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牛津的三个月,最记得的事是每天会走到齐尔维河的河滨步道,看看夕阳下的河面船只,然后回来时路过一家中国超市,再去面包店买上明天的早餐之后,去超市采购为未来一月准备的生活用品,和明后两天要吃的水果和食物。
我很喜欢每天在回家之前来这家超市逛逛,即使什么东西都不买,随便看看,随便问问,但是能在这里自由地说着母语,跟华人面孔的售货员和收银员交流,总是会有一种故乡的亲切感。那是在那段时间,即使在母亲身上也没有找到的慰藉。
孤独,是只有在异国他乡那种地方,才是少年不用为“赋新词强说愁”,不上层楼,也能明白的滋味,甚至在最熟悉的生活里也没有任何的变化,不会化成烟飞走,也不会在雾中开成花来,每天都被叫醒,就像是清晨六点的开门声,唤醒大门下安装的声控灯,灯,再唤醒这栋独院独户的楼房。
我走出院子,回头关上铁门的时候,总是很容易会跟住在二楼的房东对视上一眼。她那时好似刚起来,站在窗边,用手整理着头发。右手手指梳理,左手手掌抚平,右边几下,然后换手,左边几下。她总是瞧见我最后一眼,是我刚用手锁了门,她整理完头发,然后把视线拉回来暖和的屋子里,哗的一声拉上玻璃。
晚上7点回家,被锁在院子外,房东夫人披着一件长款针织衫下来,一手捋着头发,一手握着衣襟。
她打开门,问道:“这回又是把门禁卡给忘了?”
我缓缓地点了点头,院子小路旁的灯亮了,挂在树梢下,光将空间切割成明和暗的两个空间,这光线方便了她,她瞧见我半身泥泞,惊讶出声:“呀,这是怎么了这是?”
我低头看了下牛仔裤被擦破的地方,还有上身的白色衬衫,两只袖子被擦过一片黑色的污渍。我一边回忆着,将一个小时前发生的事告诉她,我说,在回来的路上为了躲突然出现的轿车,不小心从自行车上摔了下来,当时摔下来可惨了,还是下坡,自行车也摔了出去,幸好没有砸到我腿上,只是打了个滚,脚崴到了一点。那个人后来还回来问我有事没有,我觉得也没伤到什么地方,就让他走了。
我说:“也不怪人家,那条巷子本来就藏得深,我也没有控制好速度。”
她什么也没说,上了楼梯,边往家里走边回头:“早点回屋吧,洗完澡擦点药再睡。”
刚关上门,“砰砰砰”猛烈的砸门声响起,房东夫人惊疑,迅速地开了门,看到我,这会真的被疼哭了,顾不得手掌上的伤,一边使劲地用袖子擦脸,一边急切地问她,眼睛虔诚地看着,不敢眨一下。
“我妈妈呢,我妈妈呢?她不在屋子里,您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房东夫人回忆:“不知道,早上就出去了,她不在家里?你别着急,你妈不是小孩子,丢不了的。”
“万一丢了呢?”万一丢了呢?怎么办?越想越急,越想越害怕。
“如果她回来了请您打电话给我。”说完,急匆匆跑下楼。
房东夫人跟在后面喊:“你上哪去?你知道去哪找她啊?”
