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已是满桌锦翠飘香,陈自在好整以暇,只是略略小酌了口汾酒。山西杏花村的汾酒酒劲悠长,饮有余香,虽不同关外烧酒的雄浑之劲,难得别有滋味。章寒自第一道菜上桌就没再理会陈自在。实际上他已经没有闲暇和陈自在说话。
陈自在虽然吃了近三个月青菜豆腐,嘴上嫌淡,但面对满桌锦玉佳肴,面色却无甚变化,章寒却截然不同,执箸的右手来回穿梭,进退有据,数十道菜被他一一扫遍。陈自在瞠目结舌半晌,也稍稍习惯了些许。
章寒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还不时的有左手摸一摸肚子,陈自在虽觉可笑,却这是看着他,也不说话。良久,章寒终于放下筷子,似乎忽然想起旁边还有一个人。抬头却见陈自在好整以暇,脸上表情似笑非笑。
章寒脸一红,赧然道:“不好意思,陈兄。在下实在……实在是太饿了!”
章寒肤白胜雪,脸上红晕逡逡,仿佛抹了浓浓的胭脂,直看得陈自在惊心动魄,忙递过去一杯酒,道:“章兄,喝点!”递到中途,才发觉原是自己方才用的酒杯。忙起身另斟了一杯递给章寒。
章寒端起杯子却没有喝下去,而是反复打量,眼神极是奇怪,陈自在一愣,道:“章兄难道没有喝过酒?”修真门派虽有禁忌,但也只限于初阶弟子,修士静修冥思首重心神,但入世的修士却不大忌讳这些。平常习武之人更是斗酒数千,意气风发,反是以为殊荣。
章寒嘿嘿一笑,却没有回答陈自在的话,只是瞬间仿佛做了极大的决定,端起温润的白瓷杯倾倒进口里,竟有说不出的潇洒丰逸。
“咔咔……”,章寒忽然一阵猛咳,一张白脸涨得通红,右手两根手指已经塞进嗓子眼抠抠挖挖,似乎要把喝进去的酒尽数掏出来。动作看起来说不出的孩子气,却似乎蕴涵着难言的美感。陈自在一愣,万不料他有这样一翻动作,刚喝进去的汾酒立马喷了出来。
“这什么酒啊,怎么这么难喝?”章寒这翻语气带着娇嗔,她忙急慌乱下忘了掩饰,已经完全是女孩子的话语。陈自在却没注意到。
陈自在随手抹了抹嘴,笑道:“原来你还真没喝过酒啊!呵呵。”
章寒不服气道:“没喝过又怎么样,喝过酒又怎么样。”她头转到一边做出要吐出来的样子,低声嘟囔着,“谁知道这酒这么难喝!”
听他说出这样的话,陈自在也不免觉得好笑。
章寒虽然被一杯酒灌得颇为狼狈,却一直留意着陈自在的神情,见他发笑,气道:“你笑什么笑,你会喝酒了不起啊!喝酒很痛快吗?”
陈自在被他的问话怔住,脸色一变,想笑却忽然笑不起来,笑容也慢慢散去。他喝酒最厉害的时候是在北原的跑马酒肆,放荡不羁,斗酒恣肆,但那段时光却是他最痛苦的时候。他喝酒虽然不是从离开归藏门开始的,但每一次喝酒大多还是为了排遣心绪。
章寒见陈自在脸色渐冷,怯声道:“你…你…我只是随便说说,你不要往心里去!”
陈自在道:“你说的对。喝酒也只是为了排遣,人只有愤郁的时候才喝酒,喝酒也只会让自己更愤懑。确实没什么了不起的。”他淡淡的话语不带任何感情,仿佛在说一件极为平常的事情,可那淡漠的神情里埋没的无数激情与悲哀让人心痛。
章寒脸色一变,嘴唇嚅了嚅,却终于没再说什么话。
只是片刻,陈自在却忽然从思绪里抽出心神,笑了笑道:“说这话做什么,我在外游了好长时间,好不容易碰上了一个朋友。咱们就不说这个了。”陈自在心性淡薄,原不是这样的人。或许是多喝了点酒,想起以前的事情,内心深处却起了抗争之意。
“朋友?”章寒似乎对这两个字很是诧异。
陈自在一愣,却笑道:“哦,应该说是兄弟!白头如新,倾盖如故,说的就是我们这样的。章兄你虽然长得不像一个男人,但我陈自在一见你,就有种亲切感。你这个兄弟,我陈自在认了!”汾酒味香绵长,余韵悠悠,后劲十足。陈自在修为精进,本也不惧这些。但他方才自伤自怜,心神失守,再多灌了几大杯,这时头脑已然乱了起来。
章寒脸上一红,此时看来,竟然娇艳如花,她暗地里啐了一口,骂道:“这个死东西,什么叫做长得不像男人,本姑娘本来就不是男人!”她语声低微,看着陈自在羞怒不已,眼神里却分明露出狡黠的笑意。
陈自在醉眼朦胧,耳朵却还灵敏,道:“什么?章兄说什么?”
