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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第三篇,也就完了。”

孙膑陡然想起书函的事,将手伸入枕下,摸到书信,正欲拿出,却见庞涓扭头望向婢女:“今日范厨共送几菜?”

婢女叩道:“四菜一汤。”

“嗯,报上名来。”

“四菜是青菜、豆腐、腊肉、咸鱼,一汤是荠菜蛋汤,外加两个咸蛋。”

庞涓眉头一皱,眼睛一横,转向庞葱:“葱弟,召范厨来。”

庞葱转身,正欲离开,孙膑心头一凛,急问:“贤弟,召范厨何事?”

庞涓怒道:“本府虽穷,参、茸之物不是没有。孙兄伤势正在愈合,营养最是关键。这些菜肴皆是寻常百姓盘中之物,这厮却做来让孙兄吃,岂不找打?”

孙膑笑道:“贤弟,此事与范厨无关。这些菜肴均是膑所喜食,菜谱也是膑亲笔书写,范厨不过奉命做出而已。贤弟要责,责膑好了。”

“若是此说,涓弟暂先饶过这厮。”

孙膑低头思忖:“看来,书信之事真还不能告诉贤弟。他若知晓,必要追查书信出处,岂不是害了范厨?”思及此已经摸到书信的手遂抽出来。

庞涓扫一眼几案上孙膑写就的竹简,笑道:“孙兄,涓弟实在憋不住了,这些竹简,暂先拿回去拜读。”说罢动手将竹简悉数纳入袖中。

孙膑亦复一笑:“贤弟尽可拿去,只是??”

“孙兄直言。”

“这些均为膑之记忆,草率之间,尚不确切。膑之本意,是想全部写出,细加斟酌,待确认无误之后,打总儿交付贤弟。”

“嗯,如此也好。”庞涓点头,复从袖中掏出竹简,“涓弟暂放这儿,待孙兄写毕,打总儿拜读更好!”

自认庞涓夫妇做义父义母后,小白起时常受邀到武安君府一住数日。绮漪过于思子时,就使老家宰接他回来。庞涓多不在家,瑞莲孤独时,就喜欢小白起陪在身边。每当家人来接,瑞莲总是依依惜别,临出门再三叮咛他早日归来,好像他回的不是家,而是串个亲戚。

这日也是如此,瑞莲刚一张口,小白起就满口应下,商定两日后返回。

这边也是母子天性,几日不见,如隔三秋,一见面就搂作一团。

亲热一时,小白起推开绮漪,急不可待地拿出庞涓特别为他定制的红缨枪道:“娘,看孩儿耍给你看!”

白起走至空场,将一杆小枪舞得有招有式,呼呼风响。

转眼两日将过,白起早早起床,走至场中练过一阵枪法,向绮漪辞别,说要去义父家。绮漪割舍不得,不欲他去。

白起跪下,三拜后道:“娘,好男儿当言而有信,孩儿既已答应义母,就当前去履约,否则就是失信。待孩儿前去拜过义母,向她禀明娘亲思子之心,然后辞别义母,再回来陪娘如何?”

小小年纪竟能说出此话,着实让绮漪吃惊,不由得看向白虎。

白虎心中一动,对白起道:“起儿,我们出去转转。”

白起跟从父亲来到宗祠,在列祖列宗灵前跪下。

白虎指向白圭灵位:“起儿,你可知这一灵位是谁?”

“回禀父亲,是先祖父。”

“给先祖父叩头。”

白起面对白圭灵位连拜数拜,看向白虎。

白虎凝视儿子,犹豫许久,似是下定决心,神色庄重:“起儿,回答为父,你姓什么,叫什么?”

白起惊愕:“回禀父亲,儿子姓白名起。”

“此名从何而来?”

白起指向白圭的灵位:“是先祖父为儿子起的。”

“先祖父为何取此‘起’字?”

“起者,自立也;起者,自走也!”白起背诵起母亲自幼教给他的句子。

“好!”白虎拍拍他的小脑袋,“你再回答为父,今年几岁了?”

白起越发怔愣:“回禀父亲,白起年方七岁。”

“起儿,”白虎凝视他,“你年已七岁,该做大事了。”

听到父亲要他做大事,白起握紧小拳,激动道:“回禀父亲,白起年已七岁,能做大事了,父亲但有吩咐,起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白虎重重点头,“为父这就让你去做一件大事。”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你到义父家中,设法见到孙伯父,将此囊呈交你伯父手中。”

白起望着锦囊:“请问父亲,此是何物?”

“这是大人的紧要之物,你呈给孙伯父时,万不可使他人知晓!”

“也不告诉义父?”

“是的。”白虎郑重点头,“不只是你义父,即使你的义母、娘亲,也不可告诉。还有,自今以后,你须记住为父之言,对此事守口如瓶,任他何人,任他说什么,哪怕是把刀枪架在脖子上,都不可泄露半点!”

白起郑重地接过锦囊,跪地叩道:“父亲放心,白起已经七岁了!”

白虎拍拍儿子的头:“好儿子,为父信你!”

白起将锦囊贴身藏起,与老家宰一道前往武安君府。

瑞莲早已候着,一见他来,自是一番亲热。白起花费一个上午陪伴义母,及至后晌,瑞莲累了,自去房中歇息,白起就到后花园里玩耍,寻机转入孙膑小院。

孙膑仍旧伏在榻上,一笔一画地书写。

白起蹦跳着进来,在榻前跪下,叩首:“白起叩见孙义父。”

孙膑放下笔,慈爱地笑道:“起儿,快快起来。”

白起再叩:“白起谢义父。”

孙膑拍拍他的脑袋:“起儿,这几日不见你来,义父还在念你呢!”

“回禀义父,娘亲思念小起,要孩儿回家几日,今日方来。”

“好好好,你来就好!再过几日,待义父伤势好了,就到外面陪你玩去。”

“谢义父。”白起瞄向婢女手中的干墨,笑道,“姐姐,你教小起研墨,好吗?”

婢女应道:“研墨是下人做的,少爷是贵体,做不得!”

白起缠住闹她:“姐姐,你就教教我吧,我要为义父研墨!”

