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罗御自诩君子,一路上也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请来,但面对苏老太公的时候不知为何就是有点心虚。这种心虚和他以前逃了夫子的课跟那些狐朋狗友们去京郊打马被发现了的心虚还不同,具体是怎样,罗御也说不上来。
“您就甭开玩笑了,您老人家身边还能少了给您逗趣儿的人?”话已经说出去了,罗御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再说了,一个小丫鬟能陪您说什么啊,您想知道什么同我说不就完了。您不是乐意下棋?我陪您下两盘?”
苏老太公眯着眼睛看罗御,盯得罗御心里发毛才缓缓开口:“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下两盘吧。”语气里带着点勉为其难,好似曾经撵着罗御要陪自己下棋的那个人不是他一般。
常管事去拿棋盘,苏老太公见春庭还站着,语气和善道:“不是说还没用晨食,去吧去吧,小姑娘家家的可不能饿到。”好似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小姑娘不是一个下人,而是个讨人喜爱的晚辈。
春庭轻声应是,不敢再叨扰,放轻了脚步退下了。
然而春庭成功逃脱,罗御就没那么容易了,既然答应了苏老太公下棋,那这一上午就不用想要做别的事情了。只是罗御满脑子都是春庭方才那副模样,小姑娘穿着鹅黄色的裙衫,衬的露出来的那一截脖颈显得更白皙了一些。
赶路的时候春庭不曾穿过这样的裙衫,衣裳都是灰扑扑的颜色,有时还不是那么合身,突然换了这样娇嫩的颜色,倒叫罗御觉得眼前一亮。可以想到春庭本就应该穿着这样好看的衣裳同她的小姐妹们在烧了炭火的屋子里面说笑,是因为他才叫她过了那么久的贫寒的日子,罗御心里就觉得揪揪的疼了起来。
方才碍着老爷子的面没敢仔细瞧,罗御这会拼命地回忆,他记得她穿那套衣裳是有些不合身的吧?似乎是衣裳有些大,不,应当是她太瘦了才是。这一路上无论是钱财还是干粮都是春庭在打理,每日两餐给他和庄路的分量定然是够的,春庭都是躲在车上吃,他们也瞧不见她到底吃了多少。有一日罗御不小心撞见春庭吃饭的时候,一张干馕分成四块,一次只吃那一小块,怎么可能吃饱?
罗御自然是劝过的,但他一说春庭就装作一副娇气的样子,说是那馕饼太干,她吃不下。罗御自然不信,假装训斥了她几句,可春庭又说现下女子最流行的就是纤纤细腰,这样穿衣裳才美,不少吃些哪来的细腰?罗御根本就不懂这些贵女圈子里头时兴的东西,就不要说话。
可罗御是知道的,春庭就是想省些干粮,每次在驿站里面点的吃食她还不是吃的一干二净?只是越往后他们进城的次数就越少,春庭能吃饱饭的时候也就越少,这样想来,罗御就更觉得心疼了起来,只觉是自己亏待了春庭。
苏老太公捏着棋子看着罗御思绪不知道飘到哪去了,落子的时候故意加重了力气,棋子坐在棋盘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终于将罗御的思绪拉了回来。
罗御轻咳了一声来掩饰自己的尴尬,他方才根本就没注意,连苏老太公落子在了何处都不知道,却又不能展露出来,只好耐着性子认真了起来。
苏老太公却忽然开口,“真论起来,你在外头可是走了有五个月的时候,将近半年啊,受了不少苦吧?”
猛然被问到,罗御不知该怎么回答,细细想起来,在外的这五个月,除了在那黑心的农户养伤的那一个月还算是安稳,剩下的时间都在奔波赶路,累定然是累的,不只是身体上的累,心理上也觉得疲乏,每日一睁眼便要上路,见到的场景不是树林就是草,同行的庄路和春庭都是不善言辞的,无趣是定然的。
但要说受苦,罗御倒没觉得,他受了什么苦了?腰上挨得那一刀?那是他自己的问题造成的。且养伤的时候一直都是春庭悉心照顾,请大夫上药换药寻吃食,全是春庭在做,他只能跟个废人一样躺在炕上看着春庭忙前忙后,他受苦了吗?没有,每天睁开眼睛就有饭食在身边,他受什么苦了?
