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沙漠。
魔枭在无尽的夜幕里翱翔鸣叫。
巨大的沙丘之下,杨尘与芙瑞已经弓曲着身子熟睡了,发出轻轻的鼾声。
有一道孤单而瘦弱的身影,在确认了两人的熟睡之后,悄悄地从沙地上起身,小心翼翼地迈动脚步,朝着沙丘的顶端走去。
细碎的沙粒在她的脚步之下窸窣滑落,将头枕在手臂上入睡的少年微微地颤动了下睫毛。
天上的月被浓重的乌云埋在了后边。这天的夜格外漆黑。
少女抱着膝盖,坐在了高高的沙丘顶端。她坐得很高,纳入眼中的区域也更为广阔。
原本期望着能看到沙漠里高低起伏平缓如绸缎褶皱般的沙丘。
可她的那双蔚蓝色眼眸倒映出的却是深渊——这深渊仿佛吞吃了她那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人生。
被夜色笼罩侵蚀了的浩瀚沙漠,仿佛涂上了最深沉的浓墨,反射不出一丝光亮。它拥有着完美而无瑕疵的漆黑,仿佛是星河中的黑洞,连光也逃不脱。
它又像是一尊庞大得打个喷嚏便能吹飞一座城市的洪荒巨兽,伏倒着,在少女的面前沉睡。只是那可怕的寂静与摄人心神的庞大感,并没有因为它的睡眠而减弱。
阿尔托莉娅的淡金色长发在沙漠的微风里轻轻地拂动,她纤细的手抚过耳朵,摸住了舞动的发丝。沙漠里有风声,温柔得像是呢喃——从眼前的无尽深渊中传来。
孤孤单单的少女,在这片浩瀚沙漠伪装而成的漆黑深渊之前,如此卑微而渺小。
她感到似乎这眼前的漆黑之海中随时便会睁开一双小山般的嗜血红瞳,在给予自己足够惊吓之后,再排山倒海地将自己,连着身下的沙丘一起吞入口中。
她空着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沙丘上的沙粒。
少女害怕自己一不小心滑下了这片沙丘,便直接送入了眼前这张漆黑而缄默的巨口之中。
“会在瞬间被嚼烂的吧。”阿尔托莉娅无法不让自己充满恐惧地如此联想,“掉下去以后就出不来了。”
在这片虚无的广阔深渊面前,瘦弱而孤单的少女瑟瑟发抖。
正因为不可自制的恐惧,她愈发产生了一种身下的沙土正在流动的错觉。她感到自己的位置越来越低,似乎渐渐地在朝着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滑落……
她挣扎着抓紧身边的黄沙,收获的只是窸窸窣窣的沙走之声……
张开了嘴,却叫喊不出声。
只能,在绝望的折磨下,看着自己的渐渐消逝……
“半夜无事到这里来赏星星吗?”
温和的声音响在了正被错觉折磨着的少女耳旁。这帮助少女摆脱了她那恐怖的臆想,为她在这片漆黑的沙漠面前获得了一丝的安全感。
这是寂寞的午夜,墨色四合,夜风渐来。
这是荒无人烟的沙漠,充满了寂寞。
杨尘轻轻地在金发少女的身旁坐下,闭眼享受着沙漠里干燥的夜风。
两人都没有说话。
这是空旷与寂静。
夜幕之上偶尔有魔枭凄厉而遥远飘渺的叫声传来。
少女的心莫名地宁静了。
少年的左手,轻轻地覆盖在了她那徒劳而用力地握着黄沙的手上。
紧紧曲起的五指渐渐松缓,沙粒溜走了。
夜更静了。
魔枭也停止了嘶鸣。
“今天是你的生日吧?”
“嗯。”
“送你这个。”杨尘举起了他的右手,窸窸窣窣的滚烫黄沙从他的指缝间滑落。
缓缓地五指张开,静静地躺在少年手心里的是一朵透明的百合花。
滚烫而火红的沙粒在那朵透明百合的旁边散开,仿佛是绽放的火焰,在这片夜幕下显得更外美丽。
极致功力的朱雀逆心掌能够加热到匪夷所思的地步,这片沙漠里的沙子含有较高的二氧化硅含量,以前世的知识,杨尘耗费了几乎全身的真气,堪堪捏出了这一朵透明绚烂的玻璃百合。
“嗯?这是什么?”阿尔好奇地看着静静躺在杨尘手心的透明花朵。
“这是百合啊。”
“难道东方的百合花与西方的不一样吗?这朵的样子好怪哦。”
“……”杨尘沉默了片刻,淡淡说道,“对不起,我没艺术天分。不给你了。”
“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只是……”看着杨尘淡漠的神色,阿尔急忙改口,却发觉无论如何都无法绕过这朵花的“奇怪外形”。她急得都要哭出来了。
但见杨尘突然笑了出来,说道:“逗你玩的啦,这朵花虽然丑是丑了点,但怎么说也是我的一份心意,你可一定得收下。”
重重地点头并“嗯”了一声的阿尔托莉娅一脸郑重地从杨尘的手里将那朵透明百合接了过来。由于是新鲜出炉的,是以花朵上还有些温热。
“喜欢吗?”
“很喜欢!谢谢恩公!”