婢女无奈,看向孙膑。

孙膑笑道:“呵呵呵,让他研吧,我小时就帮爷爷研墨。”

婢女犹豫一下,将手中干墨交予白起。白起接过干墨,一本正经地研磨。

见他研得有模有样,孙膑鼓励道:“小起儿,研得好。”

白起抬头笑道:“谢义父夸奖。”又转对婢女,“姐姐,给我做只柳哨好吗?”

婢女为难道:“这??柳哨怎么做?”

“这个容易,”白起笑道,“你到池边折根柳枝回来,我教姐姐做柳哨。”

婢女笑道:“好咧。”便走出屋子。

听她走远,白起察知院中再无他人,跪下,从最里层衣服摸出锦囊,郑重递予孙膑:“家父要白起将此锦囊亲手呈予义父,不可使外人知晓!”

想到白虎曾经承诺为自己洗雪冤情,孙膑略怔一下,接过锦囊,拍拍白起的脑袋:“起儿,你小小年纪就如此精灵,将来必成大器。”

白起再拜:“谢义父夸奖!”

是夜,孙膑赶走仆从,拨亮油灯,拆开锦囊,细细读之:

孙将军,在下查实,栗平将军两年前被排挤出卫,回其家乡宋地。捎信之人名唤苟仔,为武安君部将。在下查实,欲捕此人,武安君先一步灭口。武安君为将军师弟,更为在下恩公,然事实如此。另,纵观朝中,力可影响上意、加害将军者,非武安君莫属。鉴于此案通天,在下力微,爱莫能助,只能诉诸实情,望将军速图脱身之计。阅后焚之,切切。

白虎

孙膑目瞪口呆,好半晌方才回过神来,从枕下取出范厨送来的书信,两相比较,内容竟是一致。

孙膑再三看过,将两封密函全都放到灯上,引火焚之。

孙膑躺回榻上,微微闭目,两行泪水淌出眼睑。

翌日晨起,老医师早早来到院中,为孙膑换药。

医师解开缚带,小声道:“恭喜孙将军,伤口结痂了。”

孙膑点头。

老医师换过药,重新包好缚带,一脸喜气地顾自说话:“有痂说明已生新皮。将军,不出七日,此痂当脱,新皮自出,将军的伤口也就痊愈了。”

孙膑并不接话,只是怔怔地坐在榻上。

老医师觉得奇怪,打眼望向孙膑,见他两眼浮肿,想是失眠了,不无关切道:“将军昨夜是否未睡?”

孙膑再次点头。

老医师想了一下:“许是这伤口愈合,将军痒得难受,这才失眠的?”

孙膑摇头。

老医师一怔,望着他道:“既然不是这个,将军为何睡不去呢?”

孙膑轻叹一声:“唉,外伤虽愈,内伤却是加剧了!”

“内伤?”老医师摸不着头脑,“什么内伤?草民摸摸脉看。”

老医师摸过脉象,察过舌苔,折腾半晌:“将军脉象甚好,草民看不出有何内伤。”

孙膑苦笑一声:“晚生内伤,晚生自知。请问先生,晚生今日可下榻否?”

老医师摇头:“结痂期间,将军更不能乱动。膝为紧要关节,稍一活动,痂必脱落。再生新痂,又需时日了。”

“谢先生提醒。”

医师走后,婢女侍奉他洗漱,老男仆拿来便器,刚出完恭,范厨那边就又送来饭食。

孙膑无心吃饭,随便划拉几口,便打发范厨走了。

婢女看看时辰,准备好竹简,一下接一下地研墨。孙膑看一眼榻边堆放得甚是齐整的竹简,问道:“姑娘,写出多少片了?”

婢女禀道:“回将军的话,奴婢昨日数过,已写五十一片了。”

孙膑点头道:“昨夜头疼一宵,未能睡好,今日就不写了。姑娘先忙别的活去,我若有事,再唤你来。”

“奴婢遵命。”

看到婢女退出,房中再无他人,孙膑闭目,将这些年来与庞涓共同度过的日子盘点一遍,从平阳结识到宿胥口重逢,再从安邑历险到鬼谷数年,庞涓为人虽说狠辣,却也是个爽快之人,有恩有义,未曾有过欺瞒。只这两年,庞涓竟是变了。

“唉,”孙膑长叹一声,“想必是好胜之心害了师弟!在谷中之时,师弟处处与我争锋,今日见我远胜于他,心自变了。”

孙膑坐在榻上,任思绪海阔天空,信马由缰,眼前接连浮出孙机、孙操、孙安、栗平、随巢子前辈、先生、玉蝉儿、大师兄、苏秦和张仪等人,越想越是伤感。

胡思乱想一阵,孙膑悲从中来,滚下泪来。

伤心一时,孙膑忽又想起白虎信中所写的“望将军速图脱身之计”,陡然打个惊愣,顾自叹道:“眼下看来,我的价值,只在这部兵书。一旦兵书写成,师弟既生此心,就不会容我。我既是罪人,又是废人,且又身在虎穴,师弟若要杀我,就如捻死一只蚂蚁??”想至此处,泪水再出,“唉,眼下沦入这般境地,叫我如何脱身?”

又怔一时,孙膑的思绪再次回到鬼谷,记起临别之时鬼谷子曾对他谆谆告诫:“你的名字需改一字??可将‘宾’字改为‘膑’字,以使你有所进取??你与庞涓同朝事主,凡事多留一个心眼??”

孙膑眼中泪出,喃喃自语:“先生,您将一切都料到了,只是弟子愚拙,未能领悟您的苦心。如今弟子身陷囹圄,请先生教我脱身之计。”

语至此处,孙膑陡然想起一事,自语:“对了,临别之时,先生付我锦囊一个,嘱我于紧要时启之。眼下当是紧要之时,何不启之?”

孙膑想定,噌噌脱去身上衣物,撕破内中夹层,取出一个锦囊。

孙膑手拿锦囊,望空祷告一番,拆开,里面是块丝帛,上面别无言辞,唯有一个“风”字,且没有居中书写,而是略偏右下。

孙膑凝视丝帛,良久不得其解。

孙膑闭目凝神,进入冥思。

有顷,孙膑睁开眼睛,拿出丝帛,摆在面前,看过一时,口中自语:“这个‘风’字,究竟有何深意?此绢仅此一字,视其大小,甚是尴尬,若加一字,无处可加,若是不加,先生为何又不居中书写?”又审一时,心底陡地划过一道亮光,“此‘风’当是半字,尚有短缺!”