“我知道的。”我大声回答说。
穿过两条幽静古老的街巷,离住的地方不到一公里处就会看到一个宽阔的广场,周围拱顶式的巴洛克式建筑远远映入眼帘,古色古香,氤氲着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情调,在阳光不算明媚的时候,这几条街道就像被时光尘封在书籍中,是一行行的文字被人打开,让人向往,又让人觉得沉重。广场的西角有一座基督教堂,同样是巴洛克式的风格,但是市中心的教堂总是祷告的人不多,显得有些寂寞和枯凉,倒是广场的东南角,开着一家三层的书店,旁边紧挨着一家珍珠奶茶店,白天在此处的人络绎不绝,到了晚上也是灯火通明,倒是又惬意又热闹。
母亲总是喜欢在广场周边流连,她心情最差的那段时间,在这几条街一呆就是一整天。遇到过横行街道的天鹅,也听街头音乐家的弹唱,看街头画家的艺术作品,也跟流浪的诗人聊天。我周末不上课,有时会去书店看书,母亲坐在广场街角晒太阳,她穿着一条天青色暗底复古的碎花长裙,裙角飞扬,比她欣赏的天鹅还要高高在上。
那时候我一直不明白,像母亲这样出身名门,气质高贵磊落,又是爱得炽烈奉献的女人,父亲究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若我是男儿,对于这样的美人,定是爱也爱不够的。当时还怪父亲不仅眼瞎还心瞎,不懂珍惜,让母亲一片痴心错付,害我们一家落得如今破碎不堪的地步,对他是便是又怨,又恨,还不敢爱。
母亲还经常在广场上喂养的附近出现的流浪猫,她白天带着猫粮和水出门,晚上有时候会捡一两只弱小的猫带回来。她对养猫耐心不够,不到几天就会喜新厌旧,等小猫健康起来,她就会把它送出去,送给我们愿意收养它的邻居。就这样,一只一只猫被她捡回来,喂养过几天,又被她一只一只送去一户好心的人家。
有段时间,我们这片小区的居民很久都没看到过流浪猫在附近出现了,有人说可能是有一天晚上,被这片区域的片警偷偷捕杀了,也有人说是因为天气冷,流浪猫都藏起来了。我倒是怀疑,这附近的猫怕不是全被母亲捡完了,打了疫苗,送去给了有爱心的居民,如今应该已经都是有家的猫了。
猫都有家,人比猫却可怜。至少那猫窝在她怀里的时候,让人嫉妒,我一路着急担心,皮肉绽裂,连风都带着无情的嘲讽,它却可以安心安稳地享受她的怀抱,有她暖,有她顾,凭什么不让人嫉妒和难过呢。
母亲从巷子口走来,走近了才看到我,不解问我:你这是去哪?
我说,我在找你,我在找你啊。
回家吧。母亲说,这猫胆小,喂食都抢不过其他的猫,我要是不给带回来,估计没两天就会饿死。
我跟上前,那猫可怜,无助无措的眼神,像是在外面受了好多欺负,看得让你心疼。
我也挺可怜的啊,我不招人心疼吗?您看看我,您看看我啊,我不比它更可怜,更招人心疼吗。
这话我是自己在心里说的,回头自己嘲笑自己,要跟这畜牲争什么风吃什么醋。
回到家,跟住在对门的房东夫人打声招呼,不好意思,今天晚上惊扰了她。
房东夫人担心地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但是她说晚安,她要进去休息了。
不管是对于母亲,还是对于我来说,那段时间都是非常辛苦的。我们两个就像这流浪在外的猫一样,带着隐约的伤口,在看不见的地方各自用各自的方法疗伤,却没有抱在一起相互舔舐取暖。那时候,我们都寄托于时间安慰和疗愈我们,母亲寄托于时间,让她走出失去父亲的伤痛、爱而不得的委屈与遗憾。我寄托于时间,她能重新振作起来,我不用再担心她会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让我失去她,随着时间流逝,她能看到在她身后的我,在我需要她的时候只做我的母亲。
后来,时间真的冲淡了我们心底的伤痕,滔天的汹涌只剩下细微的涟漪,我与她却已经由亲密变得疏离。等我开始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我独立于她追寻自己的梦想与思考,离她也是越走越远。其后读书毕业,旅行工作,母亲总是说她参与不到我的决策中,我想大概也有当初这段时间的影响在吧,我已经习惯独自承担,并为自己负责了,我在心底里是认为我是不需要她的照顾也能好好的。
我与安先生说,那时候虽然在理智上克制自己,这些话说出来怕更让她伤心,在情感上也理解母亲,但偶尔还会觉得委屈的,到现在母亲也是仍然觉得对我有所亏欠,因为那时候她忽略了我的感受。
