毅康眨了眨眼,听了父亲的话半天没回过神来。突然他一笑,那爽朗的笑声在这沉闷的环境里头,也显得突兀得很。
“阿玛,这,这不可能吧。既然五毒教都没了,这蛊毒是怎么出来的?”
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毅康随口这么一问,反倒是正好戳中了两个大人的心事。两个同为人父的男人,不约而同地向彼此看了一眼,却发现对方眼里包含的情绪和自己是相同的。
有恍然大悟,有痛心疾首,更有无可奈何。
“五毒教是没了,可是这种东西别人想学,哪里还有挖不出来的道理?好了,你别在这里问东问西的了。先扶你额娘回去歇息吧,阿玛还有些事情要和你十三叔交待。”
毅康也不是个不懂事的人,一听这话就知道是阿玛嫌自己碍眼了,他站在这儿,有些话不好说。只不过如果是在以前,他绝对不会那么乖巧,听到什么就立马做什么。所以当毅康二话不说扶着玉宁就往外走的时候,别说允鎏,就连允祥都感到诧异。
“……你这孩子,可是性子真正被磨砺过了。可我这……哎……”
不提还好,一提到关于孩子的事情,允祥的情绪似乎又开始不稳定起来。
“王爷。您……”
允鎏瞧见允祥这样,还真有些不放心了。一时间着急说出来的那些话也抛诸脑后,只是一门心思扑在了眼下允祥的心境上。允祥摆了摆手,另一只手却捂在了心脏上。脸色,有些发白。
“不碍事,歇一歇就好。老毛病了。”
拼命十三郎怡亲王有心绞痛,这是人人皆知的事情。允鎏人到中年,自然也清楚这病症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听到允祥这么说,赶忙就将他扶到一边,只盼着那几口热水,还有这一小会儿的休憩,可以让允祥的身体慢慢回复过来。
另一边,毅康听了允鎏的话,乖乖地扶着玉宁往海棠阁的方向去。可是刚走出客房没几步,玉宁却拐了个方向,把早春和毅康往小花园里领,其他跟着的仆人,则都被她给撤了下去。
“额娘,外面风大,您这么坐在外头,冻着了阿玛会说我的。”
毅康扭头左右看了看,发现就连早春都找了个由头离开了,便知道是玉宁有话对他说。可是,他现在心里乱得很,什么都不想听,更是什么都不想谈。思量再三之下,就只好用了装傻充愣的这么个笨办法。
毅康很了解自己的母亲,当然也知道这般笨拙推脱的法子玉宁一眼就能瞧出来。可是俗话说得好,死马当活马医,横竖都得是要试试的。
“什么?我这耳朵可是没出毛病吧?今儿个我们赫那拉府上的大少爷是怎么了?怎么什么事情都开始听你阿玛的了?你这以前就这么听话啊,咱们这小花园啊,小竹林啊,可还有重新翻修的机会嘛?”
玉宁这话说得可真是有水平,明明是冷嘲热讽,拿人开心,却说得毅康一句话都接不上来。对着自己这个狡黠聪慧的母亲,毅康只觉得自己一点脾气都没了。
“……不知道额娘有何指教。”
玉宁沉默了一小会儿,脸上的微笑慢慢淡了下来,淡到最后,什么表情都没有了。
“也没什么,心里闷得慌,不想就这么进屋子里去。你就在这儿,陪额娘坐一会儿吧。”
“额娘,您在担心弘翊的事情?”
这本来是毅康最不愿意讨论的话题,可是事到如今,又不提不行。
“倒也不是,只不过……看着怡亲王,就总觉得怪可怜的。都是为人父母,哪个孩子不是父母心尖上的心头肉呢?弘翊这样,恐怕最痛的都不是他自己,而是怡亲王吧。”
玉宁叹了一口气,说话的当儿就将毅康拉到了自己身边坐下。
“额娘看着那样的弘翊,竟然在庆幸。”
毅康一愣,瞧着玉宁一脸复杂的神情,忍不住就笑了。
“额娘您这话说的,庆幸什么呢?”
“……额娘庆幸,你跟着额娘在江湖人士艳羡之地药王谷生活了那么多个年头,却并没有争强好胜的想法。额娘还庆幸,你明知道咱们家和各界名门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你也没有露出半点娇纵的模样。让额娘更庆幸的是,这次你失踪回来,性子也变好了许多……你知道么?这些对你来说可能都是些小事,可是就是这些小事,额娘一想起来,就会觉得很开心,很开心。”
“……额娘……”
毅康听罢,撒娇似地轻轻唤了一声玉宁。玉宁笑了笑,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大儿子的面庞。
“其实额娘就是想说,咱们一家子和和美美地在一起,是额娘这辈子最大的念想。其他的,额娘什么都不求的。倒是你阿玛,毕竟是朝中重臣,有时候对你们兄弟俩严苛,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当他是做给别人看也好,是为了自己面子也好,他做这些的目的终归都是为了让你们能够坦然地在这内城里头生活下去,是为了你们好。因为他爱你们,你……明白么?”
