际水认真道:“活于世上,谁都不容易,你明白吗?”说着抹掉了脸上冰凉的东西。
“谁都不容易......可是真的很神奇,这么多年不是过来了么?我可怜吗?并不是这样,这些年我明白很多道理,积累了很多经验。从一开始我就失去了认为自己脆弱的资格.......难道,你不也是如此么?”
“不是。”
“你是。”
“不是。”
“你在掩饰。”
说完他们都安静下来,多看了几眼水的微波,水面上飘去的一片片小小的叶子,很缓慢地漂浮着,下面的水冰凉,最外层因阳光的照射带着一丝暖意。
离开的时候也没有说话。他们去其他的地方检察情况,际水一直刻意与启然之保持距离,他能察觉到,便也不去接近她,就在后面看着,检察是否有遗漏的地方。他知道自己不是孩子,做事需要理智,因此沉下心来。即便他要的答案不远,可他希望寻找答案的过程是有逻辑且不伤害她的。
怎么会这么奇怪呢?他觉得他就像一个多年以来在背后默默支持她的小粉丝,她的偶像在舞台上闪闪发光,可有一天,他发现他的偶像可能做了不好的事,这件事直接伤害到了他,他也会反复确定这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他会怎么样?他不知答案,却发现啊,无论过了多久,他的偶像不论是在顶峰还是在尘世,他都心甘情愿相信她。
若不是多次的怀疑与反问,以及在清醒过来后的自责,他都不知道,原来她这么重要。以前他以为他是被光芒吸引,后来才明白,那个面具下的灵魂有血有肉,告诉他,她的坚韧与强大带着柔软,是柔软但不柔弱,是他可以努力的目标,他也想站在高处去见更美的风景。以前是这样想,现在也不会变。
看她背影纤薄,也知那衬衣里的手臂极有力量,提起笨重的刀剑绝对不会觉得吃力,她总是游刃有余,在外人面前保持形象,维持着自己的“人设”。他见过她身披甲胄的样子,也曾见她一身白衣,衣袂飘飘,他知道她在无人之地幼稚执着,也知她面对工作毫不含糊。这样远又这样近。他也会很别扭地想起,那天见过的神明眼里,还有没有星光闪耀。
不得不说,久别重逢之时,他们已经不是从前的他们了。
她不会记得,眼前这个她所谓的孩子见过她,并且一直挂念着她,见到她时带着欣喜和小小的责怪。
她也不知道,他带着秘密而来。
“际水,”启然之叫住她,“我有很多很多的苦味巧克力,我想全部送给你。”
“.......谢谢。”际水微微愣了一下,她完全不知道启然之下一句话会说出什么来。她看见启然之的神情认真,看不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只是安静答应了。“那......你想喝梅子酒吗?我的回礼......怎么样?”际水好不容易遇到一个非常喜欢自己梅子酒的少年。心想这其实也算得上是一种微妙的缘分。反应过来自己说的话实在有问题,心里责怪自己,往他那边心虚地看了一眼。
际水见一闪而过的激动从启然之眼睛里跑过,即便只是一瞬间,也被捕捉到了。
真的很喜欢梅子酒啊。
“谢谢。”启然之说了句。
际水回到院子,记得明天要给启然之带去梅子酒。启然之问她巧克力带去放在哪里,她想想后回答说是“办公室的抽屉里”。他本有点犹豫可还是答应了。际水五觉的感官敏感度放大,知道带花盆那天他去过办公室,这个交接者擅自进入她的暗室,何其危险。她不过没有当面拆穿而已,只是越想越觉得启然之动机不纯,觉得他隐瞒着很重要的事,有什么目的。不过她既然自己说过了不愿意说的就不要过问,所以也只保持怀疑的态度。
在灵魂碎片在外的情况下,在她睡着的情况下进入暗室,他身上沾染一丝梅子酒的味道,并且是暗室里新酿的梅子酒味道,过了一晚味道淡去,却也被她察觉出来了。
大人推荐的人就一定靠谱吗?这个孩子不在神界长大,身世说来也并不清楚,由他说来,他是孤儿,没见过父母的样子,从小孤苦伶仃。可出生于妖鬼族下层的少年,真的有能力在曾经的比赛中取得第一名的位置,在这么多优秀的少年中脱颖而出?
你是谁?