然而,短缺什么呢?

孙膑再次入冥思,灵机一动:“是了!我受刑身残,久居床榻,当是病人。病人得‘风’,当是此字了!”迅即取过笔来,在“风”字上加了一个“疒”头,再视此字,刚好写满丝帛,点头道,“风者,‘疯’也!”

孙膑悟出先生的锦囊授计,击打火石,点燃油灯,将锦囊、丝帛一并焚之,望空揖拜,泣道:“谢先生教弟子脱身之计。”

及至傍黑,庞涓急至,不无焦虑道:“涓弟刚回府中,听闻孙兄昨夜一宵未眠,急切赶来。孙兄怎么了?”

孙膑微皱眉头,苦笑一声:“谢贤弟挂念。昨日夜半,膑梦中醒来,头疼欲裂,难以入眠,是以今日倦怠。”

庞涓不假思索,朗声应道:“是了。眼下正值冬春之交,季节变换,孙兄体弱,想是受到风寒侵袭。待涓弟召个医师,为孙兄诊治!”

“贤弟不必了!”孙膑摇头,挤出个笑,“今日观之,已无大碍。午后辰光,膑已熟睡一个时辰,头疼略减一些,今夜若是无事,明日或就好了。”

“也好。”庞涓见孙膑神情轻松,知无大碍,转过话头,“听说孙兄伤口结痂,数日之内将会痊愈,涓弟甚慰。待孙兄痂去之日,涓弟就在府中大宴群臣,为孙兄庆贺!”

“膑是罪人,不便太过铺张!”

“对对对,”庞涓迭声道,“孙兄所虑极是。这样吧,涓弟只请殿下与梅公主如何?”

“谢贤弟厚爱。”

庞涓看向几上的竹简,拿过几片,匆匆读过,转头问道:“孙兄,写完几篇了?”

“此书共有一十三篇,膑写十余日了,仅成八篇,甚是惭愧!”

庞涓放下竹简,笑道:“孙兄不可急切,慢慢写来就是。”

“贤弟放心,”孙膑应道,“待膑伤愈之时,即可下榻。余下篇目,不消两日,当可写就。”

“有劳孙兄了!”

接后几日,正值春耕大忙。魏惠王亲率百官至郊野扶犁躬耕,夜宿逢泽别宫。庞涓自是全程陪同,至第六日方回。

刚一回府,庞涓就与庞葱赶赴孙膑小院,见孙膑两手抱头,端坐榻上,表情痛楚。

庞涓震惊,急问:“孙兄,你??这是怎么了?”

孙膑一语不发,有顷,指指脑袋,再次闭目。

庞涓看向几案上的竹简,见未多出一片,眉头微皱,退出小院,回到自己书房,使庞葱召来范厨、医师、婢女、男侍等人,逐一询问。

婢女禀道:“这几日来,孙将军日日都嚷头疼,有时疼得抱头捶胸,未曾写下一字。”

庞涓转向范厨:“孙将军饮食如何?”

范厨叩道:“回禀主公,孙将军饭量陡然增大,平日四菜一汤,孙将军吃不过一半,只此几日,孙将军每顿几乎全都吃光。小人就加大了供量。”

庞涓凝住眉头,在屋中连踱几个来回,停住步子,问老医师道:“孙将军伤情如何?”

医师叩道:“回禀大将军,孙将军左膝之痂昨日已落,右膝之痂今夜当落。昨日后晌,孙将军已经试着下榻,以两手撑地移动数步。照医理上说,孙将军的外伤已经痊愈。”

“孙将军何以头疼?”

“草民只医外伤,头疼属于内伤,草民医术肤浅,看不出病因。”

“嗯,”庞涓点头,“这也在理。”

老医师又道:“孙将军既已痊愈,请问大将军,草民是否可以回乡探望老母?”

“你可走了!”庞涓点头,转对庞葱,“老先生医治孙将军有功,本君言出必行,再赏足金五两!”

老医师连拜几拜:“谢大将军重赏!”

庞葱吩咐范厨、婢女领他前去账房,支领赏金,见他们走远,转对庞涓道:“大哥,孙将军确实是突患头疼,前日小弟就说为他请个医生,孙将军想是怕添麻烦,只说无碍。小弟去问医师,他说单从脉象上看,并无大碍,小弟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庞涓略想一下,对庞葱道:“再观一夜,若是明日孙兄依然头疼,就请医师诊治!”

“小弟遵命!”

翌日晨起,范厨提着饭盒走进小院,见孙膑独坐院中,两眼发直,口中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什么。

范厨放下饭盒,小声叫道:“孙将军,早餐来了!”

孙膑似乎没有听见,顾自喃喃自语。范厨又叫一声,孙膑突然发出一声惊叫,两手抱头,倒在地上,昏迷不醒。范厨大惊,扔下饭盒,急捏人中,孙膑依旧不醒。

范厨急了,取来一碗凉水,当头浇下。

孙膑受激,打个惊愣,不无惊惧地盯住范厨,大叫:“你是何人?”

“孙将军,小人是范厨,你不认识了?”说着伸手搀住他,欲扶他回屋里去。

孙膑猛地缩手,以手撑地,恐惧地后退几步,声音尖厉:“何方妖魔,敢来害我!”

范厨觉得不对,急跪于地:“孙将军,小人是范厨呀,就是天天为您送饭的范厨,您怎么连小人也识不出了?”

“哈哈哈哈,”孙膑大笑数声,“我乃天神下凡,我有八万天兵天将,你个小小妖魔,焉能害我?哈哈哈哈!”一边大笑,一边以手撑地,身手敏捷地退入门内,将门关上,从里面顶牢。

范厨意识到出事了,撒腿就朝院外急跑。

范厨一气跑到庞涓的正院,大叫:“不好了,大将军!不好了??”

庞葱急急出来,厉声喝道:“范厨,大将军早就上朝去了,夫人尚在睡觉,你在此地大呼小叫,不要狗命了!”

范厨跪地掌嘴:“小人该死,小人一时着急,方才大叫!”

“出什么事了?”

范厨手指后花园:“孙将军疯了!”

“疯了?”庞葱震惊,“如何疯的?”

“小人不知呀。方才小人为将军送饭,见将军疯了!”

