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间,距离项羽火烧咸阳已经过去了一个月,虽然关中大地依旧一片荒凉萧瑟,但整日飘荡在空中的那些阴霾已经渐渐散开,久违了的冬日重新将金黄色的暖意洒在这片几经战火摧残的焦土之上。
在陇西,几天前终于开始飘起了灰蒙蒙的小雪,那些雪花的颜色却似乎不再像往年那般纯白,竟是有些微微发黄。天地间难得地有了一丝冬天的味道,陇西连绵群山被一层薄薄的积雪覆盖住了。然而,寒风乍起时,空气中却依旧有一丝淡淡的血腥味道,似乎在告诉人们,战火仍在继续着。
这日傍晚时分,在离首阳山大约十数里的长城上,自北而南行来一队商旅模样的马队,为首的赫然是一身厚实皮袍的林弈。
望着远处天际尽头处的首阳山还有山前那一条隐隐约约向东而去的白练,林弈轻叹一声感慨道:“又回到陇西了!”十天前,林弈带着郑浩等人告别了留守在阴山的九原军旧部,重新登上长城赶回陇西。北上九原时,寥寥可数十二人,回来时依旧这些人马,很显然,林弈的搬动九原大军回关中复国的计划已经夭折了。
那日,在九原军中军大帐内,代理主将崔鹏请出秦始皇陛下留给九原军的秘密特诏,以此为由拒绝了跟随林弈回关中复国的将令。崔鹏的说辞硬梆梆的没有争辩的余地,但其言辞间的慨然大义却让林弈深深佩服。
崔鹏说,始皇陛下有先见之明,早就预料到中原迟早还会有一场大动乱。那年蒙恬上将军大胜匈奴,重新夺回广袤的河西草原之时,始皇陛下亲临九原犒赏三军。便在那时,始皇陛下秘密召集军中所有高级将军,语重心长地告诫所有九原军将领,无论中原发生何种动乱,甚至大秦有亡国之难,九原军都必须为华夏族死守阴山,盯住华夏族的死敌匈奴。始皇陛下说,中原再是战乱那都是华夏族自己内部的事情,可这阴山、九原广袤的河西草原刚刚失而复得,却不能容许再度拱手让给凶残成性的匈奴人,九原军在,阴山、九原就在华夏族手里,若河西草原再度易手,那九原军不光会是老秦人的罪人,也会是整个华夏族的罪人。
一番慷慨陈词,说得林弈默然无语。始皇陛下不愧是千古一帝,他那以整个华夏为念的浩瀚胸襟,着实让林弈有些汗颜。“始皇陛下说,老秦人为华夏族守住了南疆,更不能再轻易地失去重新回到华夏族怀抱的阴山九原,哪怕是老秦人血流干了,也要挺住脊梁骨,不能做整个华夏族的千古罪人!”崔鹏微微痴迷着双眼,回想起始皇陛下秘密召集他们这些九原军高级将领时所说的那句话,言语间似乎依然回荡着始皇陛下的豪情。
除了崔鹏请出那道始皇陛下的秘密特诏之外,陇西皇族头领赢殇以及陇西军主将佘江也表示应该以整个华夏大局为重,九原军主力不能离开阴山,否则匈奴人必将长驱直入,甚至有可能再度如洪水一般汹汹入侵中原腹地。匈奴人的飞骑只有九原军的铁骑才能抗衡,虽然九原军眼下只有不足五万精锐,但只要这五万九原铁骑在,匈奴人就不能肆意地越过阴山,袭扰我华夏。
最后,林弈终是被崔鹏等人说动,放弃了让九原军南下复国的想法。他心下也是十分清楚,若是冒然撤走九原军主力,纵然自己带着九原铁骑与中原诸侯一番血战重新恢复大秦,但也难保那时匈奴大军会趁机大举南犯。而到那时,自己与中原诸侯们必然已经打的两败俱伤,白白地让匈奴人占了渔翁之利。而且只要中原诸侯们稍有头脑,都不会冒着被匈奴人趁火打劫的危险,而对死守阴山的九原军背后下手。
可以说,只要九原铁骑留在阴山,北面的匈奴就无法大举南下。而中原各路诸侯即便是打的如何头破血流,也不会有被匈奴人落井下石的危险。想通这些关节,林弈便收回了要九原军铁骑南下的军令。
之后,林弈等人在九原军营地修整了几日,便决定重回陇西,与老族长赢杰商议一番后,南下南海三郡,寻找驻守在遥远南疆的秦军旧部。不期然间,林弈又想起那日他带着数千老军强行渡河要赶到咸阳东南的松林塬之时,他不甚落入渭水河面上的冰窟窿,被冻得幻觉连连。那时突然出现在他幻觉之中的秦始皇帝曾跟他说过的一句话,“我大秦需要血与火的涅槃,帝国复兴的希望不在关中而在南方!”