这是一个并不礼貌的问题。但她并不时刻注意口头上的“礼貌”。
很多事情令她不明白。还有,她回想起来,发觉自找到大爷的地下室,经历过花卉幻境后,启然之对她的态度就有了很微妙的变化。
她见过少年极其温柔的眉眼,见过他严肃认真下的一尘不染,但现在想来,“一尘不染”让她觉得可笑。那天大爷提醒她,“那孩子有点东西”。有点东西?是什么东西?她猜不到,也不想花心思去胡乱猜测。她在成为故事里的人的时候,和启然之经历了什么,她一点也不记得,不知道最后她对启然之说了什么话。不对,那是故事里的主角对启然之说的,不是她。难道一个这么聪明的少年会把现实和虚假的故事混淆吗?
她发觉启然之看她的眼神掺杂了别的东西,意识到这点时她浑身不自在,脑子里乱哄哄的。
所以这么多年确实没人这么看过她。她和易风待得久了,也从来没有这样看过对方,她看易风总归偶尔带着嫌弃的眼神,其他人么,神界来往的也总那么几位,都很淡然。要不是因为要来星启学院压制鬼噬的话,她还不知道她可以记住这么多学生的脸,有这种潜能,让她这种记性不好的也能把脸和名字对上。
她此前没有过多去关注其他人看她时的表情,可是如今启然之的眼神里的东西直白得让她无法忽视,那种平静中压抑的炙热,在她的眼中放大。她突然回忆起很多细节。她不敢想下去了。
真是震惊。但或许是她想错了。这种炙热是崇拜还是什么别的,要么只是她看错了。一次看错,每次都会看错么?
这种眼神她只在戏里见过,那些无聊的戏码,神情的对望,一切都是演出来的。演得再炙热,那也是虚假,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变成真实和爱意,那并没有带着真情实感,那只是做戏给别人看罢了。
可她哪来的观众,他是演给她看的吗?没有理由。那么,是她多想了?
际水站在树下,看着树叶生长的间隙透过微弱的光,她抬手挡了挡。 校长在学校的时间并不多,说到底,星启学院的建立本来就是一个幌子,是来掩饰罪恶的遮羞布,现在这个本不干净的学校内部开始腐烂,被钻了空子,而她不过是来善后的。虽然事关重要,但确实没到需要大人出面的程度,她是来这里最好的选择。这是她的工作,她不该有怨言。
她现在状态越来越不好,记性变得差下来,她不知道自己作为年轻神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有时候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感性了,毕竟从那件事后她一直不肯原谅自己,一想起来也会觉得自责,也是从那时起,她不能时时刻刻集中精力。再后来,她的光芒淡去,不再如最初一般是他们所说的光芒万丈的偶像,她踏踏实实做事,本来也不过问无关紧要的琐事,与她无关的东西,只会让她分心。
她有自己的信徒,他们需要她,因而她不能倒下,也没有资格逃避。
这是她从小受到的教育,一切都要为自己的信徒着想,心中该有一把尺子衡量得失,不为外物所动,保持绝对的理性和认真。心中放着人民,每一步踏出都有万人注目,责任背后忍受的东西都必须承受,且不能有怨言。
年少时她几乎把这些话刻在脑子里,腰板挺得直直的,头高仰着,她穿着干练简单的衣服,练习时她也会感到骄傲,她不希望被很多人注目,可她已经习惯了,所谓一言一行要符合一位神明的身份。
可她后来才明白他们不会关注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不会认为她有着和他们一样的喜悲,尽管这喜悲是淡漠的,可它确实存在。因为人们心中,最关心的总归是自己。信奉神明,也是自我安慰与保护。
就算懂得这些又会怎么样呢?
他们要她怜悯人间的爱,守护他们这些弱小的子民。却不允许她拥有爱。
际水看着梅子树,开心地想着自己的梅子酒也能被接受,就好像有人愿意从她表面的光芒下看过去,注意到她身后的东西,这东西有着她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标志”,这是属于她性格的一部分,无关乎工作与责任。似乎她也能任性一回。
她突然有一个强烈的想法,她觉得启然之知道的她已经超过一个交接者应该知道的部分了,他好像一直在试图弄清楚这个学校与神界的真正联系。或者说,他的身份可疑,他一直在关注她,在他成为交接者之前就一直关注着。
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只能说,他也是自己的信徒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