章寒神情一整,道:“没什么。我没说什么话。”她极于解释,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再一看,却见陈自在已经爬在桌子上谁着了,顿时气结。
陈自在一觉醒来,神清气爽,他修为渐深,自然不会有宿醉后的症状。打量了一翻所处的环境,原是一个比较大的客房。布置淡雅,大方整洁,很容易给人产生好感。陈自在忽然心神一动,外面有人,但他马上就笑了笑,来的是章寒。
陈自在推门,却见章寒一脸愕然,捏成拳的右手乍停在半空中,看情形正要敲门。陈自在洒然一笑,道:“章兄,早啊!”他本就生得清俊,这一笑,双眉泛起平行,眼神一动,显出几分沉郁与孤傲,又在此之外生出亲近的感觉。
章寒面色一凝,勉强挤出几个字:“你也一样!”
陈自在和章寒昨日相见已是夜晚,虽然视物无碍,这是看到章寒,却生出多了几分惊艳之感。他脖颈修长,脸颊的轮廓极为柔美,眼神清澈明亮,却又仿佛初秋的雾气,看不真切。但他总觉得奇奇怪怪,想起昨夜的醉话,不免笑出声来。
章寒面色一红,却马上隐去,刚才虽然只是瞬息,对于她而言,却仿佛极为漫长。这时见陈自在笑出声来,马上道:“陈兄今次来黄州也是为了那两把剑吗?”
“两把剑?”陈自在奇道。
看陈自在的语声不似作伪,章寒奇怪道:“莫非陈兄不知道那两把剑已经出世?”
陈自在摇摇头,道:“我来黄州只是一个意外,只是在外游历,之前甚至不知道自己要来这黄州府。”
章寒道:“大衍剑和秋水剑最初也不知是什么来的,传说中是仙人神兵,最近一次出现在江湖上是两百年前。这一次不知道怎么落在了周老爷子手里。周老爷子是武林巨擘,向整个江湖散发了武林帖,说是举行一个夺剑大会。”
“所以你就来了。”陈自在道。
“你怎么知道我为这个来的。”章寒这句话说完,突然发现自己变得特别笨了。尴尬的笑了笑,道:“天降宝物,能者居之,不过我只不过是来看看的,凭我这种修为能争什么。”
“想必你家里人或师门人不愿意你来这里。”陈自在的话语幽幽而来,却多了几分调侃。
章寒被他的眼神一望,仿佛心底的秘密全被看透了一般,道:“罢了罢了,我也只是骗了你一顿饭而已,你也不用这么计较吧。”她语气轻松下来,也不再称陈自在为陈兄。言语中多了分自在,也顺耳许多。
陈自在微微一笑:“我跟你计较了吗?”
章寒一滞,道:“你……恩,你人还真不错。我偷偷从家里跑出来,银两却被小偷给偷完了,看到你人不错,就……嘿嘿……”她撇了一眼陈自在,道:“你不会怪我吧。我只是付了昨天的房钱和饭钱。那个你也吃了,也睡了。可不是我一个人花的。”她一个少女,第一次遭遇这样的事情,下意识的觉得这样的事情不好,被人揭破,脸面上极是不好受。
陈自在见她窘迫你堪,道:“我只是说着笑笑,咱们俩相识,也算是缘分啊!”
“啊?!”章寒万料不到陈自在这样的反应,一时没了话语。
话说回来,章寒也挺委屈的,她在黄州城内饿了整整一天,本意就是和陈自在一起吃顿饭,到时告诉陈自在说自己钱没带,陈自在想必也不会难为她。谁想陈自在直直的醉了过去,她当时没了主意。好不容易在陈自在身上摸了半晌,这才掏出了些许银两。急忙扶着睡过去的陈自在一路逃过伙计怪异的眼神,回了房间。
她自小哪里遭遇这样的事情,这时一一道来,却仿佛有说不出的委屈。考虑到陈自在还不知道她是女儿身,这才生生忍住。但即便如此,眼圈也红了许多。
这些看在陈自在眼里,不免奇怪,只笑这章兄弟也太娇气,倒没往心里去。