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夏日短冬季长,八月飞雪也不并是稀奇事。这日虽未下雪,可迎面而来的风却也刮的人脸疼,“这人,可真会挑时候。”坐在马车里的李允之掀开一角布帘,瞅着外面乱颤的树枝,心里吐槽着,不过更多的是好奇。
沁茗阁位于霜韩城外,出了城门往南行驶约三里就到了,三层木质塔楼建筑隐秘在山林环抱中,虽然位置僻静了些,但门前不远处就对着一条大河,初夏冰雪消融后河水奔流,岸边水草丰茂花团锦簇,倒不失为登高赏景的绝佳之地。
裹着大红镶雪狐毛领大氅的李允之站在楼前,仰头打量着眼前的建筑,云髻上的玛瑙串珍珠步摇随着颈肩的动作轻轻颤动。而后她的眼眸对上楼上一个窗口,那里一双炯亮的眼睛也正对着她。
她微微提起裙边刚踏上门口台阶,便有一男子出来相迎,此人年约三十,中等身材,肤色黝黑。见到她躬身作揖:“李小姐舟车劳顿,我家主人已在三楼厢房等候。李小姐请。”态度恭敬却神色清冷。想来他便是那天来家里送信的人。
李允之点点头,跟着他上了三楼,走到一个厢房门口,男子敲门请示:“将军,李小姐已到。”
“将军?”李允之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个信息,门就向内打开了。站在里面的不正是那基辅城里的刺客么!
今日他一身石青色暗花锦服,腰间戴一条镂花银扣茶色腰带,挂着一串编着羊脂玉佩的流苏,“李小姐,在下恭候多时了,请进!”含笑的眉眼使得他俊朗的面容更添了几分柔和。
男子将恍恍惚惚的李允之请进屋内,侍从便关上门站在外面守着。今日她只让家中车夫送她过来,并没有带丫鬟随从。不知为何,直觉里她便认定那男子与她无害。而且她也并不想让人知道那晚有陌生男子闯进过她的房间。
李允之福身回谢对方的招呼,随后气氛变得安静起来,颇有些尴尬。原本李允之准备了一肚子的问题要问他,可他人在跟前了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更何况,刚才听那人喊他“将军”,这个信息让她有些懵。
“咳,今日天寒,李小姐车马劳顿,待在下泡壶热茶为你去去寒气。李小姐请随意。”男子清了清嗓子说到。随即走到案边拾掇起小泥炉和茶具。李允之只得状似随意地在屋里缓缓踱步,一边心不在焉地打量室内陈设,一边在心里仔仔细细地捋了一遍:“他说过他姓魏,如今朝中有名的姓魏的将军自己好像只记得一个。就是骠骑将军魏舒烨。因为她父亲曾与他有过数面之缘,所以跟自己提及过,魏将军年纪轻轻却军功赫赫声名在外,深受圣上器重。而且他一表人才,风度儒雅……难道是他?或许不是,毕竟军中将才众多,品阶不同,或许他只是普通的小将?……”
屋内烧着暖炉温度颇高,不多时李允之的额头就沁出些许汗珠子。她犹豫了几番,还是轻轻解开大氅的领扣,脱下后挂在一边的架子上,她里边一身百蝶穿花云缎半臂棉袄,窄袖撒花百褶裙,裙摆下露出一截小巧精致的靴头。莲步轻移到案边的另一头坐下。反正既来之则安之罢。
男子端起一杯刚泡好的碧螺春递于她,指尖碰触间,俩人都有些不好意思。
李允之接过茶掩饰性的轻抿了一口,率先开了口:“方才听那人称你为将军。敢问你名号是什?”
“小姐客气,在下魏舒烨。”
男子坦然地报上名号。
李允之瞬间瞪大了眼睛,“真的是他!此人真当是那个深受 器重,战功赫赫的骠骑将军,魏-舒-烨?”一时间忘了反应,只能傻傻的杵着。
魏舒烨看着被吓住的李允之,忍不住笑出声来:“怎么,傻了?之前见到你都一副小老虎的模样,这么容易就被吓住了?”
李允之回过神来,有些愠怒,敢情他骂我是母老虎?他才是纸老虎呢。话随之出口:“我只是有些不相信。听闻当朝骠骑将军沉潜刚克,骁勇善战,为我朝立过战功无数,深受 器重,而且玉树临风,素有君子之仪……”李允之睨了他一眼,有些不自然的继续说到:“这玉树临风倒是还行,但至于……”
魏舒烨起初还略微得意,见她欲言又止,便疑惑着扬眉示意她继续说。
李允之本也不是个胆小的,继续说到:“可据我两次所见,你先是被贼人偷了钱袋而不自知,后来更是任由贼人扬长而去。继而深夜闯入女子闺中,毫无解释便扬长而去。这与骁勇,君子之仪略有出入吧?”