见到阿尔爱不释手的模样,杨尘一时也无视了“恩公”这个称呼的古怪。
阿尔把玩了一会儿,将那朵透明的百合花放入了自己的口袋,然后将目光投向了他们身前的那片无垠无际的漆黑,幽幽说道:“我已经好多年没有收到生日礼物了。”
杨尘看着少女的优美侧脸,保持着缄默。
他知道,现在的少女最需要的,其实是一名倾听者。
“在我很小的时候,妈妈会经常买各式各样的礼物来送给我,我还会收到很多同学与老师的礼物。但后来,妈妈经历了那一场失败的任务,我们的生活就彻底变了样。搬出了干净整洁的家,我们只能流落街头。幸亏在诺坎普还有着贫民区,不然我们真的会饿死冻死在那个冬天。一开始妈妈为了照顾我,只身上街乞讨,不仅病情愈发地严重,她还因为饱受人们的冷眼与唾弃,丧失了最宝贵的尊严。
因为这世上就只有我和妈妈相依为命,她把我看得比她自己还要重要。有一次,一个原本认识的叔叔找到了我,说只要我把衣服脱光就给我两个金币,你知道两个金币对于我们而言可是一笔巨富!可当下定决心的我开始解起第一颗扣子时,妈妈却冲了进来——”
那时的妈妈脸上神情好可怕,就像是地狱里冲出来的恶鬼一样,似乎要把那个叔叔抽筋剥皮还活活生吃,她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咬牙切齿地咒骂着厮打着那个叔叔,很快就把我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定,即将赚到的两个金币赶跑了。”
事后,妈妈还抱着我痛哭,说着什么没把我照顾好,有负于‘你’之类的话,或许是在对我那素未谋面的父亲在说吧。我妈妈从来不提她与我爸爸之间的往事,而自我记事起便完全没有父亲的概念,或许他们之间有着纷乱纠结的故事吧,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妈妈是为我好,想为我将所有的屈辱与不幸都负担掉,可她这样未免也太自私了,完全忽略了在她的羽翼下肮脏偷生的我的感受。我怎么能够让她如此自私地独自奉献!我也是需要为这个家付出努力的!”
杨尘:“所以你才去当小偷的吗?”
“没错。我们贫民区的孩子没有一个是与偷窃绝缘的。更何况我学偷窃的技巧特别快,别人要反复练习的动作,我只要看过一遍就能熟练地使用出来。我很快就用自己的钱,偷偷摸摸地补贴起了家用。”
有一天,我妈妈发现我竟然在偷偷摸摸跟着大人行窃时,她又雷霆大怒,狠狠地打了我一顿。那可是我第一次挨打——不过更让我心痛的,是妈妈那时脸上的神色,仿佛她比我还要痛上百倍,仿佛我是一个扒手的这个事实令她完全无法接受。我有点害怕了,在那顿打之后便金盆洗手了一段时间。”
可自那之后没多久,妈妈的病情就恶化了。她卧床不起,只能偶尔做做饭菜,完全无法出门。我没办法,为了让两个人都不被饿死,只能再度背着妈妈偷偷摸摸地干起了扒手的活儿。”
不过我骗妈妈说我在一家餐馆里当起了服务生,她病得迷糊,居然也信了。唉,我那是全身脏得连脸都看不清,有哪家餐馆敢聘请我呢……”
阿尔托莉娅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沉浸在了回忆中的她眼角不知不觉地湿润了。
“之后,之后我就碰见了恩公……”
遇见自己之后所发生的事,杨尘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正是自己的出现,使得这少女被卷入了自己的麻烦事。从而连累了她的母亲惨遭杀害。
杨尘长叹了一口气,轻声而自责地说道:“对不起。”
“没事没事啦。”阿尔微笑着,一边说着“没事”,一边将脸掩入了她抱起的膝盖之间。
她身下的沙子被落下的泪水黏结在了一起。
杨尘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一边。
少女的眼泪越流越多,啜泣之声越来越大,终于,她再也无法忍受那如巨潮般将她击溃的悲伤,靠在了少年的身上,放声大哭了起来。
杨尘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不禁有些手足无措。他的两只手不知如何摆放才好,最后,轻轻地置在了阿尔托莉娅的背上,缓缓地拍打。
温柔的抚慰让少女的悲伤没有了闸口。
她哭得越来越大声,眼泪将杨尘的衣服打湿了一大片。
强忍到现在的泪水竟是如此的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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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累了的少女已经在少年的怀中沉沉睡去。
杨尘轻轻地拨开女孩脸上散乱的发丝。
这是何等美丽的容颜,这是何等憔悴的容颜。
“米希亚大婶,我会好好保护你的女儿的。就如您从前所做的那样。”
杨尘在心中暗暗地向素不相识的阿尔母亲,起下了誓言。
少年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怕吵醒好不容易才睡着的阿尔,他连一根手指都不敢挪动。
“我是石头人,我是石头人。”在心中这么念叨着的少年感到了睡意的侵袭,也渐渐地迷糊地睡了过去。
夜风吹拂。金色与漆黑的发丝缠绕在了一起。
天边笼罩着的浓密乌云在强风的吹送中不情愿地消散。
月的清辉从稀疏的云后,柔和地撒下。
笼罩在漫漫黄沙之上的恐怖的黑暗被轻灵的月光整片地驱散。
月神驱逐了黑夜,让天堂降临。
丝绸褶皱般的沙丘如同银色的流水般韵动着。
顷刻间,在已陷入梦乡的少年与少女面前,是一片布满了梦幻的月光海洋。
“这梦真美。”
朦胧间看到这片月色如海的少女,梦呓着说道。
在她袋子里的那朵玻璃百合被银辉照耀着,犹如沐光而生的一朵精灵。
拥有坚定,崇高而最透彻纯净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