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在前面的慕容冲突然从眼前消失，沐弘一愣，紧接着一脚踏空，倒栽下去。他双手抱头，不受控制地往下滚落，不时撞到石头树木上弹跳起来，掉在雪地上继续翻滚。沐弘觉得自己就像只皮球，不知要滚到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不知过了多久，他总算停了下来，头晕目眩，骨架如同拆散了一般。正要爬起来，一团柔软的物体撞在他身上，把他撞了个跟头。
沐弘试了试手脚，还听使唤，没有摔断。他爬起身，见公主躺在不远处，连忙过去查看。公主脸色惨白两眼紧闭，沐弘把她抱起，百般呼唤，方才悠悠醒来。她虽然没有受伤，却吓得不轻，在沐弘肩头靠了一会儿，才站得住脚。
十几步开外，慕容冲也挣扎着爬了起来。沐弘抬头望去，他们是从几十米高的陡坡上滚落下来，幸好积雪厚实，像一块软垫子，吸收了大部分冲击力，三人都安然无恙。
前方是一片石壁，挡住视线，追击的秦军随时都会从陡坡上爬下来。沐弘别无选择，只能继续前行，只要能甩掉秦军，以后的事再做打算。他捡了一根枯枝探路，生怕再掉到山崖下。
绕过石壁，是一块平坦的空地，空地边缘围绕着稠密的树林。
“快，我们跑进树林里躲起来。”沐弘催促道。
三人跑到空地中央，忽听到一声砲响，从树林里冲出一群秦军，弯弓搭箭，把空地团团围住。沐弘抬头望去，石壁上也站着十几个人，拉满弓弦，箭尖正对着他们三人。
沐弘扔掉手里的枯枝，高举双手大喊：“别开枪！呃，不，别放箭，我们投降！”
士兵们手持长戟，慢慢围拢上来。沐弘回头正要劝说身后两人放下武器，却见姐弟俩手里各自握着一柄短刀，对视一眼，掉转刀柄，刀尖对准胸口就要插落。
“不要。”沐弘吓得大叫一声，出手夺下短刀，远远丢开。
“你干什么？”慕容冲怒吼，窜出去捡刀子。沐弘在后面一把抱住他，劝道：“不要死，我们投降。”
“我不向秦贼投降。” 慕容冲拼命挣扎。
“不是向秦人投降，是向命运投降。” 沐弘紧抱不放。
背上受到重重一击，把他打翻在地，双臂一紧，被人提起，反扭在身后。沐弘抬头，见慕容冲已被人摁住，捆绑起来。他艰难地扭过头，见两名士兵直奔公主，正要伸手去抓她。
“你们不能动她。”沐弘叫道，“她是燕国清河公主，是秦王的女人。”
士兵一愣，住了手。一名军官模样的大汉走到公主面前，把她仔细打量了一遍。公主冷冷面对，毫无惧意。此时的她，头发散乱，脸上衣服上血迹斑斑，沾满泥雪草叶，却掩盖不住绝美的姿容。
“老实点，别想跑。”军官威胁了一句，没有碰她。挥挥手下令，“收队，报信。”
一支响箭射向天空，尖啸而上。片刻后远处响起回应，一声声传递出去。
沐弘和慕容冲被士兵捆绑住，用绳子牵着走，公主跟在他俩身旁。山路崎岖，湿滑难行，两人双手被绑，平衡性不好，时常摔倒，公主伸手将人扶起，一言不发。
山林里不时钻出小股秦军，汇拢过来，队伍渐渐庞大。沐弘估计搜山的人数，可能有一万人以上，他耳中听到两名军官说话，一个说：“山里的老鼠可真是多，搜了一个月都没抓干净。”另一个说：“这回抓到个大的，运气不错。”
沐弘突然明白，逃进山里的燕人不止他们三个，秦军搜山并非只是针对公主和慕容冲。他犯了先入为主的毛病，泄露了公主的身份，心里后悔不迭。
走到傍晚时分，沐弘一天没吃东西，又饿又累，迈不动步子，慕容姐弟也是勉强支撑，疲累不堪。士兵们不停地呼喝推揉，逼迫他们快走，三人咬牙忍耐，没说一句求饶的话。
一支火箭从前方山谷中窜出，在蓝紫色的天空里炸响，开出一朵绚丽的烟花。
军官惊讶道：“丞相怎么来了？”命令队伍加速前进。沐弘被枪柄猛戳了一记，向前一个趔趄，差点绊倒。对于这位大名鼎鼎的秦国丞相的好奇心，却给他脚底增添了些许力量。
积雪的山谷里陈列着上千人马，中间一辆白木敞篷马车，上面坐着一位面容清癯的中年人，头戴纶巾，身披鹤氅，手持鹅毛扇，飘飘然有神仙气概，有点像唐国强扮演的诸葛亮。原来就是这么一个文士，率领六万秦军，从西向东横扫燕境，打垮几十万燕军，攻占邺城，迫使一个庞大的帝国在五个月内分崩离析，举国投降。
