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城内,张良阴沉着脸正把自己闷在书房里,来回焦躁地踱步着。书案上原本堆放整齐的书简,此刻却是散落一地都是,然而张良却是看都不看一眼,愣是将那些往常视若宝物的书简踩得嘎吱作响。
昨夜因了与军官们商议战事,末了还要对付来刺探口风的韩谈,张良很晚才回自己寝屋入睡。今日清晨,张良正在酣睡之时,却突然被家老急促的叫唤声吵醒了。“老爷,您快起来看看吧,乱套了都!”
“出什么事了?”张良从家老的口气中听出了不寻常,连忙匆匆套上衣袍便出来房门,急急问道。
“老爷,您还是亲自出去看一眼吧,我不好说啊!”说着家老竟是摇头叹息,一副难以言齿的模样。张良闻言心下便是骤然一沉,默不作声地大步匆匆往外走去。堪堪走到前院,张良便隐隐听到院墙外竟是人声鼎沸。然而,这人声鼎沸却不是往常闹市一样的人声,而是一阵阵妇女儿童的哭喊吵闹声,中间还夹杂着一些苍老的愤怒嘶吼声音,当然其中少不了汉军士卒时不时的高声喝骂。
听到这片声响之时,张良明细一愣怔,随即冷哼一声绕过那座影壁,径直走到府院大门,吩咐守在门后的两名仆人打开大门。在朱漆大门打开的一刹那,外面那纷乱吵杂的人声便是铺面而来,一副乱象便呈现在张良面前。
在丞相府门前的那条石板长街上,塞满了各式布衣的男女老少。这些人显然是咸阳城内的平头百姓,汇成一条人头涌动的长龙,缓缓地向东移动着。这些老百姓们多是老弱妇幼,一个个衣裳褴褛、面色饥黄,一面哭喊咒骂着一面无奈地埋头前行着。在这条长龙队伍两侧,一些汉军士卒挥舞着长矛短剑,不断驱赶推挤着行进中的人群,时不时还有汉军士卒用长矛矛杆和剑柄拨打了一些“不听话”的老百姓。
看着面前这幅场景,张良脸色愈发难堪,负在背上的双手竟是因愤怒而气得微微发抖。“家老,去请一名军士过来!”张良冷冷地吩咐一句道。
白发家老小心应了一声,连忙碎步跑到街道旁,对着一名带剑军官耳旁低语了一番。那军官连忙转身一溜小跑,来到张良跟前拱手恭敬道:“左营百长丁波参见丞相大人!”
“丁百长,你们这是做什么!”张良没好气地冷声喝问道。
“回丞相,属下也是奉命行事!董将军有令,将这些百姓全数带到东门城楼上,协助我军抵御秦军进攻!”那名百长当然也听出了张良话语中的愠意,连忙小心回道。
“什么?要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协助你们守城?”张良不可思议地反问道。
“回丞相,董将军军令便是如此!”那名百长拱手回道。
“哼,这是哪门子的道理?让这些手无寸铁的老幼妇孺用血肉之躯抵挡秦军弩箭利刃吗?”张良冷哼一声,随即扔下那名军官,转身往府内走去,一面对紧跟着的家老吩咐道:“家老,备车!去东门!”
便在这时,石板长街上传来一串急促的马蹄声,一路向丞相府急速靠近。张良闻声回头望去,便见浑身缠着绷带的董成带着两名同样伤痕累累的副将,正向自己飞驰而来。张良见状索性转身站定在府门前,目光冷冷地盯着董成等人。
“丞相!”董成遥遥望见一身布袍的张良矗立在府门前,心下微微惊讶连忙飞身下马,大步匆匆来到张良跟前拱手道。
“董将军,你看看你干得好事!”不待董成继续说话,张良冷冷一句打断道。
“丞相,这里不方便说话,容末将进去与丞相大人详细说明此事!”董成回头望了望长街上依旧哭声连片的人群长龙,心下已然明白张良的怒意是为何而起,连忙转身恭敬地拱手说道。
“哼!”张良又是冷哼一声,满脸愠意地转身大袖一甩,便径直大步往府邸内走去。董成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回头吩咐那名怔怔矗立在一旁的百长,赶紧继续把人群带到东门,自己对两位副将低声嘱咐一句,便跟着张良脚步匆匆进了丞相府。
来到正厅内,张良铁青着脸听完了董成的汇报,这才明白了这出拿老百姓性命儿戏的事情始末。原来这道军令董成也是迫不得已奉了吕后的旨意下的。昨日下午一战,远远躲在深宫内的吕后并非像张良等人想象那般,对军情战况一窍不通。也不知吕后是从哪儿得来的具体战事情报,知道了眼下咸阳城已是危如累卵这一个事实。
而后,这位颇有心计的宫闱女子,竟然想出一个令人愕然的主意。她竟然直接绕过张良的丞相府,给咸阳将军董成下了一道懿旨,命董成将城内所有能动的百姓,全数赶出家门,集中到东门城楼之上,协助汉军抵御秦军的进攻。吕后这道命令的本意,便是利用这些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幼,去抵挡消耗秦军那些威力惊人的弩箭以及那一颗颗黑乎乎声势惊人的燃烧罐。若是秦军因了不忍心对这些曾经的自己国人下手,那汉军便能顺势多拖延上一些时日,以等待汉王刘邦的救援。
