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禧城城墙上的尸体与狼藉还没来得及收拾干净,教廷的军队便又鸣金列队着再次袭来。完全无法预测到敌军统帅想法的天禧城众人只能够放下手边的事,在乱箭与尸体的狼狈中回神过来迎战。
与前次来袭相仿,教廷军只是毫无目的地站在城下与守军们互相交换了魔法与乱箭飞矢。将城头上的守军再次血洗了一遍,身穿白色军装的士兵们犹如潮水般再度褪去——死者的尸体同样被一具不漏地带了回去。
“这哪里是打仗……”拥有着【残剑】称号的中年男子身穿有鎏金蔷薇花的精钢铠甲,站在高处眺望着这场荒谬而毫无意义的死伤游戏,痛苦地喃喃自语,他猛地一拳打在地面上,“混蛋!教皇大人究竟是怎么想的!居然让这种莫名其妙的家伙来当统帅!”
站在他身旁的,是专心致志地画着军营与天禧城之间地形图的阿慎。同样身为军团长的两人,对于教皇突然间指派到来执掌军权的东方人,持有着截然不同的态度。
“有什么不好的吗?只不过是死了几千人而已。”阿慎将画好的地形图卷起放好,轻描淡显地说道,“如果最终能获胜的话,别说几千人,几万人也是值得的。”
“你们可真是一路货色。”卡扎克咬牙说道,“完全不把普通士兵的性命放在眼里。”
阿慎大笑着说道:“时代已经变了,卡扎克。现在可不是讲究仁爱礼义的启蒙时代了,大家都在用光明历!这个时候,只要你的光芒够盛,就能刺瞎别人的眼睛,烫焦他们的舌头!”
“你这些放屁一般的大道理可真不中听啊。”卡扎克冷哼一声,走回拴住陆行鸟的地方,翻身上鸟说道,“光明教义能被你曲解成这样可也真够费劲。我累了,先回去休息了。”
拿着笔比量着两个土堆之间距离的阿慎头也不回地“唔”了一声算作回应。
卡扎克一振缰绳,身披着铠甲的陆行鸟便迈动起双腿,载着他飞奔离去。
待得卡扎克的身形远去,只听到阿慎自言自语般地对着空气说道:“他没有策反的念头,暗杀计划取消。”
两道身穿着纯白镶金铠甲的男子身形浮现了出来。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的神情,只是在听到阿慎的话语时,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继而身形再度鬼魅般消失不见。
“妈的,杨尘那家伙做事也真的太冷酷无情了,”等到那两名天罚骑士团的成员离开之后,阿慎抹了一下额头的冷汗,深深地吁出一口气道,“天罚骑士团不愧是教廷最强的两大武装力量之一,如果真要动手,卡扎克那家伙怕是无法活着离开这儿了。”
这么说着,阿慎一边苦笑着摇着头,一边将目光重新投向远方,孜孜不倦地详尽而仔细地描绘着那边的每一处土地凹陷,每一处沙土隆起……
“也不知道那家伙要这些东西干什么用。”
他皱着眉头疑惑地想道,手中绘图的动作一点都没停下。
**********
拥有着漆黑头发的少年与少女并排地站在军营旁的高处,向着远方眺望。
在他们的视野里,教廷的军队正犹如规律的潮汐一般,有条不紊地向后退去。天禧城的城墙在轮番的箭雨洗礼下已显得狼狈残破了许多。
一股饱含着怒气的强大魔纹波动在城墙之上升腾。几次起落涨幅之间明明便要突破临界爆发出来,结果最终还是化作了平静缓和。
辉夜侧脸去看身旁的少年,他那双血红色的眼眸已与第一次相逢时显得那么不同。从前那温和轻松的少年,在短短的时间里便成为了如此冷漠而深沉的男子——辉夜深刻地明白这令人心痛的变化的前因后果。细算起来,她也是令少年悲剧般重生的罪魁祸首之一,这令她在每次看到杨尘血红眼眸时都感到一阵阵的心痛与内疚。
那一套象征着教廷里至高地位的白色精致袍衣穿在少年的身上显得如此合身而高贵。教廷万年的历史中,还没有任何一人能够在拥有漆黑头发的同时,拥有身披上这一身纯白袍衣的资格。
以超乎辉夜想象的方式,少年在短短的几天内,便从独闯教廷的死刑犯,摇身一变成为光明的宠儿,并掌管起了这一支十余万人的大军。没有人知道他在与教皇单独相处时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也没有人知道是出于何种考虑,一贯来以温和派面目示人的教皇,能够强硬地无视几位大主教的反对谴责之声,如此一意孤行地赋予一名异乡人以崇高的神圣使命。
在那股强到可怕的魔纹波动最终平伏之后,辉夜清晰地看到身旁少年的脸上浮现出失望神色。她轻声问道;“你在期待着他的崩溃吗?”