毅康听了半天,还以为是什么事情让玉宁这么感慨,现下总算是听出来了。原来娘亲是怕自己因为自己爵位被夺,一身功夫在弘翊之上却被他所压制而怪他的阿玛。这样的担心放在别人身上还情有可原,放在他赫那拉毅康身上,不免有些滑稽。
正如玉宁所说的那样,一家人和和美美,快快乐乐地在一起生活,才是毅康最大的念想。如果这个家里再加上夭夭,他就更开心了。除此之外,他已别无他求。
“额娘,您在想什么呢。您看弘翊为了皇上鞠躬尽瘁,都差点死而后已了。我这个人闲云野鹤惯了,平常办点差事,都是为了你们二老着想。现在是皇上不给我差事,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去在乎那种身外之物!”
毅康把话说开的时候,就有些没大没小。冷不丁玉宁就对着他的嘴皮子来了那么几下,毅康一把捂住自己嘴巴,半天没敢再多说一个字。
“你这嘴巴,就不能消停点么?那些话足够让你阿玛在养心殿跪一阵子的了,说不定整个王府都搭进去!”
玉宁没好气地用手指戳了戳毅康的脑袋。
“额娘,话不能这么说。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么?弘翊那就是一根筋,让他到外头去学什么歪门邪道的功夫,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除非……除非上面那个人授意了,而且之前你们又说,五毒教是被咱们朝廷给灭了的,那里头的人有蛊毒,也不奇怪吧?”
毅康侃侃而谈,简直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话还没说完,玉宁又对着他的嘴皮子来了那么两下,带着些气急败坏的心思。
“行了,就你聪明不是?偏偏要说出来,这不是要气死额娘么?”
也不知道是真正气的,还是着急,玉宁的脸色越来越白。毅康抬头见母亲已经是这幅神情了,也就撇了撇嘴什么都不说了。母子两人在小花园里聊了半晌,又沉默了半晌,却还不见允鎏和允祥出来。这让玉宁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额娘,怎么了?”
毅康本来坐在一边发愣,突然听见母亲愿意出声了,连忙就凑过去献了下殷勤。
“你阿玛现在还没和你十三叔出来,怕是这一回要想解决这件事情。难。”
那个难字,说得很轻,却重重地砸在了二人的心尖上。毅康是闹不清楚母亲的想法,可是他自己光是听到这声叹息,心里就闷得慌。
“难道当初咱们祖辈就真的对五毒教的人赶尽杀绝了不成。”
玉宁抿了抿唇,轻轻摇头。
“……额娘也不清楚。这刚入关那会儿,谁都不从,咱们祖辈都是马背上打打杀杀过来的,又怎么会明白中庸之道。这一来二往,血腥的事情自然也就做得多了……不过听你外公说,其实也并非外界的人传言的那般杀伐无道,那一次是灭了几个部落没错,但是五毒教里头有好些人确实是逃出来了。”
“哦?”
毅康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对于这种江湖上的小道消息来了兴趣。
“是真的?”
“……真真假假,可不是你额娘说了算。”
玉宁唇角一弯,卖了个关子。
“不过,我觉得你可以去问一个人。”
突然,她话锋一转,让毅康嗅出了点阴谋的味道。
“……谁?”
“吴放啊。”
“……我就知道。”
毅康一撇嘴,兴趣缺缺地又坐回了原位,一个人耷拉着脑袋望着地板,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玉宁静静地坐在一边,并没有再说其他的话。母子俩个就这么相对坐着,直到允鎏从华亭里面出来了,父子二人才扶着玉宁到饭厅去用膳。
席间,毅康表现得出奇的沉默,就连夹菜喝汤都有些心不在焉。允鎏本来就为弘翊的这件事情伤神,再见到毅康这样,心里更是不顺了。
“毅康,在想些什么呢,好好吃饭,别糟蹋粮食。”
过于严肃的语气让在一旁吃得正欢的毅恩都缩了缩脖子,反观毅康,却还是没事人一样。毅恩悄悄放下碗筷,暗地里掐了毅康一把。
“哎呀……”
回过神来的毅康不明所以地瞟了弟弟一眼,接到了一个警告的眼神,赶忙端着碗筷对着允鎏点了点头。
“知道了,阿玛。”
“……嗯。”
允鎏似乎对于毅康这套很受用,天大的脾气,只要毅康乖乖听话就一瞬间都没了。玉宁在一旁听着动静,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额娘,您好端端地,笑什么呢?”
毅恩坐在一边本来等着早春给他舀汤喝,听到玉宁突然笑出了声,不解地望向玉宁。
“没什么,我是觉得啊,这世间的事情,还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玉宁刚一说完,又忍不住笑了出来。允鎏坐在一边皱了皱眉头,明显是听懂了这话中之意,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憋屈地低着头,继续吃着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