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发展有时候非常诡异,好像有一支无形的巨手在背后操弄着,巨手的主人似乎不想让以华夏文明为代表的东方文明太过强大而硬生生扭转了文明的进程。
明末是历史最重要的转捩点,不仅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在这个转捩点上,中国可以走向愚昧,也可以走向辉煌,继续把西方文明远远甩在身后。
只要不是满清入住中原,那不论最后是谁得到天下,历史的进程都将无可阻挡。明末不仅产生了以李贽为代表的近现代思想启蒙,也有以东林党为代表的资产阶级萌芽,更有以徐光启为代表近现代科学启蒙。
但历史就是如此诡异,把不可能硬生生变成了可能,把华夏文明推上了唯一一条必然走向没落的道路。
灯下,廖南无掩卷长叹,他看的是徐光启的奏章和一些著作。徐光启的奏章和著作廖南无已看了好多遍了,每看一次,廖南无心头的遗憾都会愈发浓重。
徐光启是中国历史上罕见的天才人物,在天文历法、数学、农学、军事科学等等方面,徐光启都站在了他那个时代的顶峰,无人可与之相比。
惆怅许久,廖南无站起身来,在屋中来回踱步,默默思索着。
第二天早上,廖南无又睡到了日上三竿。洗漱完毕,一进到饭厅,廖南无不禁矜起鼻子长吸了一口气,太香了。及至看到餐桌上青绿色的大米粥、烤得焦黄的馒头和四碟颜色各异的小菜,廖南无还没吃就已胃口大开。
坐下后,看到王根柱侍立在一旁,廖南无问道:“夫人吃了吗?”
王根柱回道:“小人家里的服侍夫人吃了点。”
既然吃了饭,想来就不会自杀了,廖南无放下心来,拿起碗筷开始吃饭。
廖南无吃饭完全没有一点士大夫们该有的风度,不一会儿,风卷残云,廖南无就把早饭吃完了。放下碗筷,廖南无回到书房,半躺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廖南无从太师椅上站起身来,走到书案前拿起了一个包裹。
巳时左右,廖南无独自一人站到了一座简朴而庄重的府第前,数十几名侍卫都隐身在远处,严密监控着过往的行人。
府第里的主人是礼部尚书徐光启,在徐府门前,廖南无默默伫立,默默凝望着红墙绿瓦上的斑驳尘迹,凝望着每一块方寸之地。
廖南无是怀着近乎朝圣的心情来的。
今天来见徐光启不是偶然动念,而是早就计划好了的,在廖南无的名单上,徐光启排在第一位,徐光启是无论如何都要被请到辽东的人。
把徐光启请到辽东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可以说徐光启的作用无人可以替代。
“六合之外,存而不论。”
孔老夫子这句话使得明末出现了一个由一群文人士大夫组成的西学集团,其中的代表人物有徐光启,孙元化,王徵、李天经、瞿式耜、陈于阶等人。他们大都是天主教徒,与西洋传教士关系密切,这些人的名字在中国历史上都赫赫有名。
徐光启是西学集团的领袖,其他人大都是徐光启的朋友和弟子,他们这批人掌握着天文历法、农业种植、机械制造、矿山冶炼、火器制造等等最尖端的科学技术。如果徐光启能到辽东,自然会对这些人今后的走向有极大的影响,意义自是非同凡响。
除此而外,把徐光启请到辽东更有廖南无内心的渴望。对徐光启,廖南无怀着和对袁崇焕相似的心情。
徐光启译著的《几何原本》所传达的逻辑思维对中国人而言是全新的,是从未有过的。徐光启言道《几何原本》百年后必将大行于天下,但实际上,《几何原本》大行天下的时间又比徐光启说的晚了两百年,直到民国废科举,兴学校后才开始把《几何原本》作为必读教材使用。
近代中国有几个两百年可供蹉跎?如果真如徐光启所言,那中国必非今日之中国,但……明末,令后人扼腕的事情太多太多……
徐光启是中国近代科学的先驱和奠基者,是第一个睁开眼睛看世界的中国人,廖南无觉得徐光启要比袁崇焕更务实。如果能把徐光启请到辽东,徐光启将是他最重要的支持者,而最为关键的是徐光启可能会对袁崇焕产生的影响。
说实话,对于他要做的事情,袁崇焕能在多大程度上予以理解和支持,廖南无并无多大把握,他对自己能对袁崇焕施以多大影响同样没有多大把握,而所有这些事情,如果离开了袁崇焕的支持……