“他”指的自然便是那股不稳定的超强魔力的主人,那座城市如今的最高指挥官,大贤者乔治?贝斯特。
杨尘淡淡地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容是如此冷淡而僵硬,令辉夜完全感受不到其中应有的温暖。他平静地说道:“指挥官决定着在他指挥之下所有人的命运。当他的理智与冷静产生裂纹之时,天禧城的灭亡便已拉开帷幕了。”
辉夜没有再说话。她只是在不断地思索着杨尘所说的话。
他是在暗示着什么吗?作为教廷大军最高指挥的他,究竟在想着什么,盘算着什么?是单纯地为打赢这场战争而动用着脑筋,抑或是为了达成个人阴暗的目的而自私地挥霍人命?
辉夜无法得出这些问题的答案,是以她只能闭上嘴巴,静静地站在杨尘身边。
她相信不需要自己的提问,少年终有一天会自己替这些问题作出解答。
“统帅大人!”一名士兵骑着陆行鸟跑上山坡,来到了辉夜与杨尘的面前。他恭敬地下马对着两人行礼,辉夜礼仪性地回了半礼,而杨尘只是无声地站着,没有丝毫的表示。
“圣蔷薇骑士团的西索科大人已经集结完毕军队,即将在一个星期左右后达到这里与我们汇合。”援军是每个士兵都最喜欢听到的词语,是以这名士兵在传达消息时也显得颇为兴高采烈。
“唔。”可杨尘却轻轻地扯起了嘴角,露出了刻薄而略带嘲讽的笑容,“告诉传讯官,让他叫西索科直接去许德拉城与我们会和吧。不过连集结部队都需要花费这么久的家伙,我也不认为他的到来能为我们提供多少帮助。”
那名前来报讯的士兵显然为杨尘的态度而感到惊讶。但他很快地便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尊敬地行礼告辞,翻身上陆行鸟后,离开了这里。
“我们带回来的死者应该怎么办?”辉夜突然开口问道。
“火葬。”
辉夜微微一愣,心里泛起了几丝欣慰与喜悦,她还是能从眼前的冷漠少年身上看到从前那个善良的白痴的影子。
“为了防止疾病的蔓延,我希望你能够亲自监督尸体焚烧的工作。”哪料杨尘接下来的话却将辉夜心里些微的幻想绞碎得干净,“如果伤势太重的,也一并火葬了吧。免得他们占用无谓的宝贵资源。”
没有等辉夜再说话,杨尘已是转过身来,缓缓地朝着山坡下走去。
那道身影是如此陌生。辉夜分辨不出记忆中那道甘愿舍弃自己性命也要保护相识不久的女孩的天真身影,以及眼前这为了集体利益可以放弃无数人性命的冷酷背影之间,究竟那一个更真实一些……
圣女依旧站在那山坡上,用手摸着自己凹凸不平丑陋难看的脸,一时想出了神。她知道少年心中有个巨大的空洞,吞噬着他的善良与温柔,可她有办法来将之填补吗?
