手下也该有几个得力干将......真是令人闻风丧胆......”际水捂着脸。她确实想过这些,在很久以前,不过那些都是过去的事,如今的南王镇主又怎么称得上是战神呢。她自嘲地笑,又去看街道上的孩子。原来小孩子也有很多可爱的,但她还是愿意隔着玻璃远远地看他们玩闹,若是上前打招呼,她可能会想要逃走。小孩子这种生物,果然是只可远观。
“那个时候神界大部分孩子都以你为榜样。我的父母便是这么对我说的,‘你以后要和南王镇主一样厉害啊,我们然之最优秀了’,大家都很喜欢你......”
际水笑得有些僵,听见启然之提及父母时一身轻松,她反倒觉得难受。他的父母一定是很好很好的神明,若不是她,他们现在一定很幸福,若不是她,现在坐在启然之对面的一定是他的父母。她突然想到很多,万年之间她自暴自弃过好多次,易风骂她,她喝醉酒了扯着务笛的衣领问那个孩子去哪里了,对着黑漆漆的天空唱着歌,嘶哑着嗓子不住地咳嗽,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流泪,眼眶真凉。
“际水,我想陪着你。”
“你说什么?”
“我说,际水啊,然之想做你的小跟班。”
“我以后会回神界。”
“我也是交接者啊,我可以去神界。”
“......你看那边......雪很漂亮,我很少见到这些。”
“的确。”
她崇拜大人。因为大人是神界最高统领者,神族中最受人尊敬的神明,也是幻术最强大的神明。她想成为那样的神明,可后来就不想了。很多事情她宁愿永远也不知道。
启然之傻傻地跟着她,也是因为什么都不知道吗?可是际水把自己记得的事都告诉了他,至始至终,启然之都说,我想陪着你。
陪伴有何意义呢?就算启然之不出现,她也有易风和务笛可以说话,再不济,也能去北王镇主那里坐一会儿。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
他们一起踏着雪,而天已经黑了,没有星光没有月亮,路灯在旁,橘黄的光照得积雪宛若油画,典雅舒缓。是谁在唱歌呢,你听见了吗?际水停下来,回头看身后。我好像幻听了。她笑着对启然之说话,说话时呼出一小团白气,腾腾地飞往天上。
启然之走近了给她戴上一顶帽子,把她揽入怀中。衣服真的好重啊,她都不愿意动弹了。橘黄的灯光下只有他们,流浪的猫咪不知要去向何方,悠远的笛声不知从哪里传来,她似乎摇晃脑袋,雪花就要被抖下来。她的梦里曾经有穿着白色纱裙的少女在灯光下跳舞,没有观众的舞场显得冷清寂寞,她即将要凋零,而舞蹈结束的时候少女摔下舞台,她的裙摆朝上扑闪,像一只蝴蝶,像残破的花。而,有人接住了她。她的心脏不受控制地跳,她感到好累好累,于是她从梦里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梅子树下,一颗梅子砸中了她。
“我想要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