“高效，迅猛，人如其名。”沐弘真心佩服。
军官上前禀明情况，那人一眼扫过来，目光犹如利剑一般，把沐弘穿透。
“唔，两人殒命。”那人一挥鹅毛扇，“杀害大秦将士者，按律当斩。”
军官领命，喝令斩首。
士兵把沐弘三人摁倒，抽出腰刀。
“怎么会这样？”沐弘大惊失色，“慕容姐弟不能死在山里，他们命里注定要进秦宫侍奉秦王的。就算我把他俩带进山里藏了一个月，也不该造成这样的后果呀。”
他梗着脖子大叫：“王猛，你带的什么兵？你们秦军就像禽兽一样，死有余辜。”
身后的士兵叱道：“丞相的名讳岂是你能叫的？”枪杆子劈头劈脑打下来。
军官跑到马车前，低声禀道：“从烧毁的废墟里扒出来的尸体，身上没穿衣服。”
王猛挥了挥扇子，“山林野人，不识礼仪，不必与他计较。斩了吧。”
沐弘接触到他的目光，感觉到其中蕴含着的深深恶意，心中惊惧。
“放开我，我不是野人，我是燕国公主。”公主一声娇叱，按住她的士兵被她瞪了一眼，不自觉地松开手，退立一旁。公主挺直身躯，神色凛然，要求道：“带我去见秦王。”
王猛犹豫了一下，问道：“你说你是公主，可有凭证？”
“凭证？”公主一愣，“皇宫里的人都认识我。”
王猛摇摇头，“若每个女人都说自己是公主，都要核实身份，我们哪有那么多空闲？你不过是怕死，想拖延点时间罢了。”
沐弘确定自己是第一次见到王猛，与他从没有过节，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恨他们，急着要把人弄死。难道慕容一族杀了他亲爹，他是回来复仇的？历史书并没有这样的记载呀。
公主上前两步，淡然道：“燕国只有一位公主，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她脱下沾满血污泥灰的黑袍，露出贴身的衣服，虽然破烂，但颜色鲜艳，质地精良，一看就是贵族才有的服饰。她弯腰抓了一把白雪，在脸上搓揉，洗净娇容，然后散开发辨，摸出一把黄杨木梳，把头发梳理整齐。女孩子天生爱美，即使颠沛流离，失去一切，也要带把梳子，维持自己的形象。
乌黑的长发垂到腰间，一阵风吹来，把长发扬起，如同闪亮的绸缎。容颜绝代，仪态高贵，这一瞬间，公主的容光照亮整座山谷。
山谷里寂静无声，千余双眼睛注视着公主，看她梳理长发，绾起高耸的宫髻，用一根木簪插住，梳子压住发根。沐弘理解他们的震撼，虽然他与公主日日相对，看到她这样悠然自在地梳妆打扮，依然感觉目眩神迷，神魂颠倒。
“我是清河公主，我要见秦王。”公主红唇轻启，对王猛发出指令。
王猛摇着扇子，没有说话。
沐弘看出他内心的踟躇，暗暗骂道：“王猛，你个装B犯，大冬天扇什么扇子？这下难办了吧？若是承认公主的身份，你就不能杀我们；倘若非要杀我们，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你无故杀害秦王的女人，该如何交待？”
嘹亮的号角响彻山谷，旌旗招展，遮天蔽日。两百名银甲骑士扛着旗帜，鱼贯而入，后面是两百名金甲骑士，手持金瓜斧钺，盔甲反射出日光，灿烂耀眼。金甲骑士后面是八名黑甲力士，高大魁伟，远超常人。沐弘目测每个人都有两米多高，犹如一座座移动的小山。
黑甲力士向两边分开，中央捧出一个男人，骑一匹纯白色高头骏马，头戴金冠，身穿黄袍，披一件黑色大氅，一条金龙在云雾里翻滚。
山谷里的军士早已单膝下跪，王猛也爬下马车迎候。那人现身时，众人齐呼万岁，声震云霄。
沐弘心中激动——天王苻坚，十六国时期最伟大的帝王，也是中国历史上排得上号的明君——被他亲眼见到了。此人约三十出头，长得额角开阔，鼻直口方，浓眉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不怒而威，天生自带凌驾众生的霸气。他并不特别魁梧，长相也不算俊美，但他一出现，立刻就成为全场的焦点，目光所到，群雄俯首。沐弘终于明白什么是王者风范，燕国的小皇帝和他相比就是条小奶狗，毫无抗衡之力。