少女不止一次地想把自己真实的容颜揭开给杨尘看,可每当这种冲动生起之时,她都会突然想起少年曾在伯纳乌之木(芙瑞沉眠的地方)里脱口而出的伤人言语。
“他终究也是一个平凡的男人。”辉夜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心想,“纵然用美貌换来他的垂青又有什么意思,只不过是这身皮囊受宠了而已。”
不喜欢用外表来博人欢心的圣女,只能站在料峭的春风里,任由漆黑的发丝在风中飞舞跳动,犹如木偶的飞线。
缓缓走下山坡后的杨尘朝着他的统帅军帐走去。
绝大多数的士兵都正从战场上回撤。是以大多数的营帐都是空荡荡的,显得格外冷清。
正在空营间穿行的杨尘突然感受到了一道注视的目光投到自己的背上。这目光里没有一丝敌意,是以少年没有搭理,自顾自地朝前走去。
“等……等一下!”突然间一个清脆稚嫩的女声从他身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不知为什么,本不打算理睬的杨尘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脚步。他缓缓转过身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名衣着朴素的金发小女孩,正气喘吁吁地跑到自己面前。
这淡金色的头发以及娇小的身躯……
杨尘轻微地怔住了。发色与阿尔很相似,她的娇小身材也让杨尘想起了拥有墨绿长发与灿金眼眸的女孩。只是再定睛一看,眼前这女孩的长相实属普通,与杨尘心中的两名少女差距甚远,没有一丝相像之处。
纵然明知道这小女孩同阿尔或芙瑞不会有一丝关系,但习惯了冷漠处事的杨尘依旧无法迈动他的脚步。他不知道为什么在军营里会出现这么一位小女孩,他也不想多问。
“有什么事。”他的语气平淡。
“那个,”小女孩有些局促不安地问道,“请问你是统帅大人吗?他们说统帅大人拥有着夜空般的头发和火烧的眼眸,我想……我没有认错人吧?”
“我是。”
在获得了杨尘肯定的回答后,小女孩显得愈发紧张与结巴起来。她的手一直在扯着衣角,以缓解自己的不知所措。连杨尘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他居然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小女孩的脑袋,以替她放松心情。他已经好久没有对人如此亲和了。
小女孩终于平伏了心情,能够顺利地表达起来。
“我的哥哥是您手下的士兵,他在上一次攻城时受了重伤。”小女孩费力地整理着自己的语序,“可他在回来之后却一直没有被治疗,还有很多跟我哥哥一样受重伤的哥哥们躺在那边。他们都说您抛弃了他们,可我觉得……您不会那样做的,是吗?”
杨尘沉默着,与小女孩充满了希冀的眼眸对视着。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确实抛弃了他们。”
少年立刻便看到了小女孩眼中泛出的泪花与绝望,但他只是抿着嘴,任由血红色的眼眸深沉而冷漠地倒映着这一幕。
他没有心情再纠缠下去,转身便打算离开。
可衣角却突然被一只小手抓住了。
“求求你,”小女孩哭得稀里哗啦的,“救救我哥哥!”
杨尘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神情,他没有笑,也没有生气。他保持着的缄默显得如此缺乏活力而死气沉沉,他仿佛一尊木雕般没有动静。
站在他面前的小女孩在刹那间产生一种错觉,仿佛眼前的这男子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她的眼眸里升起恐惧,可小手依旧紧紧地攥着杨尘的衣角不肯放开。
“好,我救。”
少年淡淡地抛下这三个字后,便转身离去。
白色的身形在空营之间变得渺小,终于消失在了小女孩的视野之中。
小女孩不知道统帅的承诺究竟是真还是假,可她已经没有力气与勇气再追上去了。她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用心向光明的神祇祈祷,祈求着克斯莫斯用她的无边温柔,来柔和那男子冰冷的眼眸与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