就算到了后期他们有了车,有了钱买干粮,依旧是春庭在默默付出。是,在旁人看来春庭每日只需坐在车里面风吹不到雨淋不到的,可要是没有春庭,罗御能独自一个人走到淮阳吗?不能,没有春庭,他们去当铺的那日就少了春庭那一对银钗和那一副南珠的耳坠子,单凭罗御手里的东西根本就换不来那些银钱。他和庄路两个爷们一路上考虑过银钱还剩多少,能买多少干粮,粮价是多少,住一晚驿站要多少钱吗?统统没有!全是春庭在算计这些,背着他们偷偷地减少自己的饭食,同乡野泼妇讨价还价只为了能多买到一张干馕,每日笑眯眯地把干馕给他们还叮嘱他们慢些吃记得多喝水。没有春庭他们哪能这么顺利的走到现在被苏老太公发现?不对,没有春庭,他现在都可能都已经因为那道伤丧命了!
所以他受什么苦了?受苦的是春庭!
只是在旁人看来,春庭什么都没有做,她运气极好只是在罗御的庇护下一路被安稳的送到了淮阳,不仅没受苦,还平白得了罗御的青睐,实在是太叫人嫉妒!
然罗御很清楚,与其说是他庇护春庭或是春庭在帮助他,倒不如说是他们一路相互扶持走到了现在。没有春庭,罗御撑不过伤重的那道坎;而没有罗御,春庭也未必能在流民手下逃生。
所以说啊,他们谁缺了谁都走不到今天,他们或许天生就应该站在一起,不论家世,不论身份,不论旁人怎么看,他们就该站在一起度过那些难关才是。
连这么艰难的日子都挺过来了,罗御实在是想不到还有什么处境是能比这更令人绝望的了。
但显然有人不这样想,比如茫然无措的春庭。
罗御尚在为她抱不平,春庭却是当真不知如何是好,苏老太公叫她说了这番话是为了什么呢?自然不是单纯的为了找她说话,警告她?好像也不是,老爷子一句重话都没说,只是暗里提点了几句,应当算不得威胁。
春庭糊涂了,深宅里面的勾勾当当,她从来都没能真的看透过,在安国公府时是这样,在苏府时也是这样,如今在外漂泊了近半年,只怕是更不适应那样的日子。春庭懊恼,只怪自己太笨了些,又不曾好好地跟着钱妈妈学上几分,只当自己能在自家夫人身边待一辈子,丝毫不曾考虑过会有意外发生。
除却十岁那年的出走,罗御可以说算是她人生中最大的意外了。可春庭不想有这样的意外发生,她宁愿待在夫人身边一辈子都平平无奇。算算日子,白浣茹早该生产了才是,这会怕是连孩子的满月酒都办完了才是。春庭未免觉得遗憾,都说女子生产时最难熬的,月子里头也不好受,这样要紧的时候,她却没能跟在夫人身边伺候。
想着想着,思路就跑偏了,春庭仰倒在床上,想着白浣茹生下来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呢?还是男孩比较好吧,毕竟苏家就苏翰然这么一根独苗苗,白浣茹年纪不大,往后还会有生育的机会的。不过都说头胎都会困难些,夫人想来遭了不少罪吧?还有孩子,会起个什么名呢?长得是像白浣茹多一些还是像苏翰然多一些?
胡思乱想着一上午就这样过去了,吃完了午膳春庭有些困倦,昨夜没睡好,听王婆子说要等到明个才启程呢,今天可要好好歇一歇,接下来就是同几个婆子挤在一辆马车里面的日子了。罗御被找到,苏老太公自然不会再像之前那般游山玩水了,定然会加快行程赶往淮阳,毕竟在路上耽搁的时间这么多,难免会发生什么意外。
况且庆安侯独子携其家眷南迁绍陵,绍陵那边亦有不少烂摊子等着罗御这个能代表罗家的继承人出面处理,他们的确是耽搁不起了。
正要躺下歇个晌,就听见有人敲门,春庭正疑惑这会是谁能来,一开门却见是罗御和庄路。
罗御看见春庭是眼睛亮了亮,晨间的时候没有仔细瞧,这会却是看清楚了,小姑娘就像是一朵娇嫩的花一样,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悄然绽放。
罗御正色,认真且诚挚地发出邀请,“我听说这附近有市集,要一起去逛逛吗?”
春庭咬着下唇,不敢看罗御的眼睛,“谢过小侯爷好意,奴婢,奴婢心领了,依奴婢的身份,哪能同小侯爷同道而行,还望小侯爷见谅。”
被拒绝的罗御僵在原地,脸上的错愕是遮挡不住的。
他终于知道比在外颠沛流离更令人绝望的事情是什么了,是他还在想该要如何拉近和对方的距离,而对方却不肯再进一步,甚至企图退回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