庞葱不及说话,拔腿就朝后花园跑。范厨起身跟后。

二人转过墙角,刚到后花园,远远望见小院里浓烟滚滚。

庞葱急道:“不好,孙将军放火了!”

两人撒腿狂奔,冲进院子,猛力撞门。

连撞几下,门闩被撞断,二人跨进门槛,但见屋中火光熊熊,几案上的一大堆竹简,不管是写字的还是没有写字的,尽在炭火盆中燃烧。

火光熊熊,火苗眼见就要蹿到屋顶。

孙膑坐在火边,神色狂躁地朝火里抛扔物品,口中迭声叫道:“鬼鬼鬼,我烧死你,我烧死你,鬼鬼鬼,我烧死你??”

庞葱顾不得许多,箭步冲上,从火中抢出一些刚刚燃烧的竹简,甩到院中,用脚踩灭火苗,灼得他龇牙咧嘴。孙膑视若不见,仍在一个劲地向火中抛扔东西,连床上的被子、枕头也统统扔进火中,浓烟炝得庞葱、范厨眼泪直流。

孙膑仍旧狂躁,连他最心爱的笙也拿起来扔进火中,拍地大叫:“何方恶鬼,胆敢害我,我这烧死你,烧死你??”

那只孙膑形影不离的笙,一到火中就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燃烧起来。

庞葱大叫:“快,拖他出去!”

二人冲进屋中,架起孙膑,拖到院中。

刚刚拖出孙膑,大火已经蹿到屋顶,房子燃起,一时间浓烟滚滚,火光熊熊,再也进不得人了。众仆从望见浓烟,纷纷赶至,各拿器盆,从莲池里取水灭火。

一连折腾小半个时辰,火势方被扑灭,但孙膑的住房已被大火烧得不成样子了。

庞葱嘘出一口气,对范厨道:“你守在这里,我去叫主公回来!”

庞葱驱车赶往宫中,使人传话给庞涓。庞涓刚好退朝,疾驰回来,匆匆赶至小院,见庞府上下数十人围在院里。孙膑坐在院中,一身污泥,目光呆滞,一手捏拳,一手拿着一根棍子,望空挥舞,口中大叫:“魑魅魍魉犯我天朝,天皇差我下凡擒拿,山中列仙、水中蛟龙,尔等均需听我差遣,若有抗拒,定斩不饶!”又用木棍砸地,作敲鼓状,口中鸣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本将点兵喽,东海龙王听令,本将命你领虾兵三千,前往山中埋伏;南山猴王听令,本将命你领猴兵三千,前往河中埋伏;华山蛇精听令,本将命你领蛇兵三千,带引火之物,前往谷中埋伏??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庞涓眉头紧皱,上前,小声叫道:“孙兄!”

孙膑视若无睹,顾自擂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庞涓陡然变脸,大吼一声:“孙膑,你可认识本将?”

孙膑停止击鼓,大眼一瞪,目视庞涓,有顷喝道:“何人叫阵,速速报上名姓,本将不斩无名之辈!”

庞涓大叫:“你可认识庞涓?”

孙膑喝道:“什么胖卷瘦卷,但有名字,且吃本将一枪!咚咚咚,咚咚咚??”挥棍照庞涓打来。

庞涓伸臂去挡,却被打个结实,情不自禁地“哎哟”一声,退后两步。

孙膑得胜,鼓声更响了,手中木棍更是舞得上下翻飞,众人皆躲。

庞涓吸口长气,略略一顿,将范厨叫到院外:“听说是你最先看到孙将军发疯的?”

范厨跪地,泪如雨下:“回禀主公,小人像往常一样送饭,开门却见将军坐在院中,口中喃喃自语,不知说些什么。小人叫他吃饭,他只是不应,小人又叫,孙将军突然大叫一声,昏厥于地。小人忙捏人中,将军只是不醒。小人急了,浇他冷水。将军醒来,看到小人,大叫妖魔。小人吓坏了,紧忙出去喊人。待小人与家宰赶过来,孙将军已在屋中放火了。再后来,大家就都看到了!”

看到饭盒仍在旁边,庞涓眼珠儿一转,拿起饭盒,取出一只烙饼和两个鸡蛋,放到孙膑前面:“孙兄,早餐来了,请用餐!”

孙膑正在擂鼓,听到声音,扭头看到烙饼和鸡蛋,一手抓饼,一手抓牢两个鸡蛋,朝空中狂舞,大笑道:“哈哈哈哈,天皇送我两件宝物,魑魅魍魉,哪个前来受死!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鼓声越擂越快,大叫,“好个魔头,胆敢背后偷袭本将,吃我一弹!”说着将一个鸡蛋奋力甩向背后的范厨,正中范厨胸部。

范厨惊叫一声,连退数步。孙膑继而又将面饼甩出,面饼旋转着飞过众人头顶,飘过院墙,吓得站在那里看热闹的几个婢女尖声惊叫。手中只剩一个鸡蛋了,孙膑不再抛扔,将之从左手转到右手,再从右手转到左手,眼珠子四下乱转,口中大叫:“尔等魔头,哪个还敢送死?”

围观仆从无不惊惧后退。

庞涓看向众人,吼道:“都在这儿干什么?滚!”

众人四散走了。

庞涓眯起眼睛,凝视孙膑,有顷,眉头微皱,大步离去。

庞涓刚到客厅,庞葱就跟过来,手中拿着几片烧损的竹简,递给庞涓。

庞涓细细审看,沉思有顷,摇头:“葱弟,你看出没,孙兄这是装疯。”

庞葱震惊:“装疯?”

庞涓点头,叹道:“唉,你说孙兄这??这何苦来着!”

“这??”庞葱迟疑半晌,“大哥如何知道孙将军是装疯?”

“就是此物。”庞涓将手中的几片竹简扔在几上,“若是真疯,孙兄就不会毁掉这些竹简。”

庞葱急道:“大哥,小弟眼拙,看不出孙将军是专门烧毁竹简的!小弟亲眼看到,他连最心爱的那个笙都扔进去了。他是在与鬼魔作战,要烧死它们,房中能燃之物都被他扔到火盆里了,这几片竹简是小弟扑救出来的!”

“唉,”庞涓轻叹一声,“葱弟,你是实诚之人,如何识得孙兄?只可惜,孙兄此番聪明过头,将这出苦肉计演得过分了,反倒露出破绽。”

“苦肉计?”庞葱似不明白,大瞪两眼,“大哥,何为苦肉计?”