“也许,始皇陛下真的是有先见之明吧!”林弈心下慨叹一声,目光随即顺着长城远远地向南方飘去。
“上将军快看!”忽地郑浩一声低呼,打断了林弈的思路。林弈醒神过来,顺着郑浩手指方向望去,便见前方山头的烽火台上,不知何时竟竖起一面土黄色的楚字大纛旗。
“是楚军?”林弈大吃一惊,沉声低呼了一句,心念闪过随即回头对身后隐隐有些骚动的众人下令道:“快下马!”在一览无遗的宽敞马道上,骑着战马自然视线更为开阔,但却更容易被远处的敌人发现踪迹。
众人得令,纷纷翻身下马,牵着高大的战马便往边上的垛口靠了过去,借着女墙垛口的掩护,向前方大约一里开外的烽火台望去。
“他娘的,我们来的时候,那里根本就没有楚军大旗,如何这才过了不到半个月,楚军就杀到长城上了?”俯在女墙垛口后盯着那面楚军大纛旗细看的郑浩,低声嘀咕一句。
林弈却并不回话,只打量着那座烽火台上面的动静。这里距首阳山上面的那做小关城已经不远了,大约也就十余里的地方。借着落日余晖,那座飘着楚军大纛旗的烽火台上面的女墙垛口之间,似乎并没有一道道土黄色的楚军士兵的身影,但也难说楚军士兵们会不会都躲在烽火台下面的藏兵室里。
虽然不清楚楚军的大旗为何会出现在长城上,但林弈心下明白,肯定是陇西发生大变了。他们从陇西出发之时,入侵陇西的戎狄族正在调集大军要与西进的楚军决战。而看眼下情景,很可能是戎狄人被楚军一举赶出了陇西,楚军也才有机会占据首阳山上的秦长城。
“上将军,是否要从别的地方下长城?”郑浩知道仅凭着己方这十二个人,自然无法与楚军大队人马相抗衡,眼下最好的办法便是避开楚军,从别的地方下长城。
“恐怕不行吧,我们身后走过去的、离这里最近的一座关城是在近百里开外的白干山上。若是要回去从那里下长城,先不说路途遥远。即便是从白干山上下来,从那里要回到陇西雍城,就要穿过茫茫无垠的陇西大山。而陇西大山里几乎无路可走,那样的话,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赶回雍城。”林弈略一沉吟,摇摇头否定道。
“不行的话,我们把所有能收集来绳索包括战马缰绳做成一条长绳,从长城边上滑下去好了。”性情有些急躁的胡两刀嚷嚷了一句道。
“老胡的办法倒是可行,不过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人能顺着长绳从数丈高的城墙滑下去,但这些战马呢?”林弈笑着对胡两刀说道:“要知道,我们大秦建这样的万里长城,要防的正是匈奴戎狄的骑兵,没了战马,匈奴戎狄人根本无法与我们中原的重甲步卒相抗衡。我们没了战马,从这里翻山越岭地回雍城,恐怕也会费一番周折。”
“那怎么办?”胡两刀瞪着牛眼一般的大眼珠子愕然道。
“老郑、老胡,你们两跟我过去查看一下!老杨,你们就在这里隐蔽休息。一切等探明首阳山上面的敌情之后,再作决断!”林弈思忖片刻,沉声下令道。说罢,便将手里的战马缰绳交给杨坚毅,检查了一遍身上的行装。
“上将军,你们小心些!”杨坚毅接过缰绳,动了动嘴唇本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叮嘱了一句道。
林弈点点头示意明白,便领着郑浩两人,微微弓着身子借着女墙垛口的掩护,向前方的烽火台摸进。此时,冬日快要完全没入西山,长长的女墙垛口影子将林弈三人的身形遮盖的严严实实,若不是到近前,便难以觉察。
直到林弈三人摸到离那座烽火台大约百步远的地方,林弈仍是未发觉烽火台上面的女墙垛口背后有任何一个活动的影子。那座烽火台建在山顶上,两侧长城顺着山坡往下斜伸而去。林弈三人在烽火台下方,伸直了脑袋凝神观察片刻,发现这烽火台竟是一片宁静,没有丝毫人声响动。
林弈沉吟片刻,无声地抽出腰间弯刀,对郑浩两人打了个手势,便带头半俯着身子,一步步向那烽火台靠近。郑浩两人会意,连忙取下身上的弓箭,压着脚步声,紧跟在林弈身后掩护着前进。
直到三人一路摸到那烽火台门洞旁时,那个黑洞洞的藏兵室内依旧没有一丝半毫的动静。林弈俯在门洞砖墙上,凝神听了片刻,确定里头没有任何动静后,这才慢慢露头悄悄打量了位于烽火台正下方的藏兵室。
偌大的藏兵室内,此时居然空荡荡的没有一个楚兵的身影。借着从西面那扇小窗户漏进来的淡淡光亮,林弈便见藏兵室内只有一个小的篝火堆。火堆上面横架着一个大概是用来煮水的小陶罐。除此之外,数丈方圆、足足可以驻守一个百人队的藏兵室内,便别无他物,连四周原本用于放置兵器的木架也不见了踪影。
眼见这座驻兵用的烽火台是个空城,林弈暗自舒了一口气,对身后的郑浩两人打了个安全的手势,便领着两人进了藏兵室。
“将军,这火堆好像刚刚熄灭不久!”三人在空荡荡藏兵室查看一番,郑浩拨动着火堆上的灰烬,忽地皱眉对林弈说道。
“哦?”林弈闻言心下一沉,赶忙快步上前仔细查看那些依稀尚有余温的灰烬。就在这时,从藏兵室另一侧的入口外,传来一串战靴踏地声响,隐约还有两个用吴音软语交谈的声音。林弈眉头一皱,打了个手势,三人随即便藏在那个门洞入口侧旁,举着弯刀等待着外面的楚军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