苻坚望着独自站在场地中央的清河公主，嘴角漾起笑意。他翻身下马，大步走到公主面前，抬起她的下颌，细细端详一番，微笑道：“你是清河公主吧。你的兄长和母亲已经把你许配给我，你为何要逃避你的夫君呢？”他温和的语气里带着点责备带着点戏谑，“你不乖乖在宫里等候，非要朕亲自进山来迎接你吗？”
公主被他的气势镇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苻坚解下大氅，把公主兜头包裹住，大声宣布：“清河公主是朕的爱妃，汝等众人不得无礼。”
众军士垂下眼眸，不敢抬头。
苻坚走到慕容冲面前，命人给他松绑，问道：“你就是中山王慕容冲？”
慕容冲梗着脖子不吭声。
“别害怕。”苻坚摸摸他的头，柔声安抚，“你的家人都去了长安，朕给他们建了大宅子，赏赐了很多财宝，让他们过很舒服。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吧。”
侍卫牵来白马，苻坚抱着公主跨上马背，一提缰绳，带动马儿缓缓前行，他的侍卫队围拢上来，护卫在他左右。
公主回首，叫了声：“沐弘……”对苻坚恳求道：“沐弘为了救我才失手杀了军士，求大王赦免他的罪。”
苻坚转头看了眼沐弘，略显诧异：“这个小黄门竟能杀死秦国将士……就依爱妃所言，免其死罪，带回宫中为奴。”
“妈蛋，一夜回到解放前。”沐弘沮丧得想哭，“白忙活这么久，一下打回原形。”
“沐弘？你就是太史令沐弘？”王猛忙不迭跳下马车，跑到沐弘面前，把他细细打量。
“是我。”沐弘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太好了！哈哈！我找了你好久。”王猛追着苻坚叫道：“陛下，此人就是燕国的传奇人物沐弘，恳请陛下宽恕他，让他为秦国效力。”
“任凭丞相处置。”苻坚头也不抬，目光黏在清河公主的脸上再也移不开。
“快松绑。”王猛亲热地握着沐弘的手，“太史令与我一同乘车回城。”
沐弘后退一步，“小人何德何能，得蒙丞相青眼？”心里奇怪，自己什么时候变成了传奇人物？
“适才是王某失礼，差点错杀英才。太史令莫怪。”
吓掉半条命，一句道歉就算了，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沐弘后退一步，说：“小人身上肮脏得很，不要弄脏了丞相的车子。”
“无妨无妨。”王猛硬把他拉到车上，“王某在邺城这段时间，听闻太史令的种种传说，渴慕已久，今日得见，果然是少年英俊。”
沐弘伸手摸了摸，这张脸打得鼻青眼肿，像个猪头一样，王猛一定是瞎了眼。
“丞相过誉了。小人无能，长得又丑，不像公主和中山王，生就龙凤之姿。”
“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王猛笑道。
沐弘惊得差点从车上掉下去，这个王丞相难道也是穿越过来的，难怪这么生猛，回去后倒要和他探讨探讨。
回头望去，重重山林在暮色里渐渐隐没，燕国的戏份到此结束，一度辉煌的帝国消逝在历史长河。沐弘怅然若失，轻轻叹了口气。
上卷终
小窗微注：这篇文应该归类为历史穿越，名字也取得土了点，一开始没想好，签了约什么都改不了，只能这样了。
上卷写燕国灭亡，下卷写秦国灭亡。基本按照历史事实来写，人物命运已经钉死在史书里，作者也没法改。
国家亡不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作者只关心活生生的人，他们的恩怨情仇，悲欢离合，以及无法逃避的悲惨命运。
每次读这段历史，都为活在这一时代的人鞠一把泪。生命是如此脆弱，却又如此顽强；犹如朝露，转瞬即逝，却折射出绚丽的光芒。所以派沐弘穿越过去，给这冷酷惨烈的时代，带去一点人文主义的温情和悲悯。
上卷写了很多战争场面，累。下卷宫廷争斗的戏码会多一些。
最后谢谢跟书的亲们，希望能给个留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