“你听说过壮士断臂的事吗?”庞涓问道。

庞葱摇头。

庞涓苦笑一下:“葱弟,今日看来,你得多读些史书才是。大丈夫立于世间,当干大事。你这整日守在府里,难道真要做一辈子家宰不成?”

庞葱脸上一热,挠头:“大哥责得是。只是葱弟愚笨,少不读书,今已早过冠年,纵使想读,怕也赶不及了。再说,大哥从早到晚忙活于外,府中诸事,也得有人照管。”

“这倒也是。”庞涓点头,“只是??这也委屈葱弟了。依葱弟才气,到军中做个偏将,为三军管个库粮,也是该的。”

庞葱笑道:“谢大哥提拔。只是葱弟没此福分,啥都没有想过,只想在大哥府上,为大哥守好家业。大哥能将这份家业交给葱弟,已是高看葱弟了。”略顿一下,盯住庞涓,“壮士断臂,大哥还没讲呢。”

“说走题了。”庞涓苦笑一声,“壮士断臂讲的是要离刺庆忌的事。当年公子光使专诸刺杀吴王僚,自己继承王位,是为阖闾。吴王僚的长子庆忌逃至卫国,图谋复仇。传闻庆忌是吴国第一勇士,万夫莫敌。阖闾与伍子胥选中剑客要离前往行刺。要离自断右臂,杀掉家小,谎称是阖闾所为,投奔庆忌。庆忌见他模样,深信不疑,视为心腹,终被要离刺死。”

庞葱点头悟道:“苦肉计指的就是要离杀妻灭子,自断右臂。”

“正是。”

庞葱没想明白,挠挠头皮:“大哥说孙将军装疯,为何也是苦肉计?”

“唉,”庞涓轻叹一声,“葱弟有所不知,在谷中之时,先生授予大哥一部兵书,叫‘吴起兵法’,而后又授孙兄一部兵书,唤‘孙子兵法’。大哥已将《吴起兵法》传与孙兄,孙兄也答应将《孙子兵法》传与大哥。不想尚未传授,孙兄却又瞒着大哥,暗结齐、秦,终被王上察觉。王上本要斩他,大哥因与他有八拜之交,情深意笃,朝廷之上舍死保全他的性命。王上因念大哥往日功劳,改旨处他膑刑。行刑之后,大哥又将孙兄养在府中。旬日之前,孙兄记起前诺,要大哥备下笔墨竹简,欲将《孙子兵法》抄录下来,给大哥赏读。谁想仅仅抄个开端,他就??”

“孙将军为何不愿抄录此书?”

“《孙子兵法》是世间孤本,天下宝书,先生授予孙兄后,即已焚之。若是孙兄授予大哥,大哥就是天下第一兵家,无人可敌。”

“葱弟明白了,想是孙将军嫉妒心起,不愿将兵书授予大哥。”

庞涓点头。

“那??”庞葱仍是不解,“在谷中之时,先生为何不将此书一并授予大哥?”

“唉,”庞涓叹道,“都怪大哥念叨家仇,执意提前出山。先生苦劝,大哥只是不听。想是先生震怒,故意不授予我。”

“如此说来,”庞葱怒道,“孙膑实在可恶!大哥如此待他,他却不思报答,在此净耍花花肠子!”

“唉,”庞涓复叹一声,“兄弟有所不知,也是大哥害了孙兄啊!那年大哥若是不请孙兄来此共享富贵,孙兄就不会受此皮肉之苦。前几日大哥若是不予孙兄笔墨竹简,要他抄写兵书,孙兄也不会装疯卖傻,行此苦肉之计。”

“大哥你??”庞葱跺脚道,“真叫个痴!”思忖有顷,眼珠儿一转,“大哥放心,此事交予葱弟好了。此人既是装疯,我就不信,他能装多久!”

“葱弟不可胡来!”庞涓厉声止住,“无论如何,他都是大哥义兄。大哥为人,宁可屈自己,断不屈朋友!”

“可??他不够朋友!”

“孙兄不够朋友,大哥不能不够朋友!”

庞葱垂下头去,不再说话。

庞涓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葱弟,你就莫管此事了。话说起来,这些日子,都是何人去过小院?”

庞葱想一会儿,摇头:“除范厨、婢女、老医师、男侍之外,没有人去过。对了,还有一人,就是小白起。”

“小白起?”庞涓心中一凛,“他??人呢?”

“方才见他在外面耍剑呢,葱弟这去叫他。”

“我自己去吧。”庞涓疾步走出,拐过墙角,远远望见小白起在空场上左右往来,手中木剑上下翻飞,呼呼风响,口中发出“嘿嘿嘿”的声音。

庞涓走近,轻轻鼓掌。

见是义父,白起收剑叩道:“白起叩见义父!”

庞涓夸道:“这路剑法你昨日刚学,今日就能舞得有声有色,真让义父高兴。”

白起再叩:“谢义父夸奖。”

庞涓上前抱起白起:“儿子,孙义父的事,你听说了吗?”

“知道了。”白起不无伤心,连连点头,“方才我去看望孙义父,义父竟是连我也认不出了。我喊他义父,他拿棍子打我,还说我是小妖魔。义父昨日还好端端的,今日竟是这样,真是可怜。”

庞涓长叹一声:“唉,乖儿子,你可知道,你的孙义父为何发疯吗?”

白起摇头。

庞涓又叹一声:“唉,说起此事,还怪儿子你呢。”

白起惊愕地抬头望着庞涓:“怪我?”

“义父听说,前几日你到孙义父那儿,将什么物件交给孙义父了?”

白起心头一凛,耳边响起父亲白虎的声音:“不仅是你义父,连你娘亲都不能告诉,而且,从今以后,你须对此守口如瓶!”主意打定,缓缓摇头,“那日我去为孙义父研墨,未曾送过他什么。”

庞涓笑道:“乖儿子,你再想想,别人是否托你送过什么?”

白起歪头望着庞涓:“请问义父,谁会托我?”

“譬如说,你父亲,你母亲,或是你义母?”

白起坚定地摇头,有顷,眼睛一亮,不无兴奋道:“义父,儿子想起来了!”