被人揭了短的魏舒烨不怒反笑,更觉得眼前的女子甚为有趣,记仇暗贬的样子真就如一只挥爪子的小老虎。
“那次在街上被人盗了钱袋确实是我大意了,不过人有失足马有失蹄嘛。至于不去追,是因为我们有要务在身不想节外生枝。”魏舒烨顿了一下,“还有那晚,我是被形势所迫,又见你房间的窗子开着才不得已而为之,在此魏某向小姐郑重道歉。”说着起身向她躬身一拜。
见他如此诚恳,李允之反到不好意思起来,七分脾气顿时消了三分,端起杯子喝起茶来,唇边勾起一抹笑意。至于他当时为何出现在基辅城,有何要务?魏舒烨没说她也不问。既然他是朝中大将,又亲自赴北罗斯,必定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朝中之事岂是她一个女子所能非议的。
“对了,你怎么知道我是何人,家住何处?”按说她又没跟他说过自己的姓名。
“这个简单,我派人打听了你在基辅落宿的旅店,说你们是自北夏霜韩城而来的客商,那旅店小厮还知道你们名号是李氏商会。我回来再一打听自然不难知道。不过我很意外……”
闻言李允之疑惑的看向他,问道“怎么了?”
魏舒烨接着说:“一个柔弱的女子竟然能管理好这么大一个商会。看来坊间传闻不假。”
“什么传闻?”李允之好奇道。
“其实早有耳闻,李氏商会的新当家虽是女子却精明能干,杀伐果断。还听闻,李小姐刚当家不久就逐了几个老掌柜,把商会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就连圣上都跟我夸过“李韶有个好女儿!””
“圣上,夸过我?”李允之非常诧异。
“嗯!”魏舒烨含着一口茶点点头,表情坦然不像是作假。咽下茶水,魏舒烨继续说:“李氏商会是霜韩城鼎鼎有名的财阀,你父亲李韶因多次为朝廷解忧,圣上亲封他为“中顺大夫”后又追封“资善大夫”,你们李家又常为朝廷和宫内采供所需,皇商之名雷贯京城。自从你父亲去世后,世人多有揣测,道是李家只留独女恐无力支撑这庞大家业。此事圣上也曾感慨过。但谁曾想,小姐一出场就惩恶奴立声威,听说还要告御状?后来更是把家业打理的比往日更甚。让人敬服!”
被这家伙嘴巴抹了蜜似的一通夸赞,让李允之脸上红霞浮现。
“那帮恶奴欺主在先,贪赃在后,后来又编排我想独权才逼走了他们。真当可恨。当初我就不该心软,就该拉他们告御状才对。”
当初,李允之在曾伯的提醒下查得那几个掌柜,管事狼狈为奸,中饱私囊。与他们对质时,一帮人却百般狡辩,呼天喊地的喊冤。说她受人蛊惑要逼走忠心遗老,声泪涕下的向李老爷在天之灵告罪,说自己辅佐不力,让小姐着了魔。李允之不厌其烦,直接说到“不如我们一同去宫门前击鼓鸣冤,让圣上为我们断个是非黑白?”
几个恶奴一听傻了眼,想不到李允之会抬出圣上来。李老爷生前多蒙圣恩,去世时圣上亦派出内务府总管前来吊唁,并宣旨追封李韶为“资善大夫”,以示皇恩浩荡。如今他们阴奉阳违私做伪帐,中饱私囊,如果李允之真的拉他们去告御状,保不准圣上会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为这个功臣遗孤作主。到时候自己几个轻则牢狱之灾,重则可能小命不保啊!几个人面面相觑,身如抖筛,连连求饶。
李允之念他们追随父亲多年,也是手下留情,只让他们补上亏空,自行离开便不予追究,也算给他们留了分脸面。谁知他们不但不感恩,还散布谣言说李允之仗着皇恩苛待老人,并诬陷他们。一时间霜韩城里众说纷纭。有说李允之年纪轻轻却手段狠辣;有说李家小姐明察秋毫,魄力非凡。
这些魏舒烨也有所耳闻,但因平日没有交集,即便她父亲李韶几次蒙圣恩进宫觐见圣上时,魏舒烨虽也在场,但也不过是点头之交。所以圣上夸赞她时,魏舒烨并未放在心上。
当后来得知在基辅遇到的女子正是这大名鼎鼎的李允之时,他感到意外之余又觉得情理之中。狠不狠辣他不知道,但她确实胆大。单凭她不畏千里之遥亲自去北罗斯寻商问道,这般胆识就不是普通女子所能及。
再听眼前之人讲述恶奴欺主的始末,魏舒烨对她的能力和聪慧更添几分赞许。
冰释前嫌的俩人相谈甚欢,不知不觉便临近黄昏。魏舒烨骑马一路护送李允之的马车回城,告别时,李允之邀请他下次去她家的源丰楼品尝招牌菜,魏舒烨亦欣然应允。
几次接触下来,俩人倒是成了异性知己。魏舒烨让她直接喊自己名字,但李允之觉得毕竟不妥,于是折中喊他一声“魏大哥。”
开朗又不失仪态,且善解人意的李允之让魏舒烨觉得与她相处甚为开心,枯燥乏味的生活也变得缤纷多彩。他好久没有这么畅怀的笑过了。这些年除了打仗就是练兵,唯一的快乐就是打了胜仗。远离故土身边又无亲人,好友,赵彻和宇文玥一个是皇一个是王,即便交情深厚也毕竟横着君臣之礼。多久没有这么开怀过了?魏舒烨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