安先生听后便问,为什么这些我从来没有在写给他的信里提到过。我说,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也许是我认为我已经长大了,也许是我觉得我该长大了,又或许我是没有安全感吧。自己给不了自己安全感,也就没有期待能够从别人那里得到慰藉,也许是期待的,但总是害怕变成别人的负担,也害怕期待变成失望,失望最终会变成怨恨。
两个人在一起,越是在乎对方的感受,就越是负担得更多。太独立,害怕让对方负疚,太依赖,害怕让对方辛苦,这个度应该如何掌握,大概也没有谁都能搞得清楚。
安先生是一个责任感非常重又非常温柔的人,我跟他说完,他反而有好长一段时间的沉默,我猜他肯定自己内心已经开始一番挣扎了,一边疼惜我,一边会责怪自己。我虽不喜欢他自怨自艾,不过有的放矢,偶尔让他可怜一下我也好,只要他不要逃避自己也不要逃避我便好。但是第二天他还是不愿意直视我的眼睛,也敷衍我的亲近,我是真的有点生气的。
先生只说爱是与生俱来,不用去学,那时他肯定也没教我,爱是需要练习,也是需要学习的。
整理好东西,安先生将我的两个大行李箱搬下楼,大夏天里又热出一层细汗。我将车钥匙递给他,忽而觉得真的要离开了,这段时间恍然做梦一般。
我们在安娜堡的校园里,仿佛一切从头开始 ,一起上自习课,一起泡图书馆,在学校食堂吃最难吃和最好吃的饭,一起穿情侣装,制作毕业纪念手册,在许愿池中喂过白鸽,也在喷泉旁边一起骑过自行车。最后两天,我们沉迷于逛夜市,尝当地特色的美食,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吃得太多水土不服,第二天都闹了肚子。这段时间过得轻松而自在,像从未有过的舒服和自由,徜徉在庭院中的时光,也随日头从东到西,牵手归家的人,也是我与他一起等暮色渐深。
我问安先生:“大学期间里遗憾没有和我一起做的事,是真的都做完了哦?”
安先生点点头。
“那你会不舍得这里吗?”等再过几天,他句要从底特律出发去丹佛了,那时候我应该也已经抵达斯普林斯,两地相距101公里。
安先生沉呤一声,说:“现在也舍不得,但也是时候要离开了,真的要说还有什么遗憾,是等了毕业之后才发现能带走的东西只有一点点。”
他问我:“何曦,是不是真的只有到了告别的那一刻,才会发现用来告别的时间太短了,也许以后再想起来都忘了那种感觉,然后人自然而然有了新的开始。”
我说:“是的吧。”
“那如果一个人既长情又念旧呢?是不是别人都走远了的时候,只有他还留在原地做告别?”
安先生对我说,何曦,阿姨只是太长情和念旧了,别走得太快太远,她需要有一个人等等她。
安先生还说,他也是一个长情且念旧的人,让我不要因为如果他犯了什么错,就对他失望。他跟我约定说,就像我们小时候一样,什么事情都可以拿出来沟通,不要默默自己放弃,不要在心里告别,如果可以也请多一点耐心,当有一方真的走远了些,还有回头的机会,也是两个人的机会。
安先生这个人重承诺,只有我答应,他才会放心,当然他也是监工。在别人看来,我的性子比他多了一份洒脱和随性,若要说在这份感情里真的有什么不确定的地方,好像没有安全感的那个人应该也是他才对。可是只有我才知道,他那是为人忠厚,所以对自己对他人都非常真诚和诚信,我做人便是多了一份侥幸,所以有时会自以为是,还会自欺欺人,只有他那样子的人,要是真的放手了才是洒脱,我这样的,怕是放手了也是牵扯不清。
所以真正懂爱的人才会说,那些曾经因为爱拥有过遗憾的人,不是他们谁错的多谁错的少,不是谁爱的多谁爱的少,而是对爱对自己对他人都不够诚实罢了。
三岁半,先生教我识爱,二十七岁将满,安先生告诉我什么是他认为的爱。
我有时总会不懂,像他这样出生时便失去双亲,幼年又失去奶奶,度过悲苦的童年,又一个人孤单着长大的孩子,心里头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温暖和爱,大概这就是先生所说的天资卓尔,天赋异禀吗?是被咬过一口,又被亲吻过一口的我的丈夫,被咬的伤口虽然依然会痛,被亲吻的那一口却永远甘甜如怡。后来想,是的,那正是我缺少的那一点天份和灵性。
2019年新春来临之际,我们在南京接到母亲,在一同飞往温哥华的飞机上,我码完最后一个字,转过头很认真地问安先生:“你想要什么新年礼物?”
安先生那时看了一眼窗外初升的太阳,将手放在我的小腹上,很认真地回答我说:“何曦,我们要一个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