庞涓惊喜道:“乖儿子,快说!”

“那日临走之时,孩儿确将一物送予孙义父了。”

“哦?”庞涓急问,“是何宝贝?”

“一只柳哨!是儿子亲手做的!儿子送予孙义父,孙义父别提多高兴了,儿子走出老远,还听到他在屋子里吹呢,吱吱吱,吱吱??”白起鼓起小嘴,吱吱不停。

庞涓的脸色阴沉下来,将白起慢慢放到地上,转身走开。

白起急追几步:“义父,柳哨可好听呢,义父若是喜欢,孩儿这也做一只送你。”

庞涓回过头来,朝他笑道:“义父不喜欢柳哨,你这做了,还送孙义父去!”

孙膑发疯是庞涓万未料到之事。整整一日,庞涓哪儿也没去,只将自己关在书房,闷坐于席,凝神冥思这一突然的变故。

无论如何,庞涓死也不相信孙膑是真疯。最大的可能是,孙膑在知晓真相后,万般无奈,佯疯假痴。然而,孙膑又是如何知晓真相的呢?就眼下所知,在这魏国,若是有人知晓真相,无外乎二人,一是他庞涓,另一就是白虎。

眼下的关键是,白虎究竟知晓多少?苟仔死了。栗平?对,栗平!他会不会派人去卫国调查栗平?只要查出栗平身边没有一个叫刘清的报信人,白虎就可证明那封信是伪造的,孙膑是蒙冤。依白虎性情,必会禀报朱威,朱威亦必禀报相国,然后是王上!还有,白虎是怎么知道并追查苟仔的?唉,这个赌徒认起真来,竟也这般了得!

庞涓紧张起来。他知道,不到万不得已,他不能将真相告诉白虎。再说,即使告诉白虎真相,那时的白虎会不会依旧认他这个“恩公”呢?若是不认,他与白虎之间就是对手,就是你死我活。想到过去的恩恩怨怨,想到他如何智救白虎于赌场,白虎又如何冒险救他于死牢,庞涓黯然神伤。

“唉,”庞涓轻叹一声,“难道是我走得远了?万一孙兄??孙兄不是装疯,而是真的就此疯了,倒也叫我于心不忍。无论如何,孙兄与我有恩有义,情同手足,孙兄因我而来魏邦,又因我而受此劫,成为废人不说,又成一个疯痴之人,我??”垂下头去,有顷,连连摇头,“不不不,万不能生此妇人心肠!依孙膑修为,进谷之前尚且不惧生死,谷中数年,更是开悟天地之道,何能发疯?如此疯癫必是假的。待我再寻计谋,戳穿他的把戏!”

庞涓正在思谋,院中传来脚步声。听声音知是瑞莲,庞涓计上心头,端坐于席,面现伤悲。

瑞莲敲门,庞涓不应。

瑞莲推开房门,走进厅中,近前道:“臣妾听说夫君一整日都闷在书房里,饭也不吃,心中忧虑,是以过来看看。”

“谢夫人挂念,”庞涓指指身边席位,“夫人请坐。”

瑞莲坐下,凝视庞涓:“夫君茶饭不思,可为孙兄?”

“唉,”庞涓长叹一声,潸然泪下,“孙兄与涓情同手足,眼下却成这样,涓实在不忍一睹啊!”

瑞莲亦是垂泪:“夫君所言甚是。臣妾前日进宫,看到梅姐仍在为孙兄伤悲。梅姐心比天高,命却凄苦。孙兄已成这般模样,梅姐仍旧痴心不改。要是孙兄疯癫之事为梅姐所知,不知她该多么伤心哪!”

“夫人挂心得是!”庞涓抹去泪水,“夫人提起梅姐,涓倒想起一事,孙兄的疯病,梅姐或许能治。”

瑞莲惊喜:“真正好哩!夫君快说,怎么来治?”

“孙兄逢此大难,心中必窝怨气。加之下肢伤残,久卧病榻,怨气无处发泄,这才上行攻心,引起心神错乱。孙兄发病之前连续头疼数日,想是前兆。孙兄与梅姐相知甚深,若有梅姐出面,孙兄怨气或可冲泄。怨气冲泄,疯病也就不治自愈了。”

“嗯,”瑞莲点头,继而忧心道,“只是,眼下孙兄成了这般模样,梅姐若是见到,岂不是焦心?”

“梅姐深爱孙兄,若是听闻孙兄发病,却又见不到人,岂不是更加焦心?”

“夫君所言也是。臣妾明日进宫告诉梅姐。梅姐若有此意,臣妾就带她过来。”

庞涓深揖:“涓代孙兄谢夫人了!”

孙膑的住房被烧,一时难以修补,庞葱安排他住到苟仔的小院,不料孙膑不肯,守在小院里不走。夜晚来临后,孙膑就在屋檐下靠墙睡去了。

翌日后晌,庞涓、庞葱、瑞梅、瑞莲四人匆匆走进小院。

一进院门,庞涓就叫起来:“孙兄,孙兄,梅公主看你来了!”

没有应声。

庞涓走进主房与偏房,四处找寻,仍未看到孙膑,便转对庞葱:“咦,孙将军呢?”

庞葱四处寻找,终于在一堆干柴里发现孙膑,睡得正香。只一日不见,孙膑就已不成人形,披头散发,蓬头垢面,身上衣衫尽是泥污,看起来活脱脱一个流浪街头的疯汉了。

看到孙膑,梅公主不顾一切地挣脱瑞莲,只几步扑到墙角,抱住他,放声悲哭:“孙将军??”

这正是庞涓想要看到的效果。

瑞莲急走上前,硬将瑞梅拉起。

庞涓跺脚大骂众仆:“你们这群饭桶,如何能让孙将军睡在这里呢?快,快将孙将军抬回房里!”

庞葱与两个男仆七手八脚地将孙膑抬进偏房。

孙膑被折腾醒了,死命挣扎:“尔等魔头,快快放我!如此暗算本将,算何本领?”

众仆从不由分说,硬将孙膑抬到榻上。

庞涓跟进,叫道:“快,拿热水来!”

仆从端来热水。

庞涓亲自动手,拿方巾为孙膑洗脸。孙膑强力挣扎,不让他洗。庞涓不由分说,一手将他牢牢按住,另一手将他面孔洗净,按在榻上,盖上棉被。

孙膑受制,瞪起大眼惊惧地盯住他,好似他是真正的魔头。

庞涓跪地,放声悲哭:“孙兄??”