听完董成详细述说之后,张良顿时默然无语了,心头却是说不出的一番凌乱。要说吕后这主意不好吗?可依着张良与秦军打交道的经验来看,秦军必然不会对这些咸阳国人痛下杀手。即便领军的秦军大将,敢冒着被万人唾骂、背上万古臭名的风险,下令不惜一切代价猛攻咸阳,那拥挤在东门城头数以万计的老百姓们,也能平白消耗掉秦军大量的弩箭等攻城利器。换句话说,这些老百姓眼下便是汉军的人肉盾牌,甚至可以说是整个咸阳城的人肉盾牌。撇除道义上的问题,吕后这一主意不失为眼下汉军所能采取的最佳防御措施。
然而,不知为何,张良心下竟是隐隐地感到一丝冰冷彻骨的寒意。这位深居宫闱的女子,竟是有如此一副铁硬心肠,视万千黔首性命如草木,不惜以无数无辜的鲜血来换取自己的一份安全。如此作为,虽铁血帝王将相亦是犹有所不及。想到这里,张良突然想起吕后那副看似美貌少女一般的容貌,竟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心如蛇蝎、艳若桃李!”张良心头浮现出这一句谚语来。
除了令人有些心颤的血腥狠毒之外,这件事还有令张良想不通的地方,那便是吕后为何不经过名义上镇守咸阳的张良,而竟是越级向咸阳将军董成下达了这个命令。“难道吕后是怕自己极力反对吗?”张良心下疑惑道。
董成也说不清,为何吕后会突然绕过丞相府,给他下达了这个命令。只说一大清早,吕后便派了为宫中内侍,到军营中找到了他,递给他吕后的亲笔密旨。
百思不得其解之后,张良无奈地挥挥手让董成回去守好东门,而把自己关在书房之中冥思苦想。募然之间,张良又记起吕后手中有刘邦留给她做秘密传递消息之用的信鹞。联想起这两件事,张良心头隐隐闪过一个朦胧的念头,“会不会汉王与吕后早已经开始防备自己了?天下还未大定,刘邦为何如此急于过河拆桥?”
越想张良脑中越是一片混沌,竟是开始莫名烦躁起来,骤然之间,挤压在心头的抑郁突然爆发,张良竟是愤怒地大喊一声,猛地一把扫翻了整齐摆在书案上的那一堆竹简。伴着竹简哗啦啦散落声响,张良喘息地冷静下来,慢慢地踩着竹简在书房内踱步思量起来。
“老爷,该用午饭了!”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响午时分,家老在书房外轻声喊道。
“不用!无事莫来烦我!”虽然连早饭都没吃一口,但张良却是一丁点饥饿的感觉都没有,没好气地回了声,便在书案后坐下,怔怔地对着满地散乱的竹简发呆起来。
书房门外的家老轻叹一声,便悄然离去了。然而,片刻之后,书房外却又突然想起家老那熟悉而急促的脚步声。“老爷,董将军来找你,说是有急事要见你!”
“董将军?”张良恍然醒神过来,皱眉重复一句,略一沉吟便起身出了书房,问在门外等候的家老道:“说没说是什么急事?”
“董将军没说,不过看他的脸色,似乎的确十万火急!”家老躬身回道。
张良闻言点点头,便径直大步朝正厅走去。正厅内,董成正如一只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厅中来回不停地打着圈,一脸的急躁慌乱。
“何事竟让董将军急成如此模样?”转过那扇大屏风的张良,瞧见董成的模样揶揄一句笑道:“莫不是吕后又给董将军下了什么古怪命令?”
“丞相,就莫要再讥讽末将了!”董成苦笑地回了句,便正色急道:“此事不关吕后,而是关系到丞相您的安危啊!”
“哦?事关我的安危?”张良闻言一愣,随即心下感动,这董成难得为自己安危惶急成这幅模样。“张良适才鲁莽,还是将军见谅!”张良不禁歉然拱手道。
“丞相严重了!眼下丞相乃咸阳柱石,三军主心骨,末将怎敢对丞相有丝毫怨言!”董成诚恳地回了一句,便接着说道:“丞相,出事了!城外的秦军不知为何,竟派人说秦军上将军林弈,要请丞相出城单独面谈!还扬言说,若是我等不答应,秦军便要四面同时猛攻咸阳,破城之日便是鸡犬不留!丞相您说,这可如何是好?”
“秦军统兵大将是林弈?”张良微微愕然道。这个林弈,张良曾经听韩谈说起过。出身行伍,在秦帝国危亡之际,骤然以千夫长之职,扛起了整座帝国大山,硬是与项羽刘邦等诸侯势力,血战数场,最后因势力相差过于悬殊不得不突围出城。项羽刘邦平定关中陇西之后,便再也无此人消息,而今没想到竟是此人突然率领秦军主力大举反攻咸阳,如此出人意料,实在叫张良不得不慨叹天意冥冥。
“丞相?”董成见张良发呆,连连轻唤了几声,这才将张良唤醒过来。
“哦?”张良醒神过来,沉吟片刻道:“秦军可曾说明如何面谈?”
“秦军只说,东门一箭之地开外,秦军上将军林弈将与丞相单独面谈,至于如何谈法,也没有细说!”董成皱眉道:“丞相,依末将之见,秦人狡诈多变,为了您的安危,末将谏言还是不要出城与敌军大将面谈,以免生出意外来!”
“不!”张良却是摆摆手打断了董成的话头,忽然间像是豪情万丈一般高声道:“我倒是想会会这位能够力挽狂澜、差点就将秦帝国救活的天下奇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