廖南无始终清楚认识到一点,在才智上,他在二十一世纪是个普通人,在十七世纪也依然如此,没有任何变化。不要说和袁崇焕、徐光启这些人相比,就是和任一个历史上叫得出名字的人,他都可能无法与之相比。他唯一的优势是那多出来的四百年的见识,凭着这四百年的见识他虽可以轻易就成为最伟大的圣哲,但要想把“思想”变成现实,却远非他自身的能力所及。他的“思想”不是来自于自身的才智,所以他缺乏这些“思想”所应具有的内在力量。
一切都必须依靠袁崇焕,一切都必须最终以袁崇焕的决定为依归,实际上,袁崇焕就是他自身缺乏的内在力量,只有如此,他的“思想”才能发挥出真正的效力。
在廖南无的心目中,徐光启是影响袁崇焕,让袁崇焕向他希望的方向转化的最合适的人选。
徐光启虽是心中志在必请的人,但廖南无知道要请动徐光启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崇祯这个人有千不好万不好,但有一点无可否认。在对待科学技术这方面,崇祯要比把这些当业余爱好的康熙乾隆等圣主们好得根本没法比。
如果崇祯接手的不是这么烂摊子,如果情况能稍好一点,那以崇祯的勤勉和对科学相对开放的心态,或许崇祯的成就当真可以拳打秦皇汉武,脚踢唐宗宋祖,但,嗨……如果不是太过反感,崇祯应该更令廖南无扼腕。
对徐光启,崇祯的恩德是实实在在的皇恩浩荡,不仅如此,更是最难得的知遇之恩,崇祯对徐光启堪称信之,任之,爱之。
在中国历史上,那些千古留名的伟大诗人和学者都必定仕途坎坷,否则又怎会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放在学问上?徐光启也是如此,他专注的天文、历法、农学、水利、制造等学问需要耗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
考中进士时,徐光启已经四十三岁。考中进士后,徐光启大部分时间都在翰林院闲呆着,始终没有机会施展满腔抱负。阉党时,徐光启不受笼络,引起阉党不满,被劾去职。
崇祯继位,徐光启迎来了仕途上的第一个春天。崇祯元年六月,徐光启奉诏入京,官复原职。八月,充日讲官,经筵讲官,为天子师。崇祯二年,徐光启又升为礼部左侍郎,三年升礼部尚书,成为朝廷重臣。
崇祯五年六月,徐光启以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阁,参予机要。十一月,加徐光启为太子少保。崇祯六年八月,再加徐光启太子太保、文渊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至此,徐光启位极人臣。
相较于仕途上的春风得意,廖南无觉得,崇祯在科学上的开明态度可能更令徐光启感激和敬重。
编制历法是关系到“授民以时”的大事,为历代王朝所重视,但是到了明朝,由于长期执行不准私习天文,严禁民间研制历法,有“习历者遣戍,造历者殊死”的严刑峻法,结果到了明末,历法已经严重不准。
徐光启始终强烈建议修改历法,但最终都不了了之,直到崇祯二年,因崇祯的大力支持,修改历法的工作才真正走上正轨。
感恩图报,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何况是徐光启,更何况是徐光启还极可能把崇祯视作明君圣主,所以说服徐光启的困难可想而知。
淡淡的墨香流连,轻轻抚摸着手中的《几何原本》,廖南无感慨依旧。几何、直角、钝角、锐角、平行线、相似……这些个早已融在血液里的词语在这一刻是多么亲切!
《几何原本》是从公元前三世纪希腊数学家欧几里得的著作《原本》翻译而来的。欧几里得的这部著作是用拉丁文写的,拉丁文和中文语法不同,词汇也很不一样,书里的许多数学专业名词在中文里都没有相应的现成词汇。要译得准确、流畅而又通俗易懂,是很不容易的。今天的中国人所习以为常的词汇都是当年徐光启呕心沥血,反复推敲而确定下来的。
不知不觉间,廖南无在徐光启的府门前已默默伫立了半个时辰。肃杀的秋风中,几片飘落的黄叶抚过廖南无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