孙膑的目光更加惊惧,全身剧烈颤抖,缩至床榻最里面的墙角。

瑞莲使个眼色,庞葱领众仆退到院外。

庞涓泣不成声:“孙兄,梅公主望你来了!”

梅公主这也恢复理性,走到榻边,跪下,泣道:“孙先生,你的梅??梅姑娘看你来了!”

孙膑全身发抖,两手捂眼,口中大叫:“尔等魔头,快快走开,快快快快快快走开!”

庞涓站起,拉一把瑞莲。二人退出,顺手掩上房门。庞涓将耳朵贴在门上,专注地听着房中动静。

梅公主哭有一时,见孙膑仍在大叫魔头,陡然停住哭泣,直视孙膑,和泪吟道:

淡淡一树梅,

悄悄傲霜开。

幽幽送清香,

引我曲径来。

孙膑仍在发抖。

梅公主略顿一顿,再次吟咏:

淡淡一枝梅,

守在冰雪中。

但待知梅人,

两意化春风。

孙膑仍旧两眼痴呆,不无惊惧地盯住瑞梅,口中叫道:“魔头,魔头,尔等快快走开??”

瑞梅急了,又哭一时,哽咽道:

春有牡丹,花之富也;夏有白莲,花之贵也;秋有黄菊,花之隐也;冬有红梅,花之藏也。富为花之衣,贵为花之冠,隐为花之情,藏为花之心。膑??膑何德何能,敢望花??花之心??哉??

瑞梅吟至最后,泣不成声,纵身一跃,扑到孙膑身上,却被孙膑猛力一推,朝后跌倒。

孙膑又向墙角缩起身子,不无惊惧地盯住她,狂叫:“魔头!魔头!你是大魔头,快跑啊,大魔头来喽!快跑呀,大魔头来喽——”也几乎是在同时,一反惊惧模样,横眉怒目,抄起木枕,朝身后的墙上狂擂,口中响起战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大魔头,本将哪里怕你?本将是天神下凡,天皇予我浑天宝杵,尔等魔头速来受死!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瑞梅身心俱碎,惨叫一声,昏厥于地。

庞涓听得真切,破门而入,抱起梅公主,与瑞莲急急退出。

“哈哈哈哈,”孙膑爆出一声长笑,敲起得胜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本将旗开得胜喽,大魔头被本将的浑天宝杵打死喽!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听到院外的脚步声渐去渐远,小院里恢复死寂,孙膑的鼓声减弱,渐渐化作一声低沉的呜咽:“咚咚咚??梅??梅姑娘??咚咚咚??梅??姑??娘??”

两行浊泪顺着孙膑的两颊缓缓滚落。

孙膑疯后,庞涓禁止所有仆从外出,连范厨买菜也受限制,只许他列出菜名,由庞葱亲自购置。

直到第三日,庞涓方才取消禁令。范厨出得府门,寻到机会,悄悄赶至秦氏皮货行,将这一事件由头至尾向“恩公”细述一遍,末了,泣不成声:“孙将军就??就这样疯了!”

公子华心中有数,点头问道:“孙将军发病之时,膝上伤势如何?”

“刚好痊愈。”

公子华愈加肯定,思忖有顷,再问:“请问范兄,大梁城中可有专治疯魔的医师?”

范厨略想一下:“小人听说有两个医师,都能治癔病和疯病。”

“说说他们。”

“一个中年人,住在西街,另一个年岁大些,住在南街拐角处。”

“哦?”公子华问道,“他们中哪一个名气更响?”

“当然是那个年岁大的。听说中年医师原是他的弟子,后来自立门户了。”

“他姓什么?”

“姓黄,传闻医术了得,但凡疯人,一见他就老实了!怎么,公子找他?”

公子华淡淡一笑:“此人要发财了!”

范厨走后,公子华驱车赶至南街,远远望见拐角处挂着一个幌子,上书一个大大的“医”字。

公子华停车,走进医馆。

一个老者闻声迎出,公子华拱手道:“可是黄老先生?”

黄医师回礼:“正是老朽。”

公子华开门见山:“听闻老先生专治疯魔,晚生特来求请。”

“公子请!”

老先生将公子华让进客堂,自我介绍道:“老朽这个门店连同医术,俱是祖上所传,老朽是第五代传人了。”

公子华抱拳:“晚生久仰!请问诊费如何计算?”

黄医师抱拳应道:“在大梁城之内,出诊以次计数,每次五十布币,药费另计。一般性疯魔,足金三两包好。”

公子华稍稍怔了下:“每次既为五十布,先生这‘三两包好’,又是何意?”

“是这样,”黄医师详加解释,“但凡疯魔,老朽至多收取足金三两,逾过此数疯魔仍不痊愈者,老朽一铜不收,直至治愈为止。”

“若是先生一直治不愈呢?”

“退回所有诊费。”

“先生果是艺高!”公子华竖起拇指,从袖中摸出五块金子,摆在几案上,“晚生有一病人求请先生诊治,这是定金。”

“这??”黄医师望着五块黄灿灿的金饼,惊愕了,“客官的病人必是非同寻常,能否告诉老朽病人是谁?”

公子华起身走到黄医师身边,附耳低语有顷,退回去坐下。

黄医师思忖良久,摇头:“请公子收起金子,回去吧!”

公子华微微一笑,从袖中再出五块金饼,摆在几上:“先生,这是十两足金,仍为定金。事成之后,在下另谢十两!”

“公子错了,”黄老先生仍旧摇头,“老朽不从,不关金子之事。黄门世代行医,唯重医德,未曾做过虚浮之事。若是贪图这点金子,纵能瞒过众人,瞒过大将军,老朽医德却失,祭祀之时,天知地知,你叫老朽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公子华拱手道:“先生医德,令人敬重。抛开金子不说,老先生可知孙将军否?”

“老朽不知。”

“不瞒先生,”公子华神色凝重,缓缓言道,“晚生这向先生托底了!孙将军是天下名将孙武子的六世玄孙,先祖父孙机是卫国相国,王上伐卫之时,上将军公子卬在平阳屠城,孙门举家为卫室尽忠,唯有孙将军幸免于难。后来,孙将军与大将军结义进山,共拜鬼谷先生为师。大将军学艺不精,各方面皆不及孙将军,因嫉成恨,在王上面前陷害孙将军,处孙将军以膑刑。孙将军已成废人,大将军仍不放过,将其软禁府中。孙将军被逼无奈,这才装疯。若是先生诊出孙将军是在装疯,孙将军命必不保!孙氏一门,唯留孙将军一人,而孙将军生死,将系于先生一言。就晚生所知,最大的医德是救人于危难,先生一言,既可活孙将军,又无损于大将军毫发,晚生窃以为,如此两全之事,非但无损于医德,反倒是一桩功德,敬请先生三思。”

黄医师沉思良久,抬头看向公子华:“听闻孙将军是个好人,庞将军也是个好人。他们之间的事,谁也说不清,更不关老朽的事。不过,公子所言也不无道理。既然一言可活孙将军,又无损于庞将军,老朽在先祖面前也就有个解释了。这桩事情,老朽可以应允。”

公子华拱手谢道:“晚生代孙将军谢先生救命之恩!”

“老朽虽说应允公子,可大将军是否来请,也未可知。因而,公子先不忙谢,定金也请拿回。”

公子华再谢道:“先生放心,晚生一言,驷马难追。若是大将军不请先生,十两金子就算晚生孝敬先生的。若是大将军来请,只要先生不去说破,晚生另以十两相报。”

黄医师长吸一口气,拱手道:“公子执意不肯,金子可以暂放老朽这儿,待事过之后,另行奉还。”

公子华起身告辞,黄医师送至门外,望着车马远去的背影,摇头长叹一声,返回店中。

同一日,西街专治疯病的中年医师家里也有人登门,被人连夜载至数百里外出诊去了。

送走梅公主,庞涓再次闷坐书房,苦苦思索。孙膑若是装疯,就是得知内情了。内情唯有白虎可能知晓,而在他的防范下,白虎从未单独会过孙膑。所有进入小院的人,也都经过他的严格挑选。范厨?也不可能。范厨既不认识白虎,也未听说过他们有过任何接触。唯一的可能就是白起,但一个七岁的孩子,纵使白虎有所交代,那日他的天真是装不出的。再就是梅公主。梅公主今日这个表现,孙膑再有定力,纵使一个石人,不露破绽也不可能,但??

难道孙膑真的疯了?庞涓的眉头越拧越紧。有顷,庞涓眉头一动,有了主意。疯与不疯,瞒不过医师。孙膑若是装疯,装得再像,也不可能瞒过专治疯病的医师。

想至此处,庞涓起身走到门外,召来庞葱,轻叹一声:“唉,葱弟,今日看来,孙兄之病不像是装的。孙兄甚不容易,落到这般地步,我这个当弟的越想越是难受。无论如何,有病得治。你打探一下,大梁城中,可有专治疯病的医师?”

“我已问过了。”庞葱应道,“大梁城中,能治疯病的共有两个医师,一个住在西街,一个住在南街。两个人中,唯南街的黄医师医术最高,说是五世祖传,三两金子包治,治不愈分文不收。”

庞涓不假思索:“全都请来。”

“西街那人外地出诊去了。说是到韩国什么地方,看这样子,三日五日回不来。”

“好吧,就请黄医师。”

不消半个时辰,庞葱带着黄医师来了。庞涓见过礼,引他前往孙膑的院子。尚在路上,三人就听到孙膑正在院中擂鼓,声音有高有低,抑扬顿挫。

黄医师示意,三人止步。

黄医师聆听一时,抬腿进门。

见有人进来,孙膑情绪激动,大声喊道:“大魔头来了,天兵天将快快列阵,听本将号令,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黄医师观察一阵,问庞葱道:“此人发病多久了?”

“有四日了。”

“发病之前,此人是不是连续头疼,是不是狂吃猛饮?”

“正是。”

“发病之后,此人一直这样吗?”

“时好时坏,有时倒头大睡。”

“嗯,”黄医生不再多问,语气肯定地点头,提高声音,显然是说给孙膑听的,“是疯症无疑。待老朽摸摸脉象。”

听到黄医师欲摸脉象,孙膑的鼓声更急,两只胳膊拼命挥舞,拳头乱打。见黄医师无法近身,庞涓出手,一把扭住孙膑的两只胳膊。

黄医师伸手搭脉,摸索一阵,松开,眉头拧紧。

庞涓急问:“黄先生,病情如何?”

“唉,”黄医师长叹一声,语调沉重,“此人所患,当为失心疯。”

“何为失心疯?”

“回禀大将军,”黄医师侃侃言说,明是讲给庞涓,实则说给孙膑,“人有二身,一为肉身,一为灵身。二身合一,方为常人。灵身又称元神,一旦受惊,就会逸出肉身,灵肉分离。肉身无灵,就会失控,常人即成疯人。灵身何时返回肉身,疯症何时才得缓解。灵身若是一直回不到肉身,此人就会长期疯癫。”

庞涓听得云里雾里,但对黄医师讲出的这段宏大玄深的医理大是叹服,默然良久,点头道:“黄医师不愧是名医,这失心疯??”

黄医师顺口接道:“医理上说,灵身受惊途径不同,程度不同,病症自也不同。大凡疯症,可分四种,一为迷心疯,二为乱心疯,三为惊心疯,四为失心疯。”

“听先生话音,”庞涓惊道,“难道失心疯最是厉害?”

“正是。”黄医生点头,“通常疯病,均是迷心疯和乱心疯。迷心疯、乱心疯可治,惊心疯或可治,失心疯不可治,因为失心疯患者,元神受惊最甚,完全游离肉身,无处可寄。孙将军之病,莫说是在下,纵使扁鹊再世,怕也难治。无论何人,一旦患上失心疯,此生也就毁了。”

“这??”庞涓目瞪口呆。

“这样吧,”黄医师轻叹一声,“老朽开出一方,此人若是按时服药,病情或可有所缓解。但要根治,大将军尚需另请高明。”说毕,当场开出一方,呈予庞葱。

庞葱接过药方,目视庞涓。

庞涓一个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小院,将出门时,扭头:“赏金一两,送客!”

庞葱拿出一块金饼,递给黄医师,陪他走出小院,远远听到孙膑的